菊香缭绕、歌舞升平,席间又有人提议射箭。大侯既抗,弓矢斯张,射夫既同,献尔发功。发彼有的,以祈尔爵。
射礼本是盛行于西周王侯之间,常见于各种贵族宴会以娱宾客。经过朝代的演变,射礼由于其繁复的礼仪、对场地和射手水平的要求等因素逐渐退出主流宴会。然而平阳长公主典型的享乐风格和浮夸的贵族做派使得她的宴会历来都是贵族宴会中的翘楚,而射礼这项古老而高贵、代表着身份和尊荣的项目自然是平阳长公主不会轻易舍弃的。因此但凡饮宴,平阳长公主都会事先准备好射礼的一应要求。
“九儿妹妹,你看这次谁会赢?”霍去病殷勤地为身旁的容玉添盏,自从他坐到容玉身边之后,子衿基本算个摆设,所有添茶递水、斟酒递食的活儿都被这位小爷包揽了。容玉一边百无聊奈地数着豆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我又不是半仙,怎么知道谁会赢?”
霍去病却并不被容玉明显敷衍的语气所影响,瞧了一眼容玉那纤纤玉手正在一个青釉陶盘中拨弄着一颗一颗的金黄的豆子,伸手便将容玉正拨弄的那颗豆子抢了过来,朝空中一抛,再朝着那抛物线的尽头伸出舌头,轻轻一卷,那颗刚才还在美人指尖翻转的豆子瞬间便祭了霍小爷的五脏庙。容玉指尖一顿,随即便听见霍去病懒散中带着几分不屑的声音响起:“适才诱射之时,司射做的那番示范倒是有些水准,只可惜他只管仲裁,不参加比赛,否则这场上恐怕没几个是他的对手!一番射之时,上耦的李陵和修成子仲,次耦的崔衍和郑默青都打了个平手,不过这第一番射是习射,又不记入成绩,自然做不得数……”
霍去病说话之时,相邻座位的都在竖着耳朵听,可还没等霍去病说完,便听见与卫长公主一桌的夏侯明霜不耐烦道:“这不都是明摆着的事,哪还用得着你说?”
霍去病一记眼刀过去硬生生地将夏侯明霜接下来还未说出口的话给吓了回去,随即冷哼道:“我与九儿妹妹说,几时要你这个长舌妇插嘴了?”
“你说谁是长舌妇?”夏侯明霜气得满脸通红:“霍去病,你不要欺人太甚!”
“小爷欺的就是你,你当如何?”霍去病白了一眼夏侯明霜,神情嚣张。
卫长公主及时按住了夏侯明霜的一只手,低斥了一句:“还不嫌丢人?你哪根筋搭错了,何故去招惹他?”
夏侯明霜一脸委屈,却碍于四周的目光,只得忍气吞声地住了口。卫长公主这才将目光落在了霍去病身边的容玉身上,后者仍然在专心致志地数着豆子,仿佛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数豆子更有趣的事情了。
霍去病却是并不在意容玉在做什么,又继续满脸兴味地凑近她耳边问道:“你信不信,最后赢的是修成子仲和崔衍!”
容玉头也没抬地随口问了一句:“何以见得?”
见她好不容易说了句话来,霍去病立时有了精神,微微正了正身子,一本正经地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始娓娓分析道来:“其实看他们两组,只需要看一个人就行,其他几个不过是陪衬罢了!方才一番射之时,修成子仲明明都能正中靶心,却在最后偏了准头,将唾手可得的赢家变成了平手,他那两下子装疯卖傻的伎俩,也只有李陵那个冤大头被人算计了还暗地里以为自己多厉害,这会儿心里指不定怎么轻敌呢!修成子仲这个老谋深算的狐狸,明知一番射不记入成绩,就算输了也无所谓,打个平手倒是让对手放松了警惕,岂不是只真真儿算计人心的狐狸?”
说到此处,霍去病咽了咽口水,顺口就对着子衿吩咐道:“子衿,给小爷倒杯茶来!”使唤起子衿来竟像是在使唤自己的婢女似的。
子衿面色为难地看了一眼容玉,见容玉面色如常,心下正在嘀咕,却见霍去病一把拽过子衿手中正拿着的茶壶,一边往自己杯中倒茶水一边不满地嘀咕:“连你这丫头也跟我有仇似的!”说着一大口灌下杯中茶水又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道:“所以说今日这番比试毫无悬念,肯定是修成子仲和崔衍赢!”
顿了一顿,状似有些感慨地,又道:“这李陵啊!说到底就是一个有勇无谋之辈!比他的叔叔李敢可差远了!虽说李敢也是小爷的手下败将,好歹还是有几分飞将军当年的风采!若是李敢今日在此,局面或许会不一样!还有那个郑默青,看着一副老成持重样儿,实际就一草包,连崔衍都比不过!可是他却有个文武全才的兄长,今日若是郑默白在此,那也没崔衍什么事儿了!”
容玉面上倒没多大反应,子衿却是听得津津有味,还忍不住问了一句:“参加比试的一共三耦,霍小爷为何独独只说上耦和次耦,却不说下耦的两位选手?“
霍去病瞅了一眼子衿,笑道:“小丫头倒是听得仔细!下耦那两个不足道也,一个是丞相家的败家子薛青,另一个是直指绣衣御史江充的嫡长子江梁,成日流连烟花之地,这样的人能有何本事?小爷懒得费口舌,也免得污了九儿妹妹的耳朵!“霍去病说这话时,坐在邻桌的薛秀锦置于桌下的双手紧紧地将帕子拧成了麻花,却奈何发作不得。
霍去病这厢说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那边便听到司射如钟鼓般洪亮的声音传来:“左右卒射!”意思是左右射都已射完,要开始计算成绩了。通常二番射结束、成绩出来之后便要开始罚酒和献酒了。
果不其然,结果与霍去病所料分毫不差,修成子仲和崔衍胜。而下耦的薛青竟然连靶子都没碰上。虽然江梁也没有射中靶心的,好歹还有一箭射在了靶子上,司射勉为其难地判了江梁胜。
接下来又是一番觥筹交错,平阳长公主又赏了各家公子一些稀罕的玩意儿。正在众人意兴正酣之时,突然听见一个清亮傲慢的声音响起:“这样好玩的事怎能少了我?“说话间,一身彩线织锦、芍药花开的大红衣裳和同色锦缎披风首先撞入众人眼帘,接着便是修成遗姬那张刻薄跋扈的锥子脸。
主位的平阳长公主掩嘴一笑:“吾不是派了人送你回府么?怎的又巴巴儿地赶了回来,跟霍小子一个脾性!”
遗姬并不急着回话,却是高昂着头,将挑衅的目光落在了容玉身上。在看到容玉旁边坐的霍去病时眸中露出一闪而过的讶然,随即又狠狠地瞪了一眼容玉身后不远处一脸冷漠的无忧,这才缓缓踱步到场中道:“不过是我一时大意,阴沟里翻了船,虽不是大丈夫,却也是能屈亦能伸!不值当为了这点事就做了那缩头乌龟!”
“好!”修成遗姬话音刚落,就听崔衍一拍桌子大叫一声好,接着又道:“遗姬姑娘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方才子仲兄与我侥幸赢了一局,不知遗姬姑娘的箭术如何?比之子仲兄可有胜算?”
遗姬冷冷的扫了一眼一脸欠揍样儿的崔衍,又看了看面色如常的修成子仲,最终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独自浅酌的祁王世子身上,不觉瞳孔微缩……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傲慢的样子,眉梢一挑道:“修成君府的人虽不是世家出生,文韬武略却也未敢松懈!遗姬自然是比不过兄长的本领!但是放眼长安城的女子,遗姬敢认第二,便没有哪位闺秀坐得稳那第一!”遗姬此言不可不谓不嚣张,在场的夫人和各家女公子非等闲之辈的比比皆是,谁又甘心被一个没有教养的野丫头如此嘲弄!可偏生这个野丫头的母亲和当今皇上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纵然没有一个姓刘的爹,也照样是能在刘姓的天下横行无忌。
不管现场众家姑娘如何,主位旁的祁王妃却是早已蹙起了眉头,久久未能展开。下面站着的便是自己千算万算、千挑万选的儿媳妇。虽然早听闻这个遗姬嚣张跋扈,不过想着自己儿子也不是吃素的,只要成了亲,总能压得住她,如今瞧着,到底是少了几分意思。心下如此想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一脸闲适的容玉,那样的姿容、那样的风华的确是自家宝贝儿子的良配,只可惜是生在那样群狼环饲的氏族里,偏又惹了天家忌惮,注定是要成为皇权天威下的一份祭品……
“你这丫头倒是不客气!”祁王妃心思难平间,便听得平阳长公主戏谑的声音响在耳边:“照你这么说,你倒成了天下无敌了?”
遗姬嘴角一扬:“不敢说天下无敌,但现下却是独孤求败!”
“好一个独孤求败!”曹襄凌厉的眼神扫过修成遗姬,冷哼道:“惊吓了几个闺中弱质便在这里大放厥词,当真以为天下女子都如那几个胆小鼠辈不成?”曹襄一席话可谓是骂了一片人,那些被遗姬欺负过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岂不都成了胆小鼠辈?连着卫长公主也受了牵连,席间有人忍不住偷瞄刘瑶的反应。果然,虽然面上努力维持着皇家公主的的威严,可那脸色难看得却不是一星半点。
遗姬却不以为意,挑眉道:“好!既然平阳侯如此说,我今日便给这些大家闺秀一个机会,看看有谁能躲得过我手中的鞭子,我便服了她!”说着从腰间一把抽出了那条威震长安城、打败贵女无敌手的五色长鞭,还威慑似的往铺着红毯的地上使劲一甩,竟然也甩出了几分凌厉潇洒来。
许多闺秀一见遗姬这样子都吓得白了脸。毕竟都是女子,自小习的也是琴棋书画、礼乐春秋,鲜少有女子舞刀弄棒,自然是比不过遗姬。
“哈哈哈哈哈!”一直忙着向容玉献殷勤的霍去病突然大笑道:“修成遗姬,你莫不是得了健忘之症?才被九儿妹妹教训地险些淹死,这么快竟忘了?“
霍去病不提倒罢,这一提便又让遗姬想起自己之前的惨状,不觉怒从中来,指着容玉便道:“你说她?哼!若不是她身边那个蛮子,姑娘我早就收拾了她!”
遗姬话音未落,众人便觉眼前残影一闪,就听见“啪啪啪”几声,再定睛一看,只见遗姬已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双颊,怒目而视着站在自己面前三步开外的无忧,眼神中有着明显的不可思议,牙缝中一字一句蹦出四个字:“你敢打我?”
无忧冷哼一声,连回答都懒得回答,便转身往容玉这边走。
“本来小爷是要出手教训那野丫头的,倒被你这随从抢了先!”霍去病极快地扫了一眼无忧,这才看定容玉道:“不过,他胆子倒是挺大的,连修成遗姬也敢打!”
容玉凤眸微狭,嘴角轻轻勾起,手中的白玉杯举而未饮,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打都打了,一次两次又有何区别?”
霍去病这才想起之前遗姬也是因为这个无忧才掉进湖里的。正在思量,却听见平阳长公主叫住了无忧:“你是何人?竟敢在长公主府上放肆!”
无忧不卑不亢地朝平阳长公主一拱手,回道:“在下南楚容家容大公子护卫,无忧!”
“容家……护卫?”平阳长公主似是在回味这几个字,片刻之后突然拍案斥道:“好一个容家护卫!竟然连修成君府的女公子也敢打?还有没有王法?还是说,在容家的眼里,王法也不过尔尔?”
容玉凤眸一紧,缓缓放下手中的白玉杯,看了无忧一眼,便听见无忧不疾不徐地回道:“无忧一介武夫,不懂律法礼仪,只知护卫主人!莫说是修成君府的姑娘,就算是神仙真君辱了我家主人,无忧也誓死相护!”
无忧此言引得场上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不等平阳长公主问罪,遗姬一手捂着自己的脸一手便指着无忧的鼻子怒道:“大逆不道!你这蛮人眼里只有主人,没有天地君上,没有王法,留着迟早是个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