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舞罢,众人都是各怀心思,舞姬们正要退下,却听平阳长公主一声“且慢”后堪堪儿住了脚步。
平阳长公主轻轻一笑,看向男宾席这边,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目光不离男宾席,话却是对众歌舞伎说的:“诸位都是身份尊贵的公子,还不上前伺候!”
话音落,众歌舞伎齐声应“诺!”之后便有条不紊地逐一到了各男宾席位,规规矩矩地跽坐在侧,殷勤地为公子们把盏斟酒。
“呵!小爷来得真是时候,竟然瞧见平阳侯也开荤了!”人未至声先到,不用猜众人也知道敢在平阳长公主的宴会上这般嚣张言语的人是谁。果然,一身黛色锦袍、青玉簪固发的霍去病踏着一地落英大踏步地走了过来。面冠如玉、一身尊华,俨然一个粉妆玉琢的少年郎君,偏生得一身傲气、张扬不羁,令那本身无害、不谙世事的样子平白生出几分跋扈来,却又偏让人觉得毫无违和之感,仿佛他天生就该是那站在云端、俯瞰苍生的神仙童子,本就该有那么一股子世人所无法匹敌的盛气凌人之势。
霍去病话音未落便招来曹襄一记眼刀,他却毫不在意,还不甘示弱地扬了扬头:“难道小爷冤枉了你不成?”
主位之上的平阳长公主剜了一眼霍去病,才佯斥道:“你才多大?竟也学得那些风流浪子之言?该说不该说的,到了你这张猴子嘴里,全都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蹦,让人恨不得大卸八块了你!”
霍去病眨巴了两下那双看似无辜却时刻都在算计人的大眼,嘴一撅,朝平阳长公主埋怨道:“那我可不依长公主,一准儿闹到未央宫去!我还没有娶媳妇呢,怎么就能人大卸了八块去?”
“哟哟哟!”平阳长公主似乎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与祁王妃对视一眼才又重新转向霍去病道:“你还知道要娶媳妇?你看这里坐着的哪个不比你大,他们都还没急,你倒是先着急上了!”平阳长公主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曹襄、祁王世子这一片公子哥。说完又带着几分慈爱之色朝霍去病招招手道:“还不快过来吾身边,让吾好好瞧瞧,朔方的风沙可将你吹得皮实了?那会儿子瑶儿还差人来说你火急火燎地要往宫里赶,吾还想着这刚进了府还没瞧上人儿呢就跟个泥鳅似的溜了,怎的又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让你半途折了回来?”
平阳长公主一席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是知情的人都知道霍小爷在湖心小筑与容家女公子一番口角之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此刻听平阳长公主说才知道原来是要进宫!只是不知道这位小霸王赶巧与容家女公子起了争执后才离开公主府前往皇宫,这事情说来可就值得推敲了。难不成他还真为了小孩子家家的玩闹要去告御状不成?不过这小爷的脾气非常人心性,当真如了此也到不稀奇。
众人猜测间,霍去病已经走到了容玉的桌案前,只见他朝主位的平阳长公主端正地行了一礼,这才脆生生道::“我才不要挨着长公主呢!”就在平阳长公主面露尴尬之际,霍去病又继续道:“长公主殿下比我母亲年长,却比我母亲青春好看多了!看着不像长辈倒像是个美若天仙的阿姊!我若挨着长公主坐下,一不小心叫成了阿姊,岂不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一番话说得平阳长公主心中熨帖至极!但凡是女人,被人赞美漂亮年轻总是高兴的,虽然把自己说成“阿姊”却有大不敬之罪,若是别个谁如此说定然是要受罚的,可偏生是霍去病,那就另当别论了。被这样一个粉妆玉琢、圣宠正浓的小公子赞美,自然是受用的。果然,平阳长公主虽然面色佯怒、状似掩饰心中愉悦地“咳咳”两声之后,才瞪了霍去病一眼:“就你是个油腔滑调的!这等混账话也是信口就胡诌的?改日吾倒要去詹事府拜会拜会少儿,看她知道不松了你的皮!”平阳长公主口中的少儿正是霍去病的生母卫少儿,当今皇后娘娘的亲阿姊,也曾是平阳长公主的侍女,后来圣旨赐婚嫁与詹事陈掌。
霍去病剑眉一挑,不以为意道:“长公主殿下尽管去,大不了一两月不去那詹事府罢了!”众人皆知,霍去病并非陈掌之子,自幼与母亲一起随大将军卫青居住,后又被皇后卫子夫养在身边,七岁之时又重回卫青身边,随卫青入军营、上战场,历练颇多。去岁之时卫少儿被汉武帝赐婚开国功臣、曲逆侯陈平之后詹事陈掌,霍去病并未随母亲移居詹事府,而是继续随大将军卫青居住在大将军府、如今的长平侯府。
平阳长公主面上一顿,随即笑着与祁王妃道:“你看看,他倒是个不受约束的!我说什么来着?这浑不吝的样子,少儿哪里降得住?也只有长平侯那样杀伐果断、煞气太重的人才压得住!可不就是个小邪祟!”话虽字字带贬,那一通身的温柔宠溺竟比对着自己儿子还要慈爱三分。
霍去病也不在意,只扬了扬头,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便觉眼前人影一晃,那小霸王已经大摇大摆地坐在了容玉身边,堂而皇之地与她共享一桌。
事情太过突然,容玉由于酒吃得有点多了,脑子有三分混沌,一个不留神便见霍去病已稳稳挨着自己跽坐下来,还适时露出一脸谄媚的笑颜:“嘿嘿,小爷还是比较喜欢挨着九儿妹妹!”
容玉身后的无忧见状,正欲上前却被霍去病不露痕迹地一甩衣袖。那股险些让无忧站立不稳的掌风也让他瞬间明白了一件事,这个霍小爷看着纨绔,实则怕也是个不简单的,再看看他对自家姑娘并无恶意,想着这宴席之上,自是不好动手的,于是乖觉地重新退到了一边。
然而在一片唏嘘声中,对面的曹襄却是蹭的站了起来,指着霍去病便斥道:“霍去病,男女有别,还不快快滚到这边来!那里是你能坐的吗?”
曹襄一起身,卫长公主不觉微微蹙了眉,一时间心中百折千转。连主位之上的平阳长公主也不禁侧头多看了两眼曹襄。自己的这个儿子别人不知道,她却是很清楚,从来就是沉稳持重,喜行不露于色,对任何人任何事也都是那副温吞漠视的样子。别说是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斥责霍去病,就是私下里也不会如此失了分寸。这个容玉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竟然能让自己这个老僧入定的儿子动了凡心?
只见那引得两个男子针锋相对的之人正慢悠悠地从自家婢女手里接过一杯果酒,施施然举杯,一饮而尽。她那副惬意享受的样子倒是让平阳长公主以为她喝得不是什么果酒,而是瑶池的玉液琼浆。
“我偏生就要坐在九儿妹妹身边,你待如何?”霍去病看了一眼事不关己的容玉,嘴角一扬,转头向着曹襄便挑衅地回道。
“那边坐的都是女子,你一个大男人算怎么回事?”曹襄不依不饶。
“你们身边伺候的难道不都是女子?”霍去病瞅了一眼对面每张桌前都跪坐着一两名歌舞伎,毫不客气地回道。
被霍去病这么一堵,曹襄面色更加难看,朝着一众歌舞伎广袖一挥呵斥道:“还不速速退下!”
无缘无故被霍小爷几句话连累的歌舞伎顿时个个都面露委屈地望着自己伺候的公子,场面一时之间有点诡异。
“啪!”突然只听一声酒樽落地的声音,便见伺候在曹襄身边的一位粉衣女子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一侧脸颊,眼睛里噙着点点泪花,垂铺在地上的衣裙上大片酒渍格外显眼。曹襄却是看也不看那女子一眼,唇角微动,口中吐出一个低沉却透着浓浓威慑之气的字:“滚!”
那女子看了一眼主位的平阳长公主,见长公主只是一副悠哉的样子欣赏着自己新涂上去的蔻丹,心下一沉,随即踉跄地起身退了出去。其他歌舞伎见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时便听见平阳长公主轻笑一声道:“平阳侯今日好大的火气!不就是几个柔弱的女子吗?何故迁怒于她们?”长公主此话一出,众歌舞伎心下都松了一口气。
曹襄仍然直直地站着,目光半点不让地瞪着对面的霍去病。
平阳长公主这又看向霍去病道:“你这猴子!能把吾这位小祖宗气成这般样子,也算你本事!”说着话音一转道:“今日千菊盛宴,你就当给吾一个面子,去那边坐下如何?”
霍去病唇边的笑容渐深:“不是我不给长公主殿下面子,实在是不喜那股子脂粉味!”
听到这话,坐在平阳长公主身边的祁王妃倒是禁不住笑了:“霍家小子倒是好笑!你现在莫不是不在脂粉堆里?”言下之意便是指霍去病现在坐的这边女宾席。
霍去病却是朝祁王妃眨眨眼睛,稍显稚气的脸上瞬间绽出一个倾倒众生的笑容来:“王妃才是说笑呢!我这边的脂粉和他们那边的脂粉怎可同日而语?王妃莫不是要让长公主阿姊、夏侯翁主与这一众千金闺秀与对面的莺莺燕燕比上一比?”此话一出,女宾席的众位千金夫人顿时变了脸色。当然她们不会觉得霍去病话说得不妥,却只会觉得祁王妃有失典雅,竟然将这些身份高贵的女子与那出身倡门的歌舞伎比较。虽然明面上碍于祁王妃的身份不敢说什么,心里却都骂翻了天,看向祁王妃的各种眼神也是丰富得紧。
祁王妃面色一凝怒道:“吾何时说过这等意思了?”
霍去病却不示弱:“王妃心里怎么想的,我怎会知道?”
眼看着祁王妃就要发怒,平阳长公主适时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这才转向霍去病:“好了好了,你这泼猴性子早晚有人收拾了去!依着吾看,姬相身边还有一个位置,也没有你不喜欢的那些脂粉味,你就坐到姬相身边去,如何?”
经平阳长公主这么一说,众人这才注意到姬蕴身边当真没有歌舞伎相陪,只有贴身侍从姬南随侍在侧。而姬蕴则是笑意清浅,眸色深沉,冷眼旁观着席间众人,让人不辨思绪。也只有近身伺候的姬南看得清楚,虽然自家主人纵观全场,眼底却只映着对面那一直在浅酌的女子。此时听到平阳长公主如此说,姬蕴唇边的笑意更深,却听得霍去病清亮无畏的声音响在耳边:“小爷我才不跟妖孽同座!”
场中顿时一片沉寂,平阳长公主面上明显不悦,语气也带了少有的严厉:“混账!堂堂姬相岂是你随意诟病的?”
霍去病扫了一眼姬蕴,云淡风轻道:“姬相这般风姿卓绝,长公主殿下瞧瞧在场多少姑娘被他勾去了魂儿?我要是与他同座,岂不是给他做了陪衬?其他倒也罢了!如果因了这番比较,九儿妹妹越发瞧不上我了,那我岂不是损人不利己?”
平阳长公主面色稍霁,颇有兴味地“哦?”了一声,又道:“这么说,你是瞧上了容家这丫头了?”
霍去病也不扭捏,回答地干脆:“可惜她没瞧上我!本来以为没了祁王世子的掺和,怎么着她也能正眼瞧我一眼,偏生又来个曹襄跟我抢!这会儿子长公主殿下还要让我去与姬相坐一处,我怕自己跟姬相这么一坐,她便越发瞧不上我了!”
霍去病一席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光明磊落、大大方方,虽是有些小埋怨的语气,可谁说不是在向众人宣布一件事:容玉是小爷我看中的人,谁敢跟我抢我便跟谁急!
试问这小魔头虽然霸道,虽然嚣张,虽然跋扈,可几时真的见他对什么女子动过这等心思?如今这么一说自然是有点主权宣示的味道。这话若让别家公子这么说出来定是脱不了私相授受、轻浮孟浪之嫌,偏生被这小爷说出了一股子浪子回头、情根深种的意味来,而这意味中偏生还带着少年阳光般的炙热、泉水般的澄澈。
霍去病这席话可谓是语惊四座,祁王妃面色难看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却见祁王世子刘夜正一盏一盏地喝着闷酒。
姬蕴仍然淡淡地笑着,只是这笑意中有了片刻的沉凝。
卫长公主一脸不解地望着霍去病,对他这番突如其来的言语摸不着头脑。
夏侯明霜则是恨不得咬碎了一口银牙,看向容玉的眸子里带着明显的恨意。
容玉下手位置坐着的正好是丞相薛泽的小女儿薛秀锦,她虽不似夏侯明霜这般喜怒浮于色,但是紧抿的双唇仍然泄露了她此刻小女儿家的心事。
本就沉着脸的曹襄此刻那张脸都可以滴出墨汁来,垂于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眸色莫辩地盯着霍去病:“你若真的意属于她,便叫了你的父母双亲备齐了三书六礼,早日去容府定下婚盟。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这般算是何为?女儿家最重名节,你此番言语置她于何地?”
曹襄话音未落,霍去病眸中颜色多变,瞬间暴风骤雨、一触即发,谁都知道,霍去病乃卫少儿还是平阳长公主侍女时与人私通所出,直到现在卫少儿也不曾告知霍去病其生父是谁,只知其姓霍。如今曹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生说什么“父母双亲”之言。就在众人以为这位一向骄纵惯了的小爷会雷霆大发之时,却见霍去病突然唇角一勾,冷哼一声:“祁王世子也曾备下三书六礼,太常寺算了八字、批了庚帖,还不是照样说不作数了就不作数了!那些虚礼算什么?小爷我求的只是她的心甘情愿!她若点头,别说那劳什子的三书六礼,就是七七四十二书、九九八十一礼我也一个都不落地给她置办齐了!她的名节一事,不用你操心,那是小爷要操心的事!”那句“求的只是她的心甘情愿”之语让容玉举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颤,有几滴果酒洒了出来,引得一旁的子衿心头一紧。这厢容玉只是片刻的动容,随即施施然放下了酒杯。
曹襄自认也是才气纵横之人,偏生在这浑不吝面前堪堪地落了下乘。
倒是久未言语的祁王世子“啪!”的一声将手中的酒樽拍到桌上,冷眼从曹襄身上扫过,再从霍去病身上扫回来,鼻音颇重、带了三分醉意地骂了一句:“你们二人说事,汝其母何乃戏吾耶?”
“小爷还说的就是你了!”霍去病连眼神都懒得给刘夜一个,随口便回了一句。
一个曹襄加上一个霍去病已经让人头大了,再插进来一个祁王世子,平阳长公主立时就拢起了眉心,适时斥道:“还不都给吾消停了!”说着又转向容玉道:“容家玉儿,他们三个为你起了争执,你可有话要说?”
容玉本来正好整以暇地看戏,突然被平阳长公主这么一问,顿了一下,才偏着脑袋,状似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眨巴着眼睛回道:“他们争执他们的,容玉无话可说!”
容玉一句话说的理所当然,平阳长公主却是不肯就此作罢,随即又问道:“霍小子说他意属于你,难道你就没什么回应于他的?”
容玉状似不解地看了一眼身边笑吟吟望着自己的霍去病,小嘴一撇道:“他意属于我,与我何干?他自己也说了,我又没瞧上他!”
此言一出,四座皆默。平阳长公主和祁王妃不约而同地蹙了眉。卫长公主则是从衣袖中掏出一张帕子状似平常地轻轻在嘴角触了触。姬蕴嘴角的笑容似乎又深了半分,姬南看得清楚,的确是深了半分。
半晌才听见霍去病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就这口无遮拦的性子,小爷喜欢!”
几人一番争执下来,却被容玉这么轻描淡写的一言怔住了,一时之间,众人神色各异。霍去病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地坐在了容玉身边,曹襄就算再是不满,也不再继续纠缠。一场看似平常的插曲就这么施施然落了幕。席间又恢复了寒暄热闹、推杯换盏、乐舞齐欢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