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长公主的千菊宴早已享誉长安城许多年,若说京城赏菊之所,便不得不提平阳长公主府。据闻长公主素来爱菊,府中菊之种类有数百之多,堪称当世菊苑。一入秋,长公主府的菊花盛开,花香绵延,十里之外都能闻到菊香。也是到了这个时节,前来长公主府递拜帖、赏菊花的皇亲勋贵络绎不绝,百姓们也只有隔墙闻香了。公主府周围常常聚集着大量驻足观望的百姓,人声鼎沸、久久不散,长公主还曾奏请汉武帝出动北军步兵营守在公主府外以卫安全。
而这秋末冬初的千菊宴则更是令京城勋贵之家趋之若鹜。偏偏平阳长公主府每年千菊宴邀请的人却是有限,大多是皇亲国戚,勋贵世家的家眷,以女子为主。当然也会邀请些王孙公子,多是与平阳侯曹襄交好的世家子弟。
容玉再次来到花园中之时,宴席已经摆好,大多数宾客也已经在左右两侧的席间落座,男宾在左,女宾在右。笑语晏晏、觥筹交错间,让人不觉有感慨曰: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肴核维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
两列席位除了靠近主位的位置是有特别安排的,其他位置均可随意落座。容玉来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看了过来,本是极其出众的相貌,又是这样富贵张扬的打扮,自然是引人注目。再加上之前她与修成遗姬以及卫长公主、霍去病之间的冲突早已在宴会间传开了,此刻见到容玉,众人除了好奇之外更多的却是惊艳。明明是个十一岁的小丫头,五官尚还未长开,偏生出落得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明媚,就像是一道自那九霄云端倾泻而来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却又甘愿沉沦其间、无以自拔。若再过几年,不知会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这厢容玉本想寻个不起眼的位置,偏生这时来了个模样俊俏的小婢女,说是长公主早就为容家女公子预备好了位子,于是在那小婢女的带领下,容玉一路走到了右边女宾席一列的第二张桌子,那第一张桌子前落座的正是卫长公主和夏侯明霜。
容玉嘴角一弯,看也未看二人便缓步到桌后,动作极为随意却极为优雅地理了理衣袖,跽坐下来。子衿和无忧不卑不亢、一左一右随侍在侧。席间不觉响起一阵唏嘘之声,闻名不如见面,这容家女公子果真是个目中无人的,见了卫长公主竟也不行礼。
“她就是容家女公子!”
“竟是这般不知礼数的!”
“商贾之家教养出来的,模样再好又有何用?到底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
“话也不能如此说,容家可不是普通的商贾之家,还有那南宫世家岂是寻常人家可比的!你家老将军不还是南宫家的门生吗?”
“……”
四周的议论声不断,而座位上的女子淡淡扫了一眼桌上的吃食,却是在看见一个通体莹润的白玉酒壶的瞬间,眸光一亮。身旁的子衿极有眼色地便上前来,低眉顺眼地跪坐在自家姑娘身侧,动作极为熟练地斟起酒来,仿佛这动作做了千万遍似的。
容玉自顾自地浅酌着手中的果酿,子衿默默地为自家姑娘一杯一杯地添盏,仿佛这一方天地,便只有这一斟一酌的二人,周围的人、周围的事似是再也入不得这主仆二人的眼。
女子面若芙蓉,笑意浅浅,菱唇似启非启,梨涡忽隐忽现,若是细细瞧去,便会发现那笑意从未达眼底……
坐在邻桌的夏侯明霜冷哼了一声:“真是个无理之人!”说完见卫长公主刘瑶仍然神情高华地坐着,半点不在意,便又补了一句:“就这般样子也不知怎的就入了霍去病的眼?”
刘瑶这才抬眼看了夏侯明霜一眼:“有本事你也让霍去病高看一眼!”
夏侯明霜闻言一默,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藏在广袖下的手在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攥着。
与此同时,对面男宾席间却有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容玉身上……
分别与卫长公主和容玉相对的两桌尚空着。而紧邻那两桌的位置依次而坐着的正是修成子仲、崔衍、李陵和郑默青。
“这位容家女公子真是有意思!旁的这些人都聒噪成这样了,她倒还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自顾自个儿吃酒,莫不是个女酒鬼?!“崔衍一席口无遮拦的话顿时引得周围的公子哈哈大笑。
“那不正好跟子仲兄凑成一对!“郑默青顺着崔衍的话张口就道,说完之后方觉不妥,却已来不及了。只见修成子仲劈头就甩过去一个青铜酒樽,幸好郑默青也是有些身手且避让及时,否则只怕是要立时就破了相不可。
“她岂是你能拿来胡说的?“修成子仲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一众公子满头雾水。长安城中,谁人不知这修成少君虽然风流不羁,却是对卫长公主一片痴心,怎的这会儿竟也对容家女公子动了心思?
正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修成子仲似是知道众人心中所想似的,又补了一句:“不是你们想得那样就不要胡乱瞎想!“末了,一双桃花眼却是不着痕迹地从对面的卫长公主面上扫过,后者仍是一副端庄得体、八风不动的样子。
“你们几个今儿个都是怎么了?“一脸闷相的李陵撇了撇嘴道:”不就一个被祁王世子拒了婚的女子吗?“
“是她拒了祁王世子的婚约!“崔衍面无表情地纠正了一句。
“是又怎样?难道还说不得了?“李陵冷哼一声。
“你要是想明日整个长安城都看到你被霍去病扒光了衣服掉在城门楼上,就只管说去!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过你!“修成子仲随手抛了一个豆子到嘴里,嚼巴了几下,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
果然修成子仲话音未落,李陵脸色一变,不再言语。众人心中皆明,只是未曾点破。三年前,李陵的叔叔李敢因为与霍去病争一个婢女被霍去病毒打了一顿,并扒光了衣裳掉在城门楼上。李敢之父,飞将军李广因为此事还告到了汉武帝面前。后来汉武帝也只是罚霍去病进了北军虎贲营待了几日,而李敢则是将近一年不敢出门,李广老将军不得已才将其送回了陇西李氏祖宅,到现在也没回长安。
一个婢女都能让霍去病如此,何况如今这般姿容的容玉?加之众人之前也见识到了霍去病与容玉之间的争执,虽然不明白这二人的牵连,但都是在皇城根儿混吃混喝混玩的纨绔公子,多少眼力价儿还是有的,一看就知道这位容家女公子可不是当年一个小婢女可比的。放眼整个长安城、整个大汉朝,连皇上都要恩让几分的霍小爷,偏生被容家女公子给甩了脸子,砸了脸面。关键是这容家女公子却还能全身而退,光是这份胆子就要甩出京城的大家闺秀何止几百里地儿。
“平阳长公主殿下到!“正在众人神色各异之时,只听得一声尖利的内侍嗓子,众人纷纷噤了声,正襟危坐,朝着花园入口处望去。
花木夹道间,菊影摇曳处,一袭杏黄色宫装的贵妇人踩着秋风落英款款而来。窄腰束带,广袖长裙,珠翠错落、环佩叮当,秋风拂过,衣袂轻扬,竟有几分世外仙娥之姿。细看之下,峨眉淡扫间自有一股风流韵致,眉眼深沉处洞悉尽人情练达。鹅蛋脸,点绛唇,眼儿媚,声声慢。偏生这股子成熟风华之中自透着久居高位的桀骜和与生俱来的尊华。
众人不觉呼吸一窒,这平阳长公主嫁了两次,连儿子如今也都年满十五,按理说也该有个相夫教子的样儿来,可眼下瞧着,身形容颜竟比那二八少女还妩媚惑人,哪里像是嫁过人、生过孩子的妇人。只恐怕在场能匹敌这般风华的也不过两人而已,有人心下这么想着,有人却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卫长公主和容玉……
就在众人与平阳长公主行礼问安的当儿,这才齐齐注意到长公主身边竟还有一位紫衣妇人,本也是个美丽沉静、雍容大方的样子,偏生站在了平阳长公主身边,平白的失了颜色。容玉瞧着那紫衣妇人,嘴角轻轻弯出一抹弧度,原来是祁王妃!
平阳长公主刚刚携着祁王妃在主位和主位一侧的位置分别落了座,便又听到内侍的禀报:“南越姬相到!祁王世子到!平阳侯到!”
席间顿时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南越姬相向来不出席这类女眷云集的宴会,今日倒是让众人意外。再联想到坊间传言,这姬相与平阳长公主关系甚笃,至于是怎么个“笃”法,这期间的弯弯绕绕就更让众人脑洞大开、思从中来,犹如泉涌,不可断绝。
正当众人神游天外之际,一身墨色锦袍,同色银狐毛领大氅的姬蕴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锦袍衣摆处有上等金线和红线交替缠绕织绣的大片扶桑花,在秋风忽起中,竟如真的扶桑日头之花刹那芳华刹那绽放。
与姬蕴行在一处的祁王世子刘夜和平阳侯曹襄也是一身俊逸,风华从容。三人一路行来,姬蕴温润如玉间隐隐透着一股冷漠尊华、阴骘邪佞之气,让人有千里生寒之感;祁王世子彬彬有礼中自带了一番忧郁气息,让人不觉想要靠近抚慰;平阳侯曹襄少年风流中掩饰不住的沉稳阴郁倒让他平白多出了三分威慑来。三位都是人中龙凤、风流倜傥的贵公子,看得在场的一众闺秀红了脸、乱了心。
容玉漠然地扫了一眼那三人,心中诽谤,不过就是勉强能与自己的八位哥哥相提并论罢了!心中如此想,嘴上却是不满地嚅嗫嘟哝了一句:“祸害!”
话音刚在嘴角打了个转儿还没出来便突然感觉有两道灼热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容玉一惊,猛地抬头却见大家都在忙着行礼问候打招呼,哪里有人会听到自己的话。
这厢姬蕴却是清冷的嘴角微微上扬,仔细瞧的话便会发现那嘴角的笑意竟也沾染了五分真实生动。于此同时,曹襄刚刚从容玉身上收回的眸光却是瞟了一眼身旁的姬蕴,面露不虞。
祁王世子刘夜自顾自地挨着曹襄跽坐下来,一抬眼便瞧见正在专心吃酒的容玉,一时间神情莫辨,便也给自己面前的青铜酒樽里斟满了酒,然后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姬蕴落座在男宾席的首位,与卫长公主刚好相对,二人皆是颔首致意,一派场面融合之气。
按理说,姬蕴乃大汉属国南越的一个小小左相,是不应该收到如此礼遇的,偏生他才华绝世,惊才艳艳,不满十五岁便在盘根错节、一片混沌的姬家脱颖而出,一举铲除了族中的对手、以舞勺之年登上姬家家主之位,以雷霆手段清理门户、肃清对手,稳坐大汉皇商第一把交椅。又以商贾之身得沐皇恩,汉武帝亲临姬家请他出仕,舞象之年以天朝特使身份入南越朝堂,在风云诡谲、陷阱重重的南越国站稳脚跟。连那南越世家吕氏一族所出的丞相吕嘉也忌惮他三分,被迫接受南越左右丞相共治的局面。登上南越左相之位那一年,姬蕴正好十七岁。如今虽是奉了南越王的王命回长安保护南越太子赵婴齐,却也是得了汉武帝亲召回京的,其间故事也不足为外人道也。因了此,姬蕴在长安城乃至在大汉朝堂之上都是一个身份特殊之人。连那未央宫、金銮殿的主人都要礼遇之人,其他王侯勋贵自是不敢怠慢。
平阳长公主自姬蕴落座开始,目光就一直在他身上轻笼慢掠。姬蕴却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自斟自酌,嘴角微微上扬,凤眸半狭,看不出其间风云。
平阳长公主微微侧着头与身旁的祁王妃说了几句什么之后,便开始了一番千菊宴的开场话,无非是些感沐皇恩,盛世太平,高朋纷至,蓬荜生辉,赏菊闻香、才艺会友云云。
待到长公主言罢,便有丝竹钟鸣之声响起,不出须臾,十几位彩衣舞姬鱼贯娉婷而出,奔着男女宾席之间的空地而来,衣袂翻飞、香风阵阵,舞姬们个个艳若桃李、眉目含情,摇摆轻舞间自有一股蛊惑人心之姿,看得不少世家公子心有戚戚焉。
不愧为平阳长公主亲自调教出来的歌舞伎,自是非寻常女子可比,光是那眉眼处的盈盈水波、蛮腰扭动间的风情万种便胜却人间无数。一举手一投足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显轻浮,少一分则失了妩媚,这样的女子又有几人抗拒的了。连那九五至尊的皇帝都无法免俗,当年到平阳侯在京城的府邸看望当时还是平阳侯夫人的平阳长公主之时,长公主命府中歌舞伎献艺,汉武帝初见卫子夫歌舞便一眼相中,随即在尚衣轩中初幸于她,这才有了如今母仪天下的卫皇后。
如今见了这些歌舞伎,众人不觉都想到了当年的卫皇后,平阳长公主训练的人果然是上得厅堂,入得闺房,能母仪天下,也能承欢恩泽。
当然,男宾席这边也有不为美色所惑之人,比如一直浅酌、从未正眼瞧过场中的姬蕴,比如眸光深沉却一直不离容玉左右的曹襄,还有那从头到尾都闷闷不乐的祁王世子。
席间只有卫长公主一脸冷然,众人看那些歌舞伎的眼神以及他们心中所想,她多少也能猜出几分来。母亲虽贵为皇后,但其出身一直是不足为外人道,看着眼前那些男子的贪婪目光,刘瑶只觉怒火攻心,广袖之下的玉手不觉紧紧攥着衣袖,仿佛眼前那些人看的不是场中那些歌舞伎,而是自己的母亲。
不过到底是皇家公主,讲究端庄淑仪,心中再是波浪滔天,面上也得表现得风光霁月。即便这样,却还是瞒不过对面一直关注着自己的修成子仲。只见修成子仲薄唇轻勾,面色从容地将带着几分情意的眸光落在了刘瑶身上,那眸光穿过舞姬的舞步,带着一股子志在必得的凌厉,不期然与刘瑶薄怒的眸子相遇,后者面上一顿,修成子仲却是毫无被撞破心事的尴尬,反而大方地朝刘瑶举起了酒樽,颔首示意之后将酒樽置于唇边,一番浅尝之后才一仰头,杯中酒尽数流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