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村南面是座百丈小山,山下郁郁葱葱,而半山腰上却有一大片空出,那是沈村的墓地,村里的老人死了往往在这里入葬。
萧剑书此刻已到了半山腰。太阳西斜,他一手牵着小毛驴长耳,一脚踩着自己骑驴的影子,在平地上往墓地里走着。
驴蹄“呱嗒”一踏一踏更衬出周围一片寂静。
没走两步,小毛驴长耳的灰墨色瞳仁就照出了一个人影,而那个人影不是萧剑书。萧剑书停住了脚步,他已经到了老爹的衣冠冢边,可是在他老爹墓前却有个中年人伫立着。
那位中年人像是四十来岁,但浑身带着有如年轻人的朝气,脸上五官如用刀剑刻凿般显得粗犷而深邃,浓眉如墨,目光炯炯,一张脸刚劲有力却又暗藏一丝张扬。
他背着一把剑。那剑长约三尺九寸,剑鞘又用青布层层裹住,只是露出一端金色龙头剑柄。那龙头极为神骏。
这中年人似是来了一会儿了,只是站在墓前看着这座简陋的墓。
小小的坟包上插着一块竖式木牌,上写“萧伯庸乔迁之所”。当初木牌上这几个字乃是萧伯庸离村前的嘱托,在这安静肃穆的墓地里显得颇为滑稽。但这中年人看到这七个字时却在心里想到,还真是你,还真是你的风格。
萧剑书不知此人是敌是友,心中闪过念头,要么这是老爹的对头,要么这是老爹的朋友,要么这就是老爹!
嗯,萧剑书看看这人的身形,好像和母亲沈玉描述中的颇为相像,只是却不似读书人而是一位学武之人形象,身上也没有佩箫。额,难道老爹这十几年弃文从武了?
他试探地问:“你好,请问你和这座墓主人有什么关系吗?”
负剑中年人回道:“是在下萍水相逢的一位好友,却不想已阴阳相隔。”他平生爱剑如命,却少有知己,萧伯庸却算一个,即便他与萧伯庸仅有两次会面。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因为所修之道和观念立场相左,两人还打了一架。萧伯庸惜败,却十分豪爽洒脱,之后邀他喝酒坐谈天下诸事,求同存异,兴尽而归。
再次见面则是八九年之后。那时言及现状,他说自己已为中州六大剑之一,意气风发;而萧伯庸说自己已经有了老婆孩子,却因一个诺言不得不赴一个死约会,怕是凶多吉少,如果回不来了就会在剑宗旁边哪里哪里一个叫“沈村”的小村庄上立一个墓,上书“萧伯庸乔迁之所”七字,还说会显得多么潇洒什么什么的。言语慷慨豪迈,似是生死不萦于怀。
那时他以为不过是句戏言,但还是记在心里,决定以后空闲了来寻找一下以作证实。
哪想第二次会面之后至今已有十年,这些年他经历颇多,几历生死。近日更是在龙起峰剑阁上一场大战,为了下山又冲破两次阻拦才盗剑而回,惊险叠叠,故又想起了萧伯庸的话。
念着萧伯庸口中所说沈庄离剑宗不远,便作找寻,才在这两天里来到村内。今早刚见到萧伯庸之墓,又想起其谈笑死生的场景,佩服不已,故言道虽是萍水相逢,仍是知己啊。
萧剑书颇有失望,原本还以为可能是老爹回来了,那他就可以对他戟指怒骂:抛妻弃子的渣爹,你还记得十年前的沈玉吗,你还记得那个孩子吗?等老爹愧疚了道歉了,然后就可以父子双双把家还了。哎,果然失望了,他想要是爹回来了,母亲会有多么高兴呢。
萧剑书收住思绪,他看着面前的中年人缅怀时神情真挚不似作伪,说道:“大叔,这墓主人是我爹,他现在生死不明,所以按他生前的嘱托立了这么一个衣冠冢。我爹在我出生不久离开沈村,我爹也很少向母亲讲他从前的事,我都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大叔,你给我讲讲我爹的故事吧,还有,你能不能去找找他呢?”
中年人听到他的请求,略作思忖,看向他说:“小朋友,我想萧伯庸他不向你和你母亲讲从前的事是有他打算的,知道他的事或许会对你们造成伤害,我也不想破坏你们平静的生活。当然如果他活着,我会尽我所能找他,并把他带到你们母子身边。”
萧剑书点点头,他从中年人的话语中感觉到神秘老爹果然不是一个普通读书人。
他想到祭拜都耽搁挺久了,从背上卸下包裹,掏出三柱香插在坟头点燃,又在坟前摆好一应果品。
在三炷青烟袅袅徐徐上升中,他祈愿老爹要是还活着就平安回来;要是去了地下就保佑母亲无病无灾,家人安康。
待祭拜完毕,他才想起还没问询老爹这位朋友的名字。他挠挠头,道:“大叔,我叫萧剑书,你叫什么名字呢?”
中年人说:“我叫任决然。”
又似沉吟了一会,他接着说道:“小朋友,你可有想要实现之事?在我力所能及之内,我能帮你实现一个愿望。这是我的诺言。”对于诺言,有人视之为废纸,有人视之重泰山,任决然则属后者。
未入灵途的萧剑书还没有意识到这个诺言的珍贵:一位大剑做不到的事当然很多,但是做得到的事也相当不少了。
萧剑书记住了任决然这个名字,在刚才一番对答后他对这位突然出现的任大叔放下了戒心。
萧剑书又反问道:“任大叔,什么愿望都可以吗?比如,我要是让你给我抢一个女孩做媳妇,再或者,我让你自刎你也会然诺吗?”说罢,清澈明亮的双眼看向任决然,还拿手指在脖子上比划了两下。
任决然浓眉微掀,嘴角露出一抹浅笑。他说道:“哈哈,好小子。抢媳妇这事我喜欢,不过你要是这种人,我就在践诺后再刺死你个小混蛋。”
任决然嘴角的笑浓了些,继续说道:“自杀当然也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所以要是你让我自杀之时我生无所恋,那我立刻自刎;要是你让我自杀时我还有事要做,那我得把事情了了再自刎;要是你让我自杀时我不高兴了,那我就先弄死你我再走。”
萧剑书听了任决然口中所说的这番自杀分段论,怔了一怔,苦着脸道:“任大叔,我想从你这番回答中我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了,那就是,求你不要杀我。”
任决然听了这句玩笑话哈哈大笑,萧剑书也跟着笑起来。任决然此刻心下觉得萧剑书颇有乃父之风,至少同样俊逸风趣啊。
接着萧剑书说道:“任大叔,我带你去我家吧,母亲知道有老爹朋友来一定会热情招待你的。”
忽然萧剑书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出口说道:“哎呦,现在不成,村里有布告说可能有黑灵修在附近,不大太平,任大叔你”不等萧剑书说完,任决然便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反问:“村里来了黑灵修?”
萧剑书回应说很有可能会来,又大致描述了附近两个村子的惨状。
任决然知道此种死相应当是邪道之修的功法造成的,若来的是道行高深的黑灵修,他殊无战胜的把握,但他还是对萧剑书说:“咱们这便走吧,你早点回村也好通知你母亲,早做打算。”
征得萧剑书同意后,任决然拂袖熄灭了三炷香,往山下走去。
任决然牵着小毛驴,跟了上去。接着幽静的小山又响起“呱嗒呱嗒”的驴蹄声。在二人一驴下山之后,太阳也要琢磨着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