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餐二楼上,有一个足有三四十平米的长方形凉台。凉台靠近楼边,是一道钢筋铁管式的栅栏。站在栅栏旁边,镜湖山色,近在眼前。
夏季湖畔,站在高处,晚风袭来,感觉格外清爽。镜湖夜里,四处蟋蟀和远近树蝉,此起披伏,不绝于耳。高挂的一轮圆月,已近头顶之上。这会儿,云雾散去,灿烂群星烘托的满月,倒映在宛如镜面的湖中,高瞻远眺之中,徒然产发一份别样的心境。
任凯沉浸在这样一种如诗如画环境中,此时的他,却没有月明心静、豁达舒展的畅快。有的只是在他整个脸面上,正挂着一份显而易见的淡漠、痴滞和无奈。任凯像是完全醉了一样,醉在一别二十年的相聚中,醉在比较得来的心结情绪间,醉在了此夜此时湖光月色里,醉得忘却了周围的喧嚣、世故和自身的存在。
任凯,独自一人,不知道在这个二楼平台栏杆旁,呆呆傻傻地站了多久。只有天空上月亮,悄然西移。
突然,衣美娟一个人悄悄地溜了进来,她走近匍匐在栅栏边上任凯背后,落落大方地问道:“老K,一个人躲在这儿干啥呀?”
任凯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衣美娟,声音有些低沉地回答:“哦,啤酒喝多了,出来凉快、凉快。”
衣美娟靠近平台栏杆边上,她远瞧着前方镜湖和天上月亮,轻声对身旁的任凯说道:“我才听说,班长出国了呀?”
“你说的高中班长吗?高中我们那个班出国的多了!你不是也成‘侨民’啦?”任凯依然保持着原来姿势,他双肘依在栏杆上,眼睛也一样望着前方,声音怪怪地回应道。
衣美娟听得出来,在任凯这回话里,还隐含其它意思。
衣美娟此时转过身子,他低头直视着任凯,语气明显加重起来,一字一句地说到:“我们家去年移居加拿大的,我自己可是一直在国内的呀。”
“在国外发展多好,回来干吗?”任凯也转过头来,眼盯着衣美娟没好气地说道。
“国内有业务呀。”衣美娟挺直身子,冲着任凯,语速明显加快了。
“有业务好啊!嗨!我看你上去唱歌啦,你自己出来干嘛!还会唱国语歌吗?”任凯没再正眼看着衣美娟,他又附下身子,双手前臂匍匐在栏杆上,眼睛又开始像远眺前方,依然怪腔怪调地随声附和。
“什么呀?国语歌!老K,你是不是对我有成见啊?”衣美娟明显被激怒了,她语速反而又放慢了,开始注意更加标准的普通话,质问任凯。
任凯听到衣美娟语调变了。他立即挺直身子,脖子耿耿的,眼睛直盯着衣美娟,语调强硬地说道:“别打架啊!我有成见怎么啦?我就这样说话,没有别的意思。”
衣美娟一点也不示弱。她更像新帐旧账一起算一样,气呼呼地训斥任凯:“谁稀罕和你吵架。你以为还在上高中啊!别人变化多大呀!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说话阴阳怪气,连讽带刺的……”
任凯一直说不清楚,究竟为什么会对“还是老样子”这句话,从神经肌肉到心脏和脑细胞,都会表现出来极度的敏感。以往,完全是一些不同的因果、得失、对错等因素条件下,当他自己在言谈举止或行为姿态上,表现出一种习惯性的个性固执时。于是乎,不管是家人、亲戚还是同学、朋友,甚至有时就是自个一个念头,若用“还是老样子”这话,加以概括出来,尤其还是说在自己面前之际,任凯即便正处于极度的喜悦、暴躁或忧愤之中,他都会即刻平静下来,旋即便恢复了常态下的理智。
此刻,面对衣美娟“你怎么还是老样子”的一句话,任凯即刻醒悟到:“自个今晚,处在这样一种环境下,由于身心不适应,显然表现的失礼、怪癖和烦躁了。”
于是,任凯主动伸出手来,心平气和地面对衣美娟,说道:“好啦!对不起!是我的不是。走吧,我请你跳舞。”
衣美娟依然站在一旁生气。看着任凯伸过来的手,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没有点滴和解的表示。衣美娟只是用一双大眼睛,正盯着任凯若显尴尬的脸庞一会儿。然后,她用恶狠狠的口吻,直冲着任凯说道:“不行!呆这儿吧。SD人怎么这样子喝酒!烦死啦!”
任凯听她转变了话题,紧接她的话,说:“别烦啦,二十年不就才这么一回嘛!明天各走各的路,下次不来啦,不就行啦。我们进去吧。”
眼瞧着衣美娟气恼的模样,任凯自己反而笑嘻嘻,一边解释着,一边向玻璃门走去。当看到美娟依旧站在原地,根本没有挪步的意思。任凯便又转过身子来,站在离她不远处,又催促道“行了,走吧。”
衣美娟看着一下子轻松下来的任凯,她自己却愁眉不展起来,哀叹地说道:“你变得好快呀!我不想回去。我们再呆一会儿,好吗?”
说出上面的话,衣美娟好像一下子也消了气,她转身沿着楼边护栏缓步徘徊着。
看着衣美娟执意不进去,任凯这时摸出烟来,他只管自己点上了一支。
任凯走到了她的身边,依然匍匐在楼台边的围栏上,远眺着湖面,只是吸着烟,仿佛又陷入了沉思。
站在一旁的衣美娟,眼睛看着正在吸烟的任凯……她用手捅了一下任凯,软声细语地说道:“哎!给我一支吧。”
任凯动也没动,即刻回应道:“一边歇着去!女孩子抽什么烟啊!”
低头吸烟的任凯,尽管身子没动,甚至连头也没回。但是,从他即刻回应的话里,透着一份怜惜和哀怨。
衣美娟没再做声,她把右手轻轻按在了靠着她的任凯左手上。
任凯的手没有移动,这时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仰望了天上星星一眼。随后,他转过脸来,深情地凝视着她的大眼睛。
“吱呦……”这时,从楼上传来一声打开推拉窗的动静。
“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女声)
“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男声)
四楼上,随着一扇窗子不知被谁“吱呦”一声推开,一首《心雨》,伴着夜风,在四处飘扬并弥散开来。衣美娟和任凯还听得出来,那是陆永明与方红激情洋溢的歌声。
衣美娟扭雇来眼望四楼的头颈,并对任凯说:“我们到湖边走走吧?”
闻听衣美娟提议,任凯却不急不慢回复道:“你那鞋能行吗?这儿不是海边,可没有沙滩啊!”
衣美娟一边抬起脚展示着自己鞋跟,一边俏皮地问道:“没关系的呀……你会游泳吧?”
任凯也笑嘻嘻地回答:“想干嘛啊?你要自杀,我可不捞你啊……”
两个人边走边说说笑笑,一起走下二楼,并前后脚地走出了一楼大厅。
一楼大厅的灯光,虽有些灰暗,却依然亮着。而一旁餐厅里,已经漆黑一片了。
今晚聚会的四楼一旁,有一条通向湖畔的石板路。石板路,虽蜿蜒,但不曲折。在石板路尽头,有一道七层阶梯的下坡。坡道下面,便是一块不大的人造沙滩。从人造沙滩的前方,便是一片低矮灌木。灌木丛中,有一条蜿蜒下行的土路,像是通向有“蹦极”架子的地方。
在下台阶时,任凯伸手搀着衣美娟手臂,提醒道:“你没喝酒吧?小心点啊,这台阶太窄了!”
衣美娟用手抓着任凯手腕,低头看着脚下,一边小心翼翼下台阶一边气呼呼地说:“能不喝吗!现在还感觉头晕……”
任凯没等衣美娟把话说完,便笑呵呵地接着说:“看来喝的不多!走得挺稳当,也不说胡话呢?”
衣美娟走下台阶,她的鞋子一下子陷进十分柔软的细沙中,而整个身子一下子歪在任凯身上。任凯赶紧用手扶住任凯肩膀,并顺势伸手褪下鞋子。然后,她一用力推开任凯,故意咬着牙说:“你想看我喝醉的样子呀?想都别想!”
任凯站在台阶下,眼瞧着衣美娟赤着脚丫,一手提着两只皮凉鞋,双臂伸展着,在柔软沙滩上,嬉戏游荡。
衣美娟走到沙滩一边,俯身穿上鞋子又走向灌木丛中的土路,任凯也随着跟了过去。
衣美娟和任凯俩人站在土路一旁,看着接近湖水的岸边,全都是乱石嶙峋的陡坡。
任美娟:“这儿为什么不建个游泳场呀?”
任凯:“这儿是水库。听说城市里面,有的地方就是喝这儿的水。我过去来这里钓过鱼,你看前面那一块儿吧,我在那儿洗过澡……水很深,冰渣凉,挺危险的……”
在湖畔凉风吹拂下,任凯完全没有了酒意。湖畔的周围,远近没有一盏路灯。清澈月光下,沿着依稀可辨路径,时而肩并肩行走,时而驻足长谈……俩人缓缓地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