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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田棋社是一幢典型的日式建筑，占地面积很大，形成一个大院。因为是平房，倒不太显眼，进入之后才知道，这是一个典型的日式庭院建筑，里面山水回廊，曲径通幽。
外面挂的牌子是龟田棋社，实际上，是龟田的一个俱乐部会所，也是他的寓所。前面的会所部分，有棋室画室茶室餐室等，后面有一个小院，是龟田和下人的住所。偌大的房子里，只住了龟田雄次郎一个男人，其余的都是他从日本带过来的艺妓。
由一名艺妓领着，徐智良走过外廊，来到茶室门口。日本艺妓先敲了敲门，告之徐先生来了，听到龟田雄次郎的回答后，才将门推开，然后躬身站在一旁，请徐智良进去。
徐智良将鞋脱下，穿着袜子进入。龟田雄次郎正坐在棋枰前打谱，见徐智良进来，起身相迎。徐智良行日本礼，然后走近棋枰，将一包茶叶递给服侍龟田的艺妓，说，老师，我托人从杭州弄来一些茶，不知道品质怎么样，请老师品一品。
龟田雄次郎将手中捏着的一颗白子扔进棋罐，直起身，伸出右手，向前，做了一个请坐的动作，说，我喜欢生活在中国，好处之一，就是能经常喝到好茶。智良君，请坐。
徐智良坐下，同时对艺妓说，请换上这个茶，让老师尝尝。
日本艺妓将原来的茶清掉，拿出另一套茶具，开始泡绿茶。
龟田雄次郎问，参事室的工作，还能适应吗？徐智良说，严格说来，我是一个生意人，不太懂得政治，也不懂得政事，所以，总有些力不从心。翰坤这是赶鸭子上架，为难我。龟田雄次郎一笑，说，适当参与政治，人生就会多出很多韵味。
茶泡好了，龟田雄次郎端起来，喝了一口，接着，两人又就茶的话题聊开了。以前，徐智良只知道龟田雄次郎好茶，还不知道他对茶有极深的研究。他只是喝了一口徐智良送来的龙井，品了品，竟然说出，这龙井确实是好，不过，明前雨水多了，茶味丰腴温润，却又显得有点淡。而炒茶的，应该不是高手，火候把握略嫌不足，过了一点点。
喝过茶，龟田雄次郎主动邀请徐智良去下棋。
龟田这个人十分特别，做什么成什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他竟然是学医的，早年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军医科当老师，齐翰坤、金海波、唐健和徐智良在日本留学，都曾师从于他。后来，他辞去学校的教职，来到汉口，担任武汉大学医学院外聘教授，同时经营生意。实际上，徐智良更愿意相信，他是日军华中司令阿南大岛以及特高课机关长青木圭二的幕后高参。
龟田就是龟田，他明知道徐智良此时约自己，一定是有事，可徐智良不开口，他就是不问。徐智良希望龟田主动提起，便使了一个手段，有意用上了齐翰坤惯用的连续点三三。
果然，龟田雄次郎有了疑问，说，智良君，今天路数不对啊！你这连续两着三三，明显是翰坤君的常用手法。徐智良微笑，不说话，间隔一路下一子。龟田雄次郎皱了皱眉，又补充了一句，连续拆一，这才是你的棋风啊！
徐智良不好说明，只得敷衍说，老师技高一筹，我只能胡乱应对！
龟田雄次郎果然主动提起了齐翰坤，说，对了，翰坤君好些日子没来了，他在忙些什么？
徐智良极其自然地托出了自己的目的，说，特务处请他喝茶，估计，得在里面呆几天吧！龟田雄次郎果然问，怎么回事？
徐智良不能说得太多，只是说，我也不太清楚，说是商业上的事情，但我估计，搞不好和政治有关。龟田倒没必要和他打哑谜，直接问，和政治有关？你是说叶？徐智良说，我也不是太了解政治，只是听省政府好多人说，何同叶的矛盾越来越深，总有一天，两个人会大打出手。那时候，恐怕只有南京才能收拾残局了。龟田雄次郎进一步问，抓翰坤君，与这事有关？
徐智良说，大家都这样说，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人进了特务处，总不是什么好事。翰坤也是您的学生，老师是不是抽时间过问一下？
龟田雄次郎看了看徐智良，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青木君？可这件事，特高课也插不上手吧？徐智良说，至少，我们可以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以便想办法。
龟田雄次郎非常爽快地说，那好，我去一趟特高科。你等我的消息。
徐智良说，那就麻烦老师了。
下完这盘棋，徐智良离开，龟田雄次郎去了特高课。
龟田被带进了唐刀博物馆，领他进来的日本宪兵请龟田坐下，龟田不坐，开始欣赏青木圭二的藏刀。宪兵走向后面的一扇门，敲了敲，告之龟田到来，然后向龟田鞠躬，随即离去。片刻之后，青木圭二开门出来，走到老师面前，深深鞠了一躬，道：老师。
青木圭二是龟田雄次郎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时的第一届学生，是齐翰坤他们的学长。龟田并没有转身，而是继续看着唐刀，说道，青木君，你这里又增加了不少收藏。
青木圭二在龟田雄次郎身边，谦恭地走着。青木圭二说，唐刀实在太精美了。我几乎不敢想象，支那人在一千多年前，就能造出如此精美的刀。
龟田雄次郎说，是啊，支那人的文化太深厚了，我们大日本帝国无法相比啊。
这话显然对青木圭二有刺激，他说，过去说明不了什么，过去再辉煌，那已经成为历史，今天，他们就是东亚病夫，他们不堪一击。
龟田雄次郎欣赏着唐刀，突然话锋一转，问，你们抓了齐翰坤？
是特务处那帮人干的。青木圭二说。
龟田雄次郎转头看了青木圭二一眼，又转向面前的唐刀。漫不经意地说，齐翰坤是省政府参事室主任，又是汉口总商会会长。这样干，容易授人以柄啊。
青木圭二自然明白，因此说道，老师是指政府和军方之间的矛盾吧？支那人喜欢狗咬狗，就让他们咬去，只要我们特高课不插手这件事，他们就没话说。万一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我们再出手。这叫分而治之、各个击破，老师教我的啊。
青木圭二和龟田雄次郎都会说中文，平常说日语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习惯，喜欢引用中国成语，并且一定要用中文把成语说得字正腔圆。
龟田雄次郎显然不完全赞同青木圭二的意见，说，皇军的加号作战并不顺利，遇到了支那军队的顽强抵抗，这种情况，自从大日本皇军进入支那作战以来，极少遇到。这种时候，汉口作为大后方，稳定极其重要。
龟田雄次郎进一步分析说，自从武汉攻掠战以来，皇军在支那的战事，并不顺利。皇军为了向重庆推进，分别在长沙、宜昌打了好几仗，基本没有占到便宜。这样的局面，肯定是不能让大本营满意的。阿南司令官的局面很尴尬。越是这种时候，汉口越不能乱。汉口一旦乱起来，很可能有人会说，是你青木君影响了加号作战。
青木圭二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对于老师的话，十分认同。
龟田雄次郎继续说，何丕石同叶鹏的矛盾很深。现在，叶鹏在湖南指挥作战，何丕石在后方故意拖他的后腿，该筹措的军饷粮草，故意一拖再拖。现在军方抓了齐翰坤，等于授人以柄，给了政府口实。如果湖北省政府以军方故意刁难政府为由，采取什么对军方不利的行动，很可能影响加号作战。最后，龟田特别强调，如果可能的话，你应该过问一下齐翰坤的事。
青木圭二说，齐翰坤的事，我会好好考虑老师的意见。如果需要，我会过问的。正好老师来了，我想听一想老师对您这四个中国学生的评价。
很快，龟田搞清楚了，青木圭二是想了解这四个人的党派背景。
这四个人，金海波在军方，另外三个人都在政府，属于高官。在他们任职之前，有关方面，均需要进行信任调查。显然，他们之所以得到任职，说明信任调查没有瑕疵。可这类信任调查，是由中方搞的，特高课如果觉得某些人可疑，是有必要进行重新调查的。
龟田问，你在调查他们？
青木圭二坦率地承认，目前还没有。不过，他觉得需要对这四个人，至少是其中三个人，进行评估，然后决定是否由特高课出面再搞一次信用调查。面对自己的老师，青木圭二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说，支那是一个劣等民族，支那人是世界上最劣等的人。但是，在老师的调教下，这四个人，和别的支那人不同，他们非常精明，是精英。
对于此说，龟田雄次郎显然有不同看法。此前，他也认为支那是个劣等民族，可在中国生活的时间越长，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越深，他越有一种背脊发凉的感觉。他说，不不不，青木君，你的话不对。支那人的智商很高，支那的文化，比日本文化源远流长，要深厚得多。
青木圭二根本听不进这样的话，武断地打断了老师，说，那是过去，现在，支那人什么都不是，是一群东亚病夫，一群支那猪。
龟田雄次郎并不以为意，而是耐心地解释说，支那有很多文化流派，儒家、道家、法家。即使是佛教，传入支那后，也产生很多流派，近代，又传进很多西方文化，比如自由主义文化，无政府主义文化，共产主义文化。这些文化相互冲突，造成了支那人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文化，自己都不知道该信哪一种，所以自己都跟自己打架。这并不能说明支那人劣等或者愚笨，只能说，这些文化太先进，没有一个支那人，能够全部明白所有类型文化的深刻含义，绝大多数仅仅懂得皮毛，这些皮毛，就在他们的脑子里相互冲突。
青木圭二部分认同老师的观点，说，这种冲突，似乎在您的四个学生身上体现尤其突出。表面上看，他们三个人都在政府参事室，身居高位，而实际上，他们是在利用这个机会，大赚其钱。用重庆方面的话说，是大发国难财。徐智良开米行，而粮食是军控物质，如果没有皇军背景，以及政府身份，这个生意，能让他做吗？还有那个齐翰坤。他的那个汉商贸易行，现在虽然由皇军控股，他只是一名华董，而实际上，还是由他经营。可这些事，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倒是对女人极其着迷。最后是唐健，传染病学方面的专家，又是一个江湖人物，据说在汉口帮会很有势力。
龟田雄次郎说，这些，我们都知道，有什么问题吗？
青木圭二说，不不不，老师，您想到没有？如果他们今朝有酒今朝醉，比如齐翰坤，我会更容易理解一些。而实际上，一方面，他们显得极其颓废，另一方面，又显得极其努力，这里透着入世思想。除非他们心目中有明确的人生目标。
龟田雄次郎问，什么人生目标？
青木圭二说，齐翰坤背后在经营他的芦杆军，这几乎就是事实，只是我们并不急于拆穿这件事。
龟田雄次郎说，那么，徐智良和唐健呢？你认为他们有党派背景？
青木圭二坦率地承认，自己怀疑唐健有党派背景，至于徐智良，不久前才来汉口，他的了解不多，暂时还无法下结论，但也不能因此相信他完全清白。必要的时候，他想进行一次信任调查。
龟田雄次郎问，既然你怀疑唐健，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
青木圭二说，我跟老师学棋这么多年，围棋至今水平不高。不过，围棋中有一个窍门，我是深有领会的。官子，最好不要拔掉，留在那里，以后可能有大妙用。
接着，青木圭二谈到了特务处抓齐翰坤这件事，他认为，这件事一定不会那么简单，齐翰坤的背后，不仅关系何叶矛盾，还关系五千人的芦杆军。现在围在芦杆军身边的力量很多，不同的力量有着不同的想法。他认为，齐翰坤被抓，更像是围棋中的打劫，只不过，围棋的劫是由两个人打，而齐翰坤这个劫，很可能是多种力量在打。
听到这个比喻，龟田笑了，说，青木君也想收这个官子？你准备怎么收？
青木圭二说，我已经下令，我们只隔岸观火。
龟田也引用了一句著名的中国话，说，原来你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他下了结论，说，猎鹰在没有看准之前，轻易是不会出击的。你已经是一只极其出色的猎鹰。
2
唐健在参事室的影响果然非同一般，由他和郑参事领头，七八名参事一起去了省政府办公厅，名义上，他们是集体向省政府陈情，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若真是陈情，完全可以一个代表，或者是发一份公函。而他们这种搞法，毫无疑问属于请愿。
董卿如作为副主任，他今天没有去参事室，也没有去保安司令部。通常情况下，这两个地方，他都不会去，而是在家里搞木雕创作。
他虽然不去办公室，有什么事，一定有人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他。
第一时间，董卿如要了解，到底哪些人去了省政府。得到这个名单后，有一个人让董卿如大感兴趣，这个人就是徐智良。
作为副主任，董卿如对于参事室的人员关系，了如指掌，既知道齐翰坤同唐健以及徐智良是留学日本的同学，也清楚徐智良是因为齐翰坤的竭力推荐才得以聘任的。主观上，他始终将徐智良以及唐健，划在齐翰坤的小圈子里，时刻加以提防。听说有人去省政府为齐翰坤请愿，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一定是唐健和徐智良组织的。
但是，徐智良竟然没有去，他就很想知道原因。
董卿如拿起电话，打到徐智良家里，接电话的是方小若。方小若说，徐智良一早就出去了，不清楚去了哪里。接着，他又打电话给徐记米行，接电话的是米行掌柜肖宗华。肖宗华说，东家一会儿可能会来，来了以后，他会转告。
仔细想了一段时间，他又给金海波打了电话。
金海波已经意识到自己惹上麻烦了，表面上，还得硬撑，说，一群酸秀才，能成什么事？
董卿如说，看来，这件事，我们还是想简单了。当然，这样也好，至少可以算是一次火力侦察，让我们知道，我们的敌人，到底有多强大，也让我们知道，到底应该从哪个方向，以什么样的方式进攻。
金海波注意到了火力侦察这个词，这似乎表明，连董卿如也觉得，齐翰坤这件事不能再进行下去了，必须放弃。可问题是，一旦把齐翰坤放走，他金海波就会在各方面不讨好。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四舅公带进了笼子里。
那齐翰坤的事怎么办？金海波问，难道就这样放了？
董卿如立即说，不，不能这样放出去。人是你抓的，坏影响已经造成。你现在又立即把人放了，实在太被动了。
这话让金海波很感动，看来，四舅公就是四舅公，他是真的向着自己，替自己着想，自己怀疑他，反倒是小人之心。他问，那怎么办？抓不能抓，放又不能放，不是骑虎难下？
董卿如说，这件事，我仔细想过。齐翰坤一定不能抓在你的手里，又不能这么轻易就放出去。你得马上想一个办法，把他扔给日本人。
日本人？金海波几乎是惊叫，日本人对芦杆军没有丝毫兴趣，他们一定不肯接。
董卿如说，他们是一定不肯接，但要想办法让他们接。至于到底用什么办法，你去想。总之，你不能把齐翰坤抓在自己手里。至于杨魁山那边，我找个机会，向他解释一下。
结束同金海波的通话，有电话进来，接起一听，正是徐智良。
听到徐智良的声音，董卿如说，智良兄，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你。
店里有点事，我出去处理了一下。徐智良说，董老，有什么事吗？
董卿如说，一些参事去省政府的事，你知道吗？
徐智良说，他们给我打过电话。我觉得，向政府表达意见是对的。但表达意见，最多一两个人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去那么多人。正好我店里有事，就没有去。
董卿如问，你对齐主任私运违禁药品这件事怎么看？
徐智良说，齐主任不会缺那点钱吧？
董卿如说，据说这件事有点复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