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卿如大摆其头，说，这个主任副主任，对我没有意义。何况，就算你搞倒了齐翰坤，参事室主任，也落不到我头上。何丕石一定会用他信得过的人。
金海波说，齐翰坤的大哥齐翰彪，是芦杆军司令，是皇军的通缉犯。我一直怀疑，齐翰坤和他的大哥联系紧密，而芦杆军之所以在湖区逍遥自在，就因为背后有何丕石撑腰。用齐翰坤来打击何丕石，您觉得如何？
董卿如略想了想，说，可以一试。不过，试之前，你要向杨司令报告一下。
金海波说，这个自然。
从董卿如家匆匆赶回办公室，金海波第一时间给杨魁山的副官打电话。
金海波说，方副官，我是特务处金海波。有一件事，我要向杨司令汇报，不知他现在有没有时间接听电话？方副官问，事情很急吗？金海波说，事情很急，不过时间不长。方副官说，那好，你等一下。
金海波左手拿着话筒，右手拿着笔，在一张纸上写下几行字。正写着，杨魁山的声音传来。杨魁山的声音很沙哑低沉，他问，海波，什么事？金海波说，我们得到情报，汉口总商会有人私运奎宁。我们怀疑，这件事，和汉口总商会会长齐翰坤有关。齐翰坤是省政府参事室主任，也是芦杆军司令齐翰彪的亲弟弟。这个人实在是太敏感，接下来怎么行动，我需要请示杨司令。
杨魁山说，齐翰坤我知道，在汉口政商两界非常活跃。你们特务处是怎么计划的？
金海波说，我一直怀疑齐翰坤和湖区有联系，但因为有何主席撑着，我们不敢动。这次的奎宁事件，我们想借此做点文章，给齐翰坤施加点压力。
杨魁山并没有直接回答金海波的问题，而是说，芦杆军的收编工作，你们要抓紧。这次加号作战，皇协军损失不小，兵源补充是个大问题。刚才叶主任还从前线来电话，要求我们加紧做这方面的工作。
虽说杨魁山没有直接表态，金海波却已经达到了目的。
刚刚放下电话，特务处行动四队队长赖三提着个大纸包进来，很随意地将纸包往桌上一放。金海波看了纸包一眼，再抬头看赖三，问道，又搞什么名堂？
赖三这个人，一身的臭毛病，唯一的优点是对金海波忠心耿耿，执行金海波的命令不折不扣。赖三说，我们没收的伪钞。
汉口有大量伪钞流行，这一点，金海波是知道的。不过，查伪钞不是特务处的工作，所以他问了一句，伪钞？
赖三带点神秘地说，据说是重庆那边印的，和真钞一模一样，根本分不出来。
这个消息让金海波大吃一惊，说，难怪武汉市面上那么多伪钞，原来是重庆在干这件事？
赖三说，用真钞兑换，二十块就可以兑换一百。做这个生意，比贩运烟土还赚钱。
金海波明白了，难怪武汉市面上伪钞泛滥，原来是重庆在印伪钞，而武汉三镇的南京政府高官们大发国难财，和重庆方面暗通款曲，大量接货。不久前赖三向自己提过此事，当时，他连话都没有接。没有接话，原因是多方面的，打击金融犯罪，不是特务处的工作，特务处当然可以上纲上线，只要和重庆联系起来，这就是匪谍案了。问题是，这类事，普通老百姓干不了，能干的都是高官。金海波不想得罪这些实权人物，只好装糊涂。
赖三之所以向他提起此事，其用心，金海波是清楚的。今天，他拿来这一包伪钞，是为了再次暗示金海波，这件事有利可图，只要特务处插手，弟兄们可以大捞一笔。
这就是现状。几乎所有的军政部门，都办成了公司，大赚黑心钱。警察厅原本应该缉查伪钞的部门，反倒协助伪钞走私，赚得不亦乐乎。禁烟局原本应该严格控制烟土买卖，可他们却暗地里纵容甚至保护烟土走私，使得武汉三镇黑烟泛滥。相比而言，特务处的主要工作对象是匪谍案，反倒成了清水衙门。
金海波也需要钱。在这样一个机构中，维护上下级关系的润滑剂就是钱。他本人对此深恶痛绝，却又不得不深陷其中。他拿起那包伪钞，打开保险柜，将纸包放进去，同时问，吴桥四逮到人没有？
赖三说，还没有消息回来，不是太清楚。
金海波说，你去准备一下，如果情报是准的，真与齐翰坤有关，我们立即去抓人。
抓人？赖三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问，抓谁？
金海波没有必要向他完全说清楚。不过，他不想赖三盯着伪钞的问题，故意用这件事把他引开，说，当然是抓齐翰坤。
赖三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抓齐爷？他是政府参事室主任，何主席的红人啊，要不要和省政府那边打个招呼？
金海波恨不得一巴掌抽过去。这个赖三，就是不用脑子。现如今，大家都是看日本人的脸色吃饭，日本人就希望中国人之间打起来，最害怕中国人团结，各个部门之间制造一些摩擦，然后去找日本人主持公道，他们才是最高兴的。金海波没好气地说，打什么招呼？就算是何主席本人，只要查明偷运违禁品，也一样抓。
赖三见金海波脸色不好，立即点头说，是是是，我一切听处座的。那我去安排了。
金海波挥了挥手，赖三退出。金海波拿起面前的内线电话，拨了几个号码，对着话筒说，你来一下。随即放下电话，站起来，走向保险柜，拿起一份档案，认真地看着。
丁少怡进来后，坐在面前的椅子上。金海波问，那个匿名举报电话的来源，查清了吗？丁少怡说，我们查过了，是搭线的。金海波皱了皱眉，又是搭线？真他妈哪一盏灯都不省油。丁少怡说，是啊，只要是搭线电话，百分之百准确。这种事，一般人干不了，肯定是专业人员干的。
作为特务处长，金海波自然清楚，能够爬上电线杆搭线打电话的，还能是什么人？既然是专业人士，要查起来，自然不容易。多动脑筋，想点办法。好吗？金海波站起来，表示话已经谈完。
丁少怡不想走，仍然坐在那里，问，你晚上有时间吗？
金海波走到办公桌前，看了丁少怡一眼，坐下来，拿起那份文件，说，晚上不行。四少的太太来汉口了，晚上，我们几兄弟约了。
丁少怡说，你心里只有兄弟。金海波问，怎么了？丁少怡说，你们汉口四杰，三个都成双成对，只剩你一个人了。金海波说，工作时间，这些事，就不要谈了吧。说过之后，打开文件，看起来。丁少怡站起来，说，既然这样，那我先去工作了。
金海波说了一声好，丁少怡离去。金海波盯着门口，呆呆的，似乎在想心事。电话突然响起来，他吓了一大跳。电话是吴桥四打来的，报告击毙张小武并且查获整整一箱奎宁的经过。
金海波已经计划好，只要抓到张小武，哪怕是屈打成招，也要把这件事栽到齐翰坤头上。可现在，人已经死了，怎么办？抓不抓齐翰坤？犹豫片刻，金海波最后下定了决心，离开办公室，来到楼下。
特务处在保安司令部内，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院子里，已经停了一辆军用卡车，三辆三轮摩托车以及一辆黑色轿车。金海波向轿车走去，对赖三挥了挥手，说，出发。
3
进入家门的时候，徐智良一直忍着，向管家福伯以及女佣宋妈介绍的时候，徐智良的脸上，一直挂着平和的微笑。一旦进入卧室，徐智良的脸就拉了下来。徐智良的卧室有两间，外间是起居室，里面才是卧室。走进一道门，徐智良就闩上一道门。
方小若还没有从意外惊喜中回过神来，进门之后，一下子扑进徐智良的怀里，像少年时一样，抱着他，摇着他的身子，问，智良，怎么是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徐智良正要对她发火呢，这种状态，怎么发得出？徐智良想把她推开，她却不干，说，不行，从见面到现在，你还没有叫我呢，快叫。
徐智良忍了忍，带点情绪地说，方小若同志。
方小若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异状，说，一点都不好玩。随后松开他，走到床上坐下来。徐智良向她走了两步，停在她的面前，再一次说，方小若同志……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方小若就耍起了小性子，说，我不想听不想听。
徐智良有点无可奈何。毕竟，他是看着她长大的，在他面前，她耍性子惯了。他很想严肃地和她说事，却发现，自己似乎狠不下心，只好问，那你想听什么？方小若突然变得高兴而又调皮，说，叫我姑妹妹。
方小若的年龄虽然小，辈份却高，是齐翰彪齐翰坤的姑姑。方小若和汉口出生，当时，徐智良和齐翰坤也生活在汉口。对于这个小可爱妹妹，他们实在是太喜欢了，可要叫她姑姑，觉得怪怪的。方小若懂事后，坚决反对齐翰坤叫自己姑姑，认为姑姑是老女人的称呼。后来有一次，方小若逼着徐智良叫她妹妹，他开口时，先吐出一个姑字，又改口吐出妹妹两个字。方小若顿时觉得好玩，要徐智良叫她姑妹妹。于是，姑妹妹这个称呼，便叫顺了口。
徐智良有点烦躁，说，方小若同志，我必须提醒你，你不是回来玩的，而是回来工作的。今天，从我们一见面，你就不在状态。
方小若愣住，抬头看着徐智良，见徐智良的面色凝重，显得有点诚惶诚恐，一会儿又换成天真的表情，说，批评我啊？好，我接受，可是，别这么严肃，好不好？
徐智良心里暗叫，天啦，她一点都没长大，组织上怎么把这个祖宗派回来了？表面上，他还得忍着，说，我们是在干一件极其严肃的事，严肃到随时随地，都有生命危险，哪怕一个极其微小的错误，都会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
方小若却有自己的理由，说，谁让他们事先不告诉我那个人是你？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你知不知道，我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死的心都有。牺牲生命，我不怕，可要我连爱情和婚姻也一起牺牲，我……
徐智良也意识到，像方小若这样一个在爱情自由意识里滋养长大的女孩子，要她接受组织婚姻，比杀了她还令她难受。徐智良说，那你可以拒绝这件事啊。方小若说，我是组织的人，我宣誓加入组织的那一天，就发誓要执行组织命令，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组织。
这确实是一个头痛问题，徐智良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只能说，别的，我不说了。你要记住一点，敌后工作很残酷，一个小小的疏忽，都可能给党的事业带来无法预料的损失。所以，我们就连睡觉，也得睁着一只眼睛，不能有任何一丁点的闪失。
方小若在理想和爱情之间挣扎。她知道理想高于一切，哪怕是爱情，都可以为这个崇高的理想牺牲，所以，她接受了这个任务。但真要她完全坦然，顺应一切，又确实难于登天。她拉住徐智良的手，摆动了几下，带点撒娇地说，对不起，我错了。见徐智良没有说话，她又说，承认错误，还不行吗？以后，我一定注意。别这么严肃，好不好？我小的时候，你和翰彪翰坤他们一样，都这么严肃，现在，还这么严肃。
对待她，徐智良无可奈何，只好说，我和翰彪翰坤他们不同。他所说的不同，是指他和方小若没有血缘关系，只因为父亲和齐翰坤的父亲是挚友，他和齐翰坤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去日本读书，是真正的异姓兄弟。而方小若是齐翰坤的姑姑，长一辈，徐智良跟着齐翰坤，才叫她姑妹妹。
方小若的心态，还停留在幼年时代，在她的心目中，徐智良和齐翰坤一样，既是她的晚辈，又是她深爱的哥哥。在她的内心深处，徐智良和自己的那几个侄儿还不同。她和翰彪翰坤之间，总有一种隔代感，但在徐智良面前，她就是一个爱撒娇的妹妹。
方小若说，什么不同？难道我不是你的姑妹妹了？
徐智良想说，当然不是，现在你是我的妻子。这话可能刺激她，他说出的是另一句话，那时，你只是一个孩子，现在，你是成人了。
方小若说，还记得你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时候吗？那时候，我不一样是成人了？你还给我带了很多帽子，各种各样的。那天，我开心死了。
面对这个由自己一手抱大的方小若，徐智良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隐隐觉得，自己不是拥有了一位夫人，而是怀抱了一颗炸弹。就像小时候一样，他无论将自己的东西清理得如何井然有序，方小若总有办法在几秒钟之内搞成一团糟。
他不能过多地和她温习过去，那会助长她某种情愫的延续。他说，我在隔壁书房等你。然后转身走出卧室，进入书房，坐下来后，伸手去围棋盒，拿起一颗围棋子，在手里转动着。他喜欢下围棋，每当思考问题的时候，习惯拿一颗围棋子在手里转动。
方小若如果是一件商品，他宁可立即退货。
现在的问题是，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妻子要来了，晚上甚至约了汉口四杰一起吃饭，想通过这个饭局，将这件事向他们公开。如果把她退回去，晚上这餐饭，就不能吃。他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如果他是普通人，找个借口一推了事，可他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又干着极其凶险的地下工作，不能容忍自己出丝毫的差错。
这件事，还真是令人头痛啊。上级为什么偏偏就选中她呢？
方小若在外面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而入。她换了一身衣服，徐智良看了一眼，不禁皱了皱眉头。怎么都是一些少女的衣服，而不是少妇的？
方小若说，都快十月了，还这么热。徐智良没有接话，只是说，把门关上。方小若关好门后，徐智良又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徐智良想对她说，感觉她不适合地下工作，他已经决定，将她退回去。可是，这对她的打击太沉重了，他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
方小若却问，见到翰坤，我应该怎么说？还有，你们汉口四杰都在这里，我怎么向他们解释啊。刚见到你，我欣喜若狂，冷静下来一想，好多麻烦哟。智良，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多事没法解释啊。
徐智良心里很烦，表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他突然想到，是否退回她这件事，自己需要深思熟虑，而且，还要向组织报告，走程序需要一定时间。眼下，他不得不做两手准备。想到这一点，他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几张纸，递给她，说，把它牢牢记在心里。
方小若接过，认真看纸上的内容。
徐智良说，我说几个重点。第一，船过九江不久，你想静一静，一个人到甲板上吹风，不小心掉进了江里。
方小若惊讶地抬起头，说，不小心掉进江里？明明是我自己跳下去的，我想自杀。这件事，我向组织说清楚了。
徐智良说，龟田就在汉口，我们还需要利用他。如果说跳下去的，不利于将来处理同龟田的关系。我反复想过，给龟田留有一点面子，可能更为恰当。在九江，你落水后，被新山镇龙塘村渔民夫妇所救。丈夫叫张顺国，妻子叫杨金梅，他们有一个叫二旺的儿子，多年前被抓了壮丁，下落不明。
方小若再次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龙塘村？龙塘村离家里太近，不太好吧！
徐智良说，这是没办法的事，那里有基础，方便家里控制。我们要防止有人去调查这件事，如果是家里控制不了的地方，一查就会出问题。
方小若不再说话，而是看内容。对于很多事，家里都已经深思熟虑，自己提出异议，只是临时念头，显然带有相当的盲目性。
徐智良接着说，第二个关键点，就是我们见面。我们是在九江码头上意外相遇的。武汉会战结束后第一个月，也就是38年11月初，长江恢复通航，我从九江运货回上海，在九江码头遇到你，你想回汉口，但没有通行证，加上我担心大战后的汉口已成为一片废墟，便带你回上海。39年5月，我们结婚。
方小若问，这上面写的是39年5月3号，有具体意义吗？徐智良解释说，我有朋友是那天结的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