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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小若以不平凡的身份,再次踏进了徐智良的生活,唐健正在导演一场大戏,他既是剧作者同时还是演员。当然,方小若并不清楚她注定会踏进唐健的这场戏,还以为她仅仅只是某一个男人的堂客,她甚至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徐智良。
这个上午理应苦风凄雨,实际上风和日丽,太阳甚至还有些暴烈。
走上汉口码头,方小若一眼看到了那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站在码头上迎接她的男人。
天啦,组织上安排的男人,竟是他?那一瞬间,方小若阴霾的心空云消雾散,晴空万里。至少,她不需要做一个陌生男人的堂客了,这是最大的喜讯。她忘记了一切,向他跑过去,在最后一刻,甚至扔掉手里的箱子和帽子,欢叫着扑进他的怀里。
是你啊?真的是你啊。方小若兴奋地大叫。
接头暗语的第一句,应该由徐智良说,他问,路上顺利吗?
可方小若昏了头,仿佛回到少年时代,挥起粉拳,锤打徐智良,说,你们太坏了,怎么不早告诉我?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吗?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徐智良忍了又忍,再次挑起接头暗语,问,路上顺利吗?
方小若若有所悟,回道,巡逻船多,一路上不停地查证。徐智良按照约定接了下一句,这是没办法的事,最近游击队太活跃了。
他们自然不知道,在码头边的一间茶楼里,唐健正手持望远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唐健带着几名手下,提前来到这里,准备观赏自己的杰作。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场大戏里出现了两个编外演员,徐智良和方小若。
目瞪口呆的唐健猛然想起,徐智良的“太太”今天到达汉口,为此,他还在璇宫饭店预订了酒席,要和汉口四杰一起为“徐太太”接风。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位“徐太太”,竟然是齐翰坤消失了三年的“姑妹妹”方小若。方小若从天而降,让唐健有一种感觉,三年前,方小若不辞而别,神秘失踪,更像是和徐智良“私奔”了。可是,这个齐小姑,当时爱恋着的,不是他们的老师龟田雄次郎吗?怎么又突然换成了徐智良?还有,汉口四杰中的老二金海波,一直在等着方小若呢,方小若以这种方式重回汉口,给这原本还算平静的湖水,投下了一颗巨石,将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实在是太难以预料。
徐智良回汉口已经快半年了,对于娶了方小若一事,为什么只字不提?
唐健脑中有一堆疑问,却没有时间去探究,因为这场大戏的一个重要男配角已经登场。
码头上,一个提着箱子的年轻人准备登船,他向检查站出示了自己的证件,检查站那几个警察甚至没有仔细看他,直接放行了。就在此时,保安司令部特务处三队队长吴桥四带着几个便衣冲过来,直接拦住了年轻人。
戏剧的发展,严格按照剧本进行。吴桥四要查看年轻人的证件,而另一名特务,却夺过了年轮人手里的箱子,打开一看,立即叫了一声队长。吴桥四看了一眼箱子,瞪着一双牛眼,望着年轻人,质问:奎宁?你走私违禁药品?年轻人说,这是军部的药品。吴桥四恼羞成怒,狠狠抽了年轻人一巴掌,说,别拿军部来吓老子。带走。
年轻人突然挣脱,沿着江边向前跑。吴桥四大叫:快抓住他。年轻人跑到江边,纵身一跃,跳进了九月的长江中。
吴桥四立即掏枪,对着年轻人跳下去的地方射击,其他几个特务手中的枪,也都响了起来。密集的枪声过后,江面上,泛起一朵血花。
这一切,都被唐健在望远镜中看得清清楚楚。杜伟雄有些担心,问,那个人是不是死了?唐健说,死了才好。
唐健从小有结巴的毛病,为了掩饰,他说话的速度极慢。即使如此,在某些特别的字上面,还是会拖很长的尾音。
杜伟雄的脑子没有唐健好用,他不明白地问了一句,那不是死无对证了吗?
唐健看了杜伟雄一眼,说,正因为死无对证,这场游戏才好玩。
杜伟雄问,接下来,我们怎么玩?
唐健说,你先去璇宫饭店。我到徐家去,会一会四少和齐小姑。
2
这场大戏还有另一个导演,他和唐健一样,也同时是演员。他叫金海波,是湖北省保安司令部特务处处长,也是汉口四杰的老二。此刻,他正在四舅公董卿如的木雕工作室里。
董卿如,快七十了,是一个木雕艺术家,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他的木雕作品,可以卖大钱。不过,董卿如的最大爱好,还不是木雕,木雕只是他政治上不得志退而求其次的修身养性。
年轻时,董卿如最大的心愿是从政,可惜,他在这方面领悟较晚,等明白官场一切套路之后,年龄已经大了,起点又低,当官行政,已经没有机会。好在他的一个学生杨魁山,成了湖北省的高官,目前担任汪伪政府武汉绥靖主任公署副主任之职,同时还兼任参谋长和湖北省保安司令部司令,董卿如也就顺利当了杨魁山的高参,并且由杨魁山向叶鹏推荐,出任了湖北省政府参事室副主任一职。
董卿如无法走向官场前台,便很想通过自己和杨魁山的关系,把金海波推向前台。
这次,董卿如把唐健叫到自己家里来,就是要对他面授机宜。
金海波对这个四舅公有些不以为然。他接受的是新知识,总觉得那些老人是社会发展的阻碍。另一方面,社会权力却掌握在这些昏聩的老人手里,让他恨得咬牙切齿。二十来岁的时候,他甚至极其推崇钱玄同的一句话,人一旦过了四十就应该枪毙。等他自己到了四十,才意识到,四十岁是多么美好的年龄,四十而不惑呀,他已经没有任何惑了,洞悉了世事人情,正是可以大干一场的时候。
董卿如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手里拿着一把雕刀,正在雕一根很大的阴沉木。这根阴沉木的一面,看上去,像是一座雪山,而另一面,被董卿如雕成达摩。毕竟年龄大了,眼镜不好,董卿如的面前,摆着好几副眼镜,一会儿戴这一幅,一会儿又换那一幅。
董卿如说,湖北省就会有大变动了,你知道吗?
金海波反问,您是指绥署改行营?换汤不换药,只是穷折腾。
董卿如停下手里的活,认真地看了金海波一眼,很想说,海波啊,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熟?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话到嘴边,他又吞了回去,只是问,你为什么这样说?
难道不是吗?金海波说,绥署和行营,并没有本质不同吧。而那些老东西大概以为可以控制军权,所以在那里欢呼。真不明白他们欢呼什么。他们这一辈子,连枪都没摸过,让他们带兵打仗?那简直是灾难。
董卿如很想说,我也是老东西,在你的眼里,我和他们是不是一样?可他忍住了,没有说,而是耐心地解释说,战争打到今天,日本有骑虎难下,面临兵源枯竭和财政吃紧两大难题。不打又不能退,否则,重庆军就会卷土重来。所以,日本必须找到一种方法,迅速结束这场战争。他们更希望将中国战场让给皇协军,而皇军只是作为一种辅助力量。表面上看,绥署制和行营制,换汤不换药,实际上,绥署制,军权在绥署,中央对军权的控制相对较弱。一旦改为行营制,行营只是中央的派出机构,军权就收归中央了。也就是说,行营比绥署的权力,要弱很多。在省一级,军权的削弱,就等于政权的加强。各省的军权,都抓在少壮派军人手里,政府权力,像湖北省一样,都抓在一起老人手里。这些老人看到了机会,正在大造舆论,一是支持改行营制,二是鼓吹军政合一。这就是你看到的现象。
金海波说,难道南京真想把军权交给那些政客?
董卿如摆了摆头,说,不可能。你只要看一看日本是少壮派掌权,就能知道,日本少壮派根本不可能忍受中国的稳健派掌握更大的权力。他有意避开了老东西、政客这样的词,强调了稳健派。
金海波想了想,说,四舅公的意思是说,未来湖北省的权力,还是会由少壮派的军人来控制?
这几乎没有疑问。董卿如说,现在的关键是,权力格局的变化,意味着某些人的沉落,而另一些人的崛起。你得认准机会,跟对一个人,借助这个人的崛起,完成自己的提升。
金海波的脑子一片茫然。湖北省的权力分配,由南京和日本人说了算,即使是目前湖北省军政两界的要人,自己都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他一个小小的特务处长,根本不可能知道未来的大局怎么走,能跟对谁?
董卿如不得不压抑自己的烦躁,说,权力授权确实是自上而下的,但你也应该看到,下面运作十分重要。权力顶尖的那些人,并不了解下面的情况,他们所能做的,只是洗牌。
金海波说,这也不容易。现在湖北的现状,是四头并立。张仁重独霸汉口市,和省里几乎老死不相来往。何丕石同叶鹏,一个掌政,一个掌军,叶鹏想抓政权,何丕石又想抓军权,都想在人家碗里吃上一口。除了这三个人之外,还有第四股力量,也就是保安司令杨魁山,目前,他显得比较中立。但此人野心勃勃,在这个大变动的时候,似乎不会甘于寂寞。
董卿如问,如果让你从中选择一个人,你选择谁?
金海波大摆其头。这正是他的难题。此前,他对这四个人的未来走向不能确定,听了四舅公关于日本少壮派的话,半信半疑的话,就算暂且信他一回,那还有两个人,叶鹏和杨魁山。已经有传言说,叶鹏不想留在湖北省,正想活动回南京。叶鹏一走,就算此前的传言实现,杨魁山接任,那也只是行营主任。若是按照董卿如的说法,行营的职权实际比绥署小,那么,杨魁山这个行营主任,还有什么意义?难怪叶鹏不想留在武汉要回南京。
听了金海波的话,董卿如给他讲了一个官场原则。官场只认雪中送炭,不会在意锦上添花。目前汉口的三巨头,无论哪一个往上升一点,都是锦上添花。也就是说,抱这三个人的大腿,晚了,没有丝毫意义。人生要想获得成功,跟对一个人,非常重要。这个人是你人生的方向,是你人生的阶梯。你要和他共命运同进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就是说,你要随时做好为他牺牲你所有一切的准备。
道理我懂。金海波说,问题是,我该怎么做?
当然是把杨魁山推上去。董卿如说,古代的官员都是坐轿子的。所有人坐轿子,必须要人抬,你就要当那个抬轿子的人。
金海波说,这个没问题。且不说杨司令有机会上位,就算他没有机会上位,我都愿意做那个抬轿子的人。问题是,这个抬轿子的机会,也不一定轮得到我吧?
那就要看你创造机会和把握机会的能力。董卿如说。
就是这个事难。金海波说,所有人都知道要创造机会和把握机会。可真正能把握机会的人,百中难有其一。
董卿如说,这就是关键。杨魁山若想脱颖而出,至少在湖北省,他得搬走三座大山。
四舅公是指何叶张?金海波问。
董卿如看了金海波一眼,又转过身专注于雕刻,冷不丁扔出一句话,如果你是杨魁山,你怎么对待何叶张?
金海波想了想,说,这还真不容易。张仁重在汉口,似乎有点鞭长莫及,可在南京政府说话,还是有分量的。何丕石是湖北省主席,南京政府到处都是他的旧人,当年汪主席刺杀摄政王载沣被捕入狱,正是何丕石在袁世凯面前替他周全,才得以出狱。叶鹏这个人,也不是好对付的。
董卿如说,那你的意思是说,就不做任何事了?
金海波再次想了想,说,我真的想不出来。
董卿如显得语重心长,说,海波啊,我毕竟快七十的人了,再怎么努力,也就是今天这个样子。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宏图大志的话,一是帮魁山一把,让他尽快上一级台阶。另外就是你。我要在魁山身边,替你谋一个好的位子。但光靠我在后面推,肯定没用,你得积极主动去往上靠,去争取。
金海波说,四舅公,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董卿如摆了摆头,不是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杨魁山不是一般人,他要用的,肯定也不是一般人。你得拿出聪明才智,让杨魁山觉得,用你一定不会错。
金海波说,我一直在非常努力地做啊。
还不够,远远不够。董卿如说,我今天把你叫过来,就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和杨魁山制定了一个策略,一拉二送三打,在这方面,你要表现突出,做出巨大成绩,杨魁山,就一定会对你另眼相看。
金海波不明白,问道,什么一拉二送三打?
董卿如分析说,张仁重管辖的汉口特别市,经济分量虽重,区域并不大。而现在的汉口市,因为老蒋撤走时的大迁移和大破坏,经济上,已经很难有大的起色。相反,湖北省的农业地位,将会更加稳固。这也就是说,何丕石与张仁重相比,张仁重倒不是这么重要。对于这个人,我们要拉,哪怕是逼,只要他放弃竞争湖北省主席。
金海波说,湖北省主席?我一直以为杨司令是想争武汉行营主任。
董卿如对金海波显得有些不满,说,你脑子不能转快点?刚才我已经说了,绥署改行营,职权实际上削弱了。这才是叶鹏要走的原因。叶鹏一走,杨魁山,不是顺理成章的行营主任吗?对于杨魁山来说,担任行营主任,既不是锦上添花,更不是雪中送炭,只是顺理成章,几乎没有意义。在已经看到的利益面前,再争取一个没有看到的利益,才是最大意义。没有看到的利益是什么?是湖北省主席。一旦把省主席抓在手里,军政一把抓,就是真正的都督,一方诸侯。
金海波有些明白过来了,哦了一声,并没有接话。
董卿如接着说,再说叶鹏。叶鹏肯定是不想再留在武汉了,可是,他要去南京,职位低了,他一定不干。高的职位吧,能不能捞得到,也是个问题。所以,我们应该想办法,把叶鹏送走。只有他走了,才能空出位子,杨魁山才能作为。
金海波恍然大悟,四舅公在替杨魁山谋划湖北王,这也是刚才谈到的对付何叶张的计谋。要说这一拉一送,还真有点味道,便问,那打呢?怎么打?
这是所有一切的关键。董卿如说,你刚才也提到的,何丕石是汪主席的救命恩人,汪主席大概也不想他到南京去任职,也不可能轻易把他从现在的位子上拿下。杨魁山若想得到省主席,只有一个办法,打,把何丕石打下来。
从战略意义上说,这三个字,还真是那么回事。问题是,拉还好说,无非是吹拍送,投其所好。送嘛,也简单一些,最难的是这个打。打重了吧,后果严重,打轻了,不起任何效果。金海波问,怎么打?
董卿如说,这是一场战役,肯定不是一招一式,就能达到目的。怎么拉怎么送怎么打,这是三篇大文章,做起来不容易。但一定要做,而且要做好。你要明白,这篇文章如果是杨魁山做好的,那就没你什么事。如果是你帮杨魁山做好的,我敢说,你就成为杨魁山的亲信了。
金海波说,要不,干脆我计划一下,把他做掉。
董卿如立即否定了他的提议。董卿如说,你不能老用军事思维,得学会用政治思维。政治斗争,不到最后关头,最好不用极端方法。政治手段多得很,就看你有没有足够的智慧去运用。
对这话,金海波有点不感兴趣。政治思维有什么用?军事打击才是最有效的,如果不是这个,他干嘛一直留在军队内?
董卿如继续说,最好的办法是,让何丕石难受,甚至出错,更甚至名誉扫地,却又无可奈何。不要指望一招致胜,要多想些招,一步步推进。
金海波想了想,说,我刚刚获得一个情报,有人在走私一批违禁药品,这件事可能与齐翰坤。这件事,我们能不能做点工作?
董卿如认真地看了金海波一眼,问,你为什么想到齐翰坤?
金海波说,现在,齐翰坤是省参事室主任,您是副主任,如果把齐翰坤整倒,您不就是主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