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特厚,撞不开,就啃门框和门边的柱子:“咔嚓!咔嚓!……”听上去非常瘆人。“操!我让你没完没了!”说着,我把枪口探了出去,对着天空。“咚!咚!咚!”连开了三枪,枪声在夜幕下的群山中久久地回荡着。野猪停止了进攻,外面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静得可怕,只有林涛声呜呜地响着。老岳父一个鲤鱼打挺,从铺上坐了起来,看不清表情,却是怒火冲天的:“谁让你开枪的?嗯?你他妈的不要命啦!”我关上了枪机,满不在乎地说道:“吓唬吓唬它们,这个折腾法,咱们还睡不睡觉了?”“睡觉?你等着吧?”老泰山歇斯底里地拍打着床铺吼道,“睡觉?你等着吧!这儿是什么地方?知道不?不知道我告诉你,这儿是野猪岭,是石头庙子!……就你这一只破枪,就是给你挺机枪,你也得死在这儿!妈的,也太随便了,招呼不打就随便开枪,你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顾问?你以为我这个顾问是吃闲饭的吗?是来陪着你玩的?……等着吧,一会就有你好看的!”他气喘吁吁,然后又指挥四驴子他们:“快!把蜡烛统统给我点上!
出去几个人,把外面那堆木头赶紧给我点着!”室内顿时灯火通明,这条沟的交通非常不便,冬天运材汽车得翻一座山冈,而且还是冻板路,成本高、不划算。
因此,门前的空场上就留下了两大垛小径木,足足有上百立方米。一旦燃烧起来,熊熊大火,足有几十米高,火舌舔着夜空,整个世界都被映照得通明瓦亮……我有些心慌,更多的是恐惧,看看手表,已快十一点了。我打开对讲机,扯出了天线,把频道调好,就一遍又一遍地呼喊了起来:“八洞六!八洞六!我是八洞四,我是八洞四,请回答,请回答!”崔场长的机子真就开着呢!联系上以后,我先汇报了这里的情况,然后又请示道:“崔场长!你说咋办呢?对方半天无语,大概是在紧张地思索着吧。
过了一刻钟,对讲机内就传来了崔场长斩钉截铁的答复:“那儿是个特殊的环境,怕发生意外,才给你派了个顾问,我大哥他经验丰富,从抗联剿匪,他就时常在石头庙子一带活动。精通野猪的活动规律,那头猪王今天夜里你肯定也能见到。王明贵,我郑重通知你,从现在开始,为了安全起见,所有人员一律听从老顾问的指挥。若有违者,就地惩处!听见了吗?”说完,那头就把机子关上了。看着火光,我手托对讲机,越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把枪给我!”老泰山伸手把枪拿了过去,瞪着眼珠子,黄胡子一撅一撅,用从来没有的腔调数落挖苦嘲讽我道:“人模狗样的,不知天高地厚了!”枪在他手上,权力自然也就随之转移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我被解除了武装,同时也就取消了场长的权力。感到悔恨、不服,同时也有点儿委屈。悔恨的是,枪声一响,野猪没了。这是一种凶险的预兆,像恶战前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全身直起鸡皮疙瘩。
我读过不少兵书,这也是一场激战前的自然规律。毫无疑问,枪声一响,自身难以抗衡的野猪,为救崽子,回去搬救兵去了。玉珍还在铺上跪着,一脸虔诚,双手合掌,捧在胸前,京子、春霞及不少男士也在呆呆地看着她,目光也是恳切而又虔诚的。室内非常安静,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到。竹筐中的野猪崽子也一声不响,像有预感似的在静默中期待着。外面火光闪动,并不时有噼噼啪啪的声音在空中炸响。
我知道,妻子是在祈祷,为了所有人的生命安全,为了开脱我的罪责而祈祷。因为玉珍曾经多次跟我说过,父亲出事那天,母亲三天三夜都是跪在炕上祈祷的。突然,从非常遥远的正北方向传来了呜呜的叫声,像闷雷、像海啸、像暴风,步步逼近,震天撼地般的。
与此同时,铺下竹筐内的小猪崽也吱吱地叫了起来,是兴奋的、愉快的,也是兴灾乐祸的。四驴子被激怒了,咬着牙根骂道:“妈的!扔出去,烧死它们,让它们在这作妖!”“你敢!”随着一声怒吼,老泰山的枪筒子一下就顶在了他的脑门子上,“再放肆,我先毙了你!”我扭头望去,只见四驴子螃蟹般的刀疤脸,蜡黄蜡黄的,目瞪口呆,冷汗也从疤痕上一颗一颗地滚落了下来。此刻,作为一家之主,我也意识到了,当初就不能任凭四驴子胡来,若不动它的崽子,老母猪是不会这么疯狂的。假若我不开那一枪呢?
四驴子惧于猪妈妈的威力,无人撑腰,也绝对不敢轻举妄动,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猪崽子带回来。是我一手制造了这场简直无法预料的灾难。为了减轻负疚感,我想把野猪崽子送出去。这需要胆量,更需要勇气。
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一念头。在事实面前我不得不承认,屋里所有的突击队员,包括三位年轻女性,我的胆子最小,最虚伪,也是最大的一个怕死鬼。两山之间的距离也就是七八十米左右,中间还有一条小溪在缓缓地流淌着。我们的工棚子在南山根下,属于阴面,这是违反了一般建房常识的。首先是光照不足,尤其是冬天,房子从早到晚都在大山的阴影下面。受环境影响,人的精神也总是那么阴沉沉的。
据说采伐那年建这棚子就是老泰山来踩的点,其中奥妙似乎今天才有点儿隐隐约约的感觉。首先是夏季多刮东南风,滚滚浓烟顺风向北吹去,呛眼睛刺鼻子。渐渐逼近的野猪群并没有像狂风吹落叶般地刮过来。尽管来势凶猛,扑到跟前,又被滚滚浓烟和熊熊大火毫不客气地阻挡在北山根下。火光渐渐熄灭,借着微光,我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到,烟雾中的灌木丛下面,数不清的红眼睛在一齐闪动着,像一盏盏的小灯笼,又似一股股的鬼火,并不时晃动燃烧着,叫人恐惧,恐惧得几乎要窒息过去。老泰山皱着眉头在室内走来走去,三十几个人大气也不敢喘,我知道,野猪之多,洪水一样,一旦扑了过来,别说那钢刀般的獠牙,仅蹄子就能把我们踩成烂泥!特别是那力大无穷的嘴巴子,那年冬天我带猎犬圈住了一头野猪,它见跑不掉,就背靠一棵大树坐下来以守为攻。
猎犬呈扇子形围了上去。头狗大黑,体壮彪悍,从侧面想偷偷袭击,呼地扑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孤猪大嘴巴子一晃,大黑“嗷”一声就被甩出去了二十多米远,尽管没死,也是全身瘫痪。放走孤猪,我把大黑背回了家中……看来今天夜里,凶多吉少。望着爱妻,我感情涌动,泪水也不知不觉地滚了下来。妻子还在祈祷,她面色苍白,表情麻木,目光呆呆的,金京子和李春霞都在哭泣,是一种无声的抽泣,令人悲痛,令人心碎……大火熄灭了,恐惧中传来了野猪群的哄叫声,拱土翻地的吭哧声,大嘴巴子的吧唧声。直到天亮,这种毛骨悚然的声响才悄悄地停了下来。
我们把所有的蜡烛点燃,尤其是窗台和门板下面,一根挨着一根地排成了一溜儿。室内通明,蜡泪缓缓流淌,火苗悠悠晃动。三点一刻,天色大亮,那个黎明是在我们全体突击队员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视下,从黑暗中悄悄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百鸟开始了鸣唱,烟雾在氤氲中袅袅升起。望着如黛的山峦和山峦上空如洗的蓝天,每个人都不由得心情激动,激动的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因为人人心里都非常明白,死亡的威胁已随着黑暗而去。烛光还在燃烧,我清楚地看到,帐篷的一圈都是燃尽了的朽木,蓝烟继续升腾,缥缥缈缈,透过蓝烟,无数的野猪在林子下面游动着。我终于发现了那头传说中的猪王,它蹲坐在地上,面对着帐篷,足足有一米半高,既老态龙钟又威风凛凛。两只前腿像两根毛茸茸的石柱子。油篓大的脑袋在缓缓晃动着,眉毛雪白,像霜打过的干枯了的茅草。眼睛深深地暗藏在草丛后面,不见目光却叫人发瘆。特别是那一对獠牙,比镰刀把还粗,弯弯着,寒光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