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眼前的这头野猪却还是让我狠狠地吃了一惊,一般野猪也就是二三百斤。除了有獠牙,嘴巴长,脑袋大,耳朵小,跟一般家猪是没有多大区别的。但眼前这头野猪却是非同一般,黑褐色,毛眼闪亮,耳朵特小,显得非常机灵。尤其是它的眼睛,跟传说中的那头猪王一样,通红通红的,充满了杀机。体重有七八百斤,獠牙很小,紧护着上嘴唇。大嘴巴子山呼海啸般地吧唧着,白沫子也就一串串滴了下来。目光是仇视的,它居高临下,随时随地都会扑上来。我们尽管人多势众,却仍然是提心吊胆,挥舞着工具在两侧呐喊着。
奇怪的是,二三十人包围,它并不打算很快逃走,留恋的目光,不屈不挠地死死盯着草丛中的那个方向。四驴子是半个猎人出身,有点儿胆量,顺着猪的目光望去,侧耳细听,突然惊喜地喊道:“妈的,怨不得它不走呢!小崽儿在这儿呢,你们听,吱吱叫呢!”说着,就走了过去,拨草一看,果然是一堆小野猪,刚要伸手,大猪像疯了一样,“忽”的一下就冲了过去。多亏四驴子经验丰富,闪身一跳,才躲了过去。众人一阵紧张,我也毫不含糊,抬手就是一枪,子弹贴着野猪的耳边飞过,野猪一愣,大伙乘势舞着刀斧就冲了上去。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野猪的目光是仇恨、留恋、绝望、悲痛的。
我内心发颤,端枪的手也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野猪顺山坡冲了下去,我身后的玉珍使劲抓着我的衣服,恐惧中感叹着说道:“妈呀!妈呀!吓死我啦!那猪的眼睛好,好怕人哟!”我回头一看,她脸色苍白,吃力地支撑着,才没有晕过去。野猪跑出了有七八十步,停在那儿,回过头来,顺着刚刚砍过的林带趟子,死死地盯着我们。“带回去!把崽子带回去!”四驴子大声嚷着,“有崽子,它就得跟着咱走。到帐篷前支俩套子,妈的,跟老子拼命——”他面冲下边的野猪叫道,“今天晚上,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吃你的肉,扒你的皮,喝你的血,掰下你的獠牙来,拿回家去给我儿子玩!”四驴子是个亡命徒,方圆十几个林场,一提四驴子三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闹哄,大伙也就没心干活了,又是头一天,熟悉熟悉情况,于是我说:“下班吧,明天早点儿出工。”我们往回走,扭头一看,正像四驴子说的那样,那头老母猪,不远不近,在后面跟着我们呢!回到帐篷,四驴子先找了个竹筐把野猪崽盛了起来,又拿出一捆八号铁丝,用钳子很快就做成了十几个野猪套。
四驴子下套是十拿九稳的,不管是狍子套、野猪套还是兔子套。我参军以前,他还用套子套住了一头黑熊呢!刚进屋,玉珍的父亲——我的老泰山抗联老战士崔永焕就急了,吹胡子瞪眼的,先用朝鲜话又用汉语,暴跳如雷般地大声吼道:“送回去!快送回去,活腻歪了呀你们!没事找事,这是闹着玩的吗……”他脸色铁青,梗着脖子,额头上的青筋蹦得老高,像打仗一样,毫无商量的余地。崔永昌和崔永焕都是在朝鲜黄海南道的平泉郡出生并长大的。1941年,被福丰稻田公司招雇,来到小兴安岭脚下的萝北县。
他们恨透了日本人,一来就参加了北满临时省委领导下的抗联部队。
1947年剿匪,很多鄂伦春人受国民党的蒙骗,在佛山(今嘉荫)县参加了刘山东子(刘光财)的土匪部队,即国民党东北挺进军混成第六骑兵旅。崔永焕等朝鲜青壮年在合江省军区副司令员张荆璞的率领下,活捉了刘光财,一举端掉了沿江附近的土匪窝子。剿匪中,岳父立了一次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岳父是革命功臣,也是荣誉军人。他头上的光环很多,本来已经退休了,但这次行动,他的弟弟崔永昌非让他亲哥哥来突击队当个顾问不可。老泰山来了,有点儿不太方便,尤其是和他女儿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但他女儿却一百个赞成老父亲亲征。路上,她就曾经跟我说过,我参军的第二年,她从学校放暑假回到了柳毛河,父亲一连三天没有回家。全场出动寻找,最后在嘎拉其河的沙滩上发现了他,当时,他已经昏迷不醒,奄奄一息了。猎枪断了三截,身边齐刷刷地摆着七头野猪,而且都是这种红眼睛小耳朵的特种野猪。抬回家中,他半个多月才慢慢地苏醒了过来。然后告诉家人,那天傍晚他持双管猎枪,从石头庙子(野猪岭)翻山往家走。
那一段路的山坡很陡,像悬崖绝壁一样。上面是峭立的石头,下边是滔滔的河水,小路很窄,仅能一人通过。他一踏上了这条险路,心里就感到恐惶不安天又黑了下来,万一对面来了头野猪,躲又没处躲,藏又没处藏,那该怎么办呢?这儿的野猪总有点儿神出鬼没的,看着是一只,眨眼就是一群。或者本来是一大群野猪,枪一响,就变成了一只,一只特大号的孤猪。据说大清帝国的祖始爷努尔哈赤登基那年,沙皇俄国派出一小股部队打算偷袭黑龙江的将军衙门。乘桦皮舟过江后正酣然大睡呢,数千头红眼睛小耳朵野猪就从山上扑了下来,悄悄地把江堤拱开,江水涌出,沙皇贼寇均被淹死。
从此以后,清朝帝国就在这群野猪繁衍的地方用石头修建了一座庙宇,庙中的塑像是一头野猪……时光流逝,沧海桑田,几经变迁,野猪岭下的石头庙子也已经名存实亡了……我的老泰山崔永焕那天晚上在悬崖绝壁的小路上预感不妙,刚刚端枪在手,对面真就来了一头大孤猪,耳朵很小,眼睛通红,一身白毛闪着银光。他全身抖着,枪声一响,野猪哞的一声像牛叫一样就从悬崖上栽了下去。他想快快逃走,没走两步,对面又来了一头。
他用的是双筒猎枪,飞鹰牌子的,产地是齐齐哈尔。枪声响后,他急忙退出弹壳沉着冷静中重新压上了子弹。军人出身的他,也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鬼呀神的一概不信。当他将第三头和第四头野猪击毙以后,他真就沉不住气了,全身哆嗦,大汗淋漓。第五头、第六头又上来了,他咬着牙关把子弹射了出去。
打第七头时枪声刚刚一响,他两耳轰鸣,眼前漆黑,随着啊的一声,连枪带人就从悬崖上滚了下去……妻子跟我说:“父亲太紧张了,不是神也不是鬼,而是实实在在的一群野猪,一头跟着一头追上来无路可走,更不能后退,他前面的七只毙命以后,父亲也栽了下去。后面的野猪才顺顺利利地通过了这段险路。父亲醒来以后,发誓一辈子再不打野猪了。叔叔让他来当顾问,也是来监督你们的。不让你们滥杀无辜,败坏了石头庙子的风水,这下明白了吧!”我明白了也更糊涂了。
传说是传说,传说代替不了现实。现实中,成群结队铺天盖地的野猪群又在哪儿呢?那头几千斤重的野猪王又在哪儿呢?北方的夏季夜短昼长。朦朦胧胧中,突然有人在大声喊道:“王场长!王场长!快点吧,不好啦,野猪攻上来啦!”我一骨碌从铺上爬了起来,揉着眼睛一看,外面夜色已黑,林涛声呜呜地响着,那头野猪为了救出孩子,果然开始向我们进攻了。听声音,不是一只,而是多只。围着棚子,连拱带啃。
工棚子是前些年采伐时扣的一座木刻楞。棚顶漏雨,我们把整个帐篷盖在了上面。四周用石头压住,夏季无大风,又不打算长住,一般情况下,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工棚子的一头是食堂,间壁墙是板夹泥的,旁边留了一个角门。食堂中还有一个套间,供炊事员专用。两位炊事员也都是鲜族姑娘,一位叫李春霞,一位叫金京子,包括妻子崔玉珍,三位女性在套间的床铺上休息。我的铺头紧靠着食堂,第二铺就是老泰山。
此时此刻,三位女性也都爹呀妈呀地跑过来了,战战兢兢,像三只受了惊吓的小鹿。其他小伙子们也都手拿工具,严阵以待,非常紧张。只有老岳父,尽管衣服没脱,躺在自己铺头上却是鼾声如雷地打着呼噜。“妈呀!吓死我啦!吓死我啦!王场长,咋办呢?咋办呢?”金京子惊慌失措,哭叽叽地嚷道。李春霞倒很冷静:“怕啥呀?这么多人,野猪还能把你吞了不成。真是的,王场长这儿还有快枪。王场长,不行把枪给我,我也敢放。野猪再厉害,还有子弹厉害?”小猪崽在竹筐中吱吱地叫唤。猪妈妈也就一头一头地撞门,哐咚一声,哐咚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