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头野猪:体重千余公斤,身长三米开外,黑褐色,毛眼发乌,身上蹭满了松油和沙子。钢板一样,刀枪不入。脑袋比小型的水缸还粗。钢刀般弯弯的獠牙比筷子还长,闪光乌亮,非常瘆人。小眼睛像炭火一样通红。在枯草似的睫毛后面,冷丁一瞅,就足能把人吓晕过去。据猎人们讲,前后有十几位炮手和几十只猎犬在猪王面前丧生。同时丧生的还有为争夺地盘的其他山牲口,如黑熊、棕熊、老虎、豹子等等。
猪王是森林中的一霸。在猎人面前,猪王为它的野猪家族赢得了最高荣誉。
我见到猪王,那是1985年的夏天。那年我刚刚转业,被局党委任命为柳毛河林场主管生产的副场长。该场地处鹤岗、伊春、嘉荫、鹤北两市一县一局的交界处,多是朝鲜族居民,属于半林半农的两栖单位。解放以前,现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副帅崔庸健内相就曾在此长期居住和战斗过。还有赵尚志、李兆麟、夏云阶、冯仲云、李延禄等抗联主要领导人,也曾经在此落脚或休息过。顺柳毛河上行四十里,爬上一座高峰,那儿就是抗联密营和中共北满临时省委的办公处。因此建国以后,很多抗联老战士回忆录中都曾经提到过柳毛河。柳毛河誉满天下,能到柳毛河来任职,作为基层干部,确实是我人生的一大荣幸。柳毛河在鹤岗市的版图上,又名野猪岭的石头庙子,是该场的第八作业区。因抚育和成林“解放”滞后,第八作业区也就多次在省林业厅生产处被亮了黄牌。
成林解放是最后的一道工序,也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一般情况下栽植的都是针叶的乔木,如红松、樟子松、落叶松、云衫(鱼鳞松)等。人工林长不过自然生长的次生林,必须加以“解放”:把上层的灌木砍掉,否则,营林的那部分投资和劳务就算是前功尽弃。全省各大林区对成林解放这道工序,历来就是视为重中之重的。省厅亮了黄牌,市局更是不敢怠慢,反复地督促老崔头,尽快地去把那块骨头啃下来。否则,年底评比,全省先进企业荣誉称号就有泡汤的危险。老崔头叫崔永昌,也是鲜族人,曾经给崔庸健当过通信员,因没有文化,所以,在场长的位置上一坐就是二十多年。
柳毛河是朝鲜族人的天下,也更是他崔永昌的天下,上面派来的领导,若是跟他脾气不投,不出三月,就得自动滚蛋。世人都说,崔永昌就像那头大孤猪,软硬不吃刀枪不入,在摩天岭周边一带,他比《林海雪原》中的座山雕还座山雕。不过,我们俩倒是臭味相投,无话不谈。首先我是他看着长大的,送我上学,送我参军,转业后又把我要了回来,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我是他的亲侄女婿,他是我的亲叔丈人。岳父崔永焕和他是同胞兄弟,妻子崔玉珍是他的心肝宝贝。有了这些关系,我到柳毛河林场工作,可以说是如鱼得水。
只要努力,就会心想事成了。我主动出击:“崔场长,现在正是成林解放的最佳季节,我打算组织个突击队,以石头庙子为中心,用半个月到二十天的时间,把那座碉堡彻底地端下来。我倒要看看,野猪岭上面到底能有多少头野猪,那个大猪王又能厉害到什么程度。全军大比武,我还是特等射手呢!”“也好!”他以长者的姿态赞许道,“你把那支半自动步枪带上。再给你部对讲机,编号是八洞四。我的机子是八洞六,电台开着,有事咱俩随时联系,明天准备,后天出发。
让我大哥也去,对付野猪,他有经验,光枪筒子直念不行,那儿是个猪窝,据森调队目测,最少也有个八九百头。真要是惹翻了它们,有个三长两短的,玉珍那儿,我可是没法儿交代啊!”崔场长的关怀,我从心眼里感动。
第三天一早,突击队就出发了,东方红拖拉机牵引着大木爬犁,爬犁上满载着帐篷、行李、生产工具、生活用品等等。轰轰隆隆,声势浩大,沿嘎拉其河上行。后面是三十多清一色的小伙子,徒步前进,有说有笑,嘻嘻哈哈。我腰别对讲机,肩背半自动,与爱妻崔玉珍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蓝天白云,鸟语花香,河水哗哗流淌,青山一览无余。小路蜿蜒崎岖,时而拐到了山脚下,时而消失在荒草甸子之中。这条路是光复前抗联部队从密营到平原地带的必经之路。非常顺利,中午,我们即到达了目的地,安营扎寨,埋锅造饭,遗憾的是,我前后左右转悠了半天,别说是野猪群、野猪王、黑熊、老虎、金钱豹等大的山牲口,甚至连个脚印、猪毛、猪粪都没有看到,仅有几只花鼠子,眼睛贼亮,吱吱叫着,窜到了树上……野猪岭啊野猪岭,那猪王猪群,仅仅是一个美丽的传说罢了。树都砍光了,人类无处不在,时至今日,野生动物即使没有根除,恐怕也是三三两两,躲在老林深处惶惶不可终日了。
我感到遗憾,连根猪毛也没有找到。同时也后悔自己虚张声势,肩不离枪,枪不离人。在假设的影子中,那么神经兮兮地处处跟自己过不去……经过四十里山路的跋涉,躺在铺上,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毕竟是大山深处,各种鸟类还是很多的,唧唧喳喳的,让人觉着心情特别的舒畅。突击队分成了三个班,以班为单位,在藤条灌木遮得密不透风的山脚下面一字排开,镰刀飞舞,斧头闪亮,红旗招展,人欢马叫,场面热烈,好不热闹。我是总指挥,玉珍是质量验收员。她从小就在汉语的学校读书,高中毕业后考取了东北林业大学的营林工程系。毕业后回到林场,可以说是柳毛河土生土长的林业专家了。
她长我两岁,身材苗条,五官端正,举止文雅,谈吐大方。作为少数民族中的知识分子,十几年的生活习惯使她既有鲜族女人的贤慧、矜持、美丽、端庄,又具备了汉族女性的朴实、热情、勤奋和泼辣。因为山里的小咬蚊子太多,她脖系纱巾,上下又加了一层厚厚的蓝色外套。此刻,阳光灿烂,空气闷热,小咬蚊子已经躲起来了,在树荫下面,她解开了上衣的纽扣,那件粉红色的衬衣就非常刺眼地裸露了出来。还有那两个馒头般的乳房,像两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在衬衣后面一颤一颤地抖动着。我们还没有举行结婚仪式,自从我转业以后,我们就多次同居了。
崔场长说:“等成林解放结束,就给你们举行一次盛大的结婚仪式。晚婚晚育,你们俩已经是模范中的模范了!”此时此刻,在林荫下面清凉凉的微风中,她鼻尖上有一层红晕在跳跃着,嘴唇微动,火辣辣的目光是那样的迫切而又热烈……我迎着目光,屏住了呼吸,把嘴唇轻轻地迎了过去,嘴唇与嘴唇相碰,是那么甜蜜、激动、温馨、幸福,我含着她的舌头,盯着她的眸子,当游戏向更深处发展时候,突然,对面山坡上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喊声:“野猪!快来呀!一只大野猪!”“哎哟妈呀!这么大呀!快!快!快躲开!快躲开!”人们一齐呼叫呐喊着:“别让它跑了!别让它跑了!整死它,晚上回去打牙祭!”“妈了个巴子的,野猪岭,还真有点玩意儿了呢!也算没他妈的白跑一趟。”“王场长呢?王场长不是带着枪吗,给它一家伙,野猪肉,别看肉丝粗,可香着哪!”有人就喊:“王明贵!王明贵!哪儿去啦,领着你老婆?”他们一喊,我们俩的激情也就突然地消失了。
茫然中,既惊喜又失落地说:“走!咱们看看去!”我背枪爬了上去,玉珍步步紧跟,边走边提醒我道:“你可不能胡来呀!这野猪岭,邪着哪!”在半山坡的一处漫冈上,队员们手舞镰刀斧头在跟一头野猪对峙着,双方非常紧张,空气也像突然凝固了一般。野猪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嘴唇的吧唧声惊天动地,离老远就听到了。从小在山里长大的人,对野猪是司空见惯的。别说是枪支在手,就是赤手空拳,我也没有恐慌过,实在不行,爬树好了。尤其是群猪,别看是漫山遍野,声势浩大,喊一嗓子,它们就会不战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