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声持续了有十几分钟。听得出来,附近的山坡上,最低也得有上万只狍子在一齐鸣叫。突如其来的吼叫声把狼群吓破了胆,纷纷像潮水般地退了下去。大伙儿一愣,先是一阵茫然,接着就是一阵惊喜。“咋回事呀?咋回事呀?哪来这么多狍子啊?”二驴子欣喜地喊道!“咋回事?是芳芳替咱们解围了呗!搬来了救兵!”黑暗中,不知是谁接腔喊道。宿舍内一阵欣喜若狂。“哎哟,我的妈呀!真是芳芳。我还以为它逃生了呢!想不到是它搬来了救兵!”再看四爷,跟大伙一样,目瞪口呆,山羊胡子抖动着。“噢!真是想不到啊!”四爷谁也不看,喃喃地说道:“我是让它逃生的,它却搬救兵,为咱解了围。
这个畜牲,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四爷眼中有了泪水。“今后,谁再套狍子,祸害它们,老子就跟他玩命!”二驴子咬着牙根,狠狠地说道。他盯着韩仓,红头涨脸的。韩仓敢放一个扁屁,他就会扑过来,毫不客气地给他一刀。韩仓呢?躲在人群后面脸色蜡黄,全身抖着,一声不响。也许他明白自己的处境,稍有不慎,工友手中的镰刀斧头就会毫不犹豫地奔他来了。狍子的吼叫声慢慢地平息了下去,山野里很快又恢复了它往日的平静。
四爷告诉刘四:“小子,你去,把门给我钉上。”他指着食堂与宿舍之间的那道门板。“还会来的,等着吧!没有那么便宜。”四爷又像猫头鹰一样地狞笑着,笑得人全身直起鸡皮疙瘩。果然,狼群又返了回来。虽然没有刚才凶猛,但仍然势头不减,似乎是不达到目的决不肯罢休。四爷眼睛紧贴着窗户,慌乱中,在悄悄地向外窥视着。外面漆黑一团,只有刷啦刷啦的响声,仅凭肉眼,累死你也看不到的。“哎呀!四爷,给,我咋就忘了呢!”杨贤的左手中,始终抓着那只四节的手电。刚才也许是急昏了头吓懵了吧,见四爷窥视,才猛然想起了手中的工具。四爷接过电筒,揿亮电门,对着窗外轻轻一晃,又把电筒还给了杨贤。冷笑一声:“哼!我说怎么这么顽固呢!是这两个老家伙啊!”他拧着眉毛,半天无语。“今儿个,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他点点头,无奈之中,仿佛是下了最大的决心。
当狼群再次进攻的时候,四爷却不再指挥人们抵抗,而是从自己铺头下面拽出了一卷桦树皮,两手一拧,侧身往蜡烛上一触,树皮哗啦一声就燃烧了起来。他不慌不忙,脚步轻轻地运动到门口旁边,在众目睽睽之下,左手轻轻拨开了门闩,原地不动,左脚为支点,右脚一用力,整个身体旋转了360度。似乎是借着一种惯力,一脚把门踢开,与此同时,手中的火把也“嗖”的一声甩了出去。整个动作都是在半秒钟内完成的,精彩、迅速、像闪电一样。人们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呢,就听门外两只老狼在一齐啾啾地哀叫着。狼群撤退了。
我用电筒照了照:“走啦!走啦!这一回是真的都走啦!”再看四爷马四炮,他瘫坐在了冰凉冰凉的湿地上,胡子凌乱,目光悲哀,双臂微微抖动着。本来就不算高大的身躯,此时此刻,就更缩小了许多。二驴子伸手去拉:“四爷,到炕上坐着吧,地上太凉!”“不!不!去吧!去吧!你们!”四爷谁也不看,凝视着夜空,有气无力地轻轻说道。又问杨贤:“小杨,几点啦?天快亮了吧?”杨贤看了看表:“四爷,三点半啦,马上就亮了。”“唉!四十多年啦,自从上了绺子,从来没有躺下睡过觉,今天哪,谁也别管,就让我躺着睡一觉吧!睡啦!睡啦!我要睡啦!你们也都睡吧!”像老太太一样,磨磨叨叨地就睡了过去。
大家扔掉武器,都回到了各自的铺头上抽烟,打瞌睡,注视着躺在湿地上的四爷马四炮。他一生坐着睡觉,两脚插在狍子的肚皮下面。今天却躺了下来,躺在这冰凉冰凉的湿地上。谁都明白,这是一种返常的现象。毫无疑问,在这块黑土地上,他整整奔波了六十多年,此时此刻,是在用身体紧紧地拥抱这块黑土地啊!
第二天早晨,当太阳露出了笑脸时,我们循着两只野狼哀叫的踪迹,在门前不远的小河旁边看到两只像牛犊子一样的老狼,无声无息,躺在了平时吃水的深坑旁边。脑袋太阳穴上,各插着一把飞刀,脑浆和黑血从刀眼处流了出来,遍地都是,腥臭难闻。大伙无语,在默默地围观着。毫无疑问,这是一公一母,眉毛胡子雪白,爪子上的白毛也有三寸多长。可想而知,在荒野中,它突然站在你的面前,也不会有丁点儿响声。
身体其他部位也都是灰白色,非常苍老,像柴火一样,其寿命最低也有百年吧!“哎呀,你们看哪,它的眼睛都还睁着哪!”刘四嗫嚅着,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去,果不其然,两只百岁老狼死前都在睁着眼睛,瞳孔尚没有扩散,目光是蔚蓝色的,像湖水一样。仔细观察,眸子中似乎在诉说着它的遗憾,恼恨和倔强。尽管死了,也让人觉着望而生畏。“是报仇来了,为它的孙子!”回头一看,是四爷的声音。
半宿的光景,四爷的秃头上长出了半指长的灰发,没有亮泽,像狼毛一样的苍涩。脸上也有了红润,像少妇一样。只是胡子没变,还是山羊胡子,一扎多长,在晨风中抖动着,看上去既不协调更不自然。四爷弯下腰,用手在两只老狼的眼皮下抹了一下,轻轻说道:“放心地去吧!那么多的子孙,会替你们报仇的!你们俩不就是奔着我来的嘛!他们年轻,不懂事,我批评了他们,他们也认错了。可你们,也不能没完没了啊!咱们邻居多少年啦?兴师动众,有这个必要吗?”说着,再次抹了抹狼眼皮,眼皮才重重地合上了。四爷站起来,扭头就走,谁也不看,像不认识一样。嘴里头哏儿哏儿地笑着,身体摇摇晃晃,像醉了一样。进门坎时,差点儿摔倒。饭后上工,大伙儿的心情依然非常沉重。直到听见芳芳那如哭似泣的哀叫声,大伙儿才清楚地意识到,四爷出事了。
家中无人,狼群第三次到来,趁其不备,对四爷马四炮采取了突然的偷袭战术。秋风,把满山的树叶都吹了下来,纷纷扬扬。远处是狍子的吼叫声:“汪——汪——汪汪——”马四炮的真实身份芳芳走了,伙同它的男朋友们。狍子是鹿科动物,也是大森林下面的一个软弱群体,人们习惯地称呼它们是傻狍子。我却不这么认为,它们有智慧,有感情,有思想,也有自己的灵魂和胆略,否则,芳芳不会来拦截我们。
昨天晚上,也不会聚集在一起,对狼群进行恐吓,而最终缓解了我们的压力。说狍子傻的人,以我之见,他才是一只真正的傻狍子呢!我们仓促而行,没到驻地,就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韩仓的哭喊声:“四爷啊!都是我害了你!我太贪了!我好混蛋啊!……”四爷马四炮的尸体在门前的草地上躺着,喉咙竞被狼牙的利齿掐断,污血遍地,腥膻刺鼻,手里还攥着那把沾满了血迹的菜刀,两只灰狼倒在一左一右,与前天晚上韩仓杀死的那两只极为相似,不同的是这两只都是雄性,个头一般,属青壮年龄。
六比一,还不包括那四只小狼崽子。动物为了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付出的比人类不是更多更多吗?我是队长,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尽管我是避难来的。我正了正眼镜,近前仔细观察,才猛然发现,四爷马四炮的山羊胡子竟是假的。此刻已经脱落,光溜溜的女人下巴毫不掩饰地露了出来。我要继续检查,在众人面前,却被杨贤一脚踢在了手上,“有啥看的?我早就知道啦!”杨贤一脸严峻。用目光和行动,毫不客气地阻止了我那点由来已久的小小的欲望。“啥?杨姐,你说四爷是个老太太?不,不可能吧!我跟他四、四五年了?”二驴子一脸惊讶,满面疑惑,结结巴巴中有些吃力地说道。“可能吗?”刘四、韩仓以及其他人都非常吃惊和不解。
马四炮是个女性,使同铺睡了三四年的队员大为震惊。“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们男人都心粗嘛!”杨贤脱下大褂,盖在四爷的尸体上,望着众人,平静地说道:“我呀,刚来不久就察觉到了。四爷不仅是个女性,而且还是个处女呢!当初选错了方向,让她哥哥愚弄了。她要是投奔了八路军,或者是抗联部队,说不定会成为驰名中外的女将军、女元帅呢!……你们男人,在一铺炕上睡了四五年,这点儿秘密还能不知道?眼睛呢?鼻子呢?胡子是假的,那还用她自己说吗?”杨贤以她女性特有的观察力,一顿机关枪,所有男同胞,顿时就乖乖地举起了手来:“一年四季,她坐着睡觉,不脱衣服……”“怪不得她做饭这么干净,又这么有滋有味呢!”“她哏儿哏儿的笑声,我就怀疑,怀疑她是个阴阳人,可做梦也不敢想,他能是个老太太。还是个处女!”“还愣着干啥呀,你们?挖个坑,把她葬了!她救了咱们大伙,咱们也得为她尽点儿义务呀!特别是你,韩仓,脑袋瓜也应该开点窍了吧!”大伙一齐动手,在食堂门前挖了一个大坑,还有河边那两只老白毛子。一个女人陪着四条大灰狼,在兴安岭深处,筑起了一座特有的大坟头。
经林场领导研究,育林队解散,队员们也各奔东西了。回到市内,我特意去有关部门查阅了当年的档案资料。通过档案,才弄清楚了四爷马四炮的真实身份。我为她立了一座石碑,碑文是这样刻的:谢玉花,女,黑龙江省桦川县人士。实际年龄不详。当年随胞兄谢文东参加了土龙山武装起义,抗战有功。从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六年,共杀死日军三十多人,包括伪满佳木斯市宪兵支队司令长官肆郎田一雄。一九四六年在萝北县梧桐河东屯被三五九旅剿匪战士擒获。认罪态度较好。经中共中央东北局第一书记彭真同志特批……谢玉花与胞兄本质上不同,属民主人士……返京以前,杨贤和我特意去谢玉花的坟头上祭奠扫墓。已是第二年的夏天,野草青青,鲜花遍野,我们献了鲜花,培了黄土。走上汽车,回头看时,在坟头旁边发现了芳芳和那只头长犄角的大狍子。还有三四只小狍崽。
汽车发动了,狍子们才一齐吼叫了起来:“汪——汪——汪汪——”声音清脆。回京不久,我们就以学院的名义,向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立法委员会,递交了那份《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的立法草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