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大山深处,母性与母性之间有着更多的理解和信任。杨贤深情地拍了拍狍子的屁股,芳芳才调头而去,仍然是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回到了那四只公狍子的身边。“唉!也许呀,芳芳就会怀孕了。”杨贤早跟我说过,四爷没有给芳芳做绝育手术,而是在发情和受孕期让它吃老山芹。后来我才知道,久吃老山芹,母性就不会受孕,不管动物还是人类,老山芹是一种天然的避孕药物。拐过山包,杨贤才感慨地说道:“李晓,你看到了吗?在芳芳它们的后面,还有几百只狍子呢!可能是昨天晚上的一部分,但多数没有露面,在桦树林子深处,隐隐约约的,可还是被我全部发现了。
途中把我们截住,仅仅是为了四爷吗?”“有那么点儿成分,但并不是绝对的,拦路申冤,是为了它们自己!”我思索着说道,“眼下到处都是套子、猎枪、陷阱,人类对它们的威胁是致命的,狼群并不可怕,昨天晚上就是最好的例子。相对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人类是他们最大的敌人。所有灾难的降临,也都是人类自己造成的。韩仓杀死那两只老狼,四爷不击毙那两只老白毛子,和和气气的,在这大山深处,四爷的生命又有谁敢威胁?”韩仓杀死了那两只老狼以后,狼皮刚刚剥下来,四爷马四炮就狠狠地咬着牙根说道:“哼!话腻歪了,你等着吧!能过了今天这个时辰,我就算是白说!”他仰脸望天,山羊胡子翘翘着,半天,眼珠儿都一动没动。整个白天,我们都是在惶恐和不安中熬过来的。那天,太阳刚刚落山,鸟儿尚没有归巢,天空就突然变成了一种血红色,是晚霞燃烧着的那种颜色,由红变黄,是橄榄色的。人们都有点儿困惑和紧张,望着天空,直到橄榄色渐渐地恢复了正常,涛声从远处慢慢地响起,队员们才忧虑忡忡地进屋坐在了各自的铺头上。
大伙儿谁也没有心思吃饭,一种无形的恐惧在每个人的心头死死地笼罩着,气氛令人憋闷。我站在食堂前面,亲眼看到,四爷把芳芳唤了过来,芳芳一身疲惫,走路都有点儿无精打采的,肚皮下面,奶头都让四只小狼崽子吸肿了,部分奶头都露出了血吮色。四爷抚摸着它的脑袋,冲着西南方向的亮处,半闭着眼睛,嘟嘟嚷嚷地诉说了半天,什么意思,别人是永远也听不明白的。这种对话是经常性的,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了。
最后见四爷在芳芳的脑袋上拍了拍:“去吧!去吧!尽力而为哟!这场戏怎么演,就看你的本事了!”芳芳点点头,丝毫没有犹豫,撒腿就往山顶上奔去,当影子在密林中消失,密林上空也随着响起了它那焦虑不安的吼叫声:“汪——汪——汪汪——”叫声由近而远。直到叫声消失,四爷才扭过头来,像醉汉一样,东摇西晃,嘴里头还“哏儿哏儿”地浪笑着,脸色是一种少有的蜡黄色。我不由得一颤,四爷的反常在告诉我:大难临头了。所有育林队员,今天晚上,均是在劫难逃了!四爷让芳芳快点儿逃走,他们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大难临头了,他不忍心看着狍子被恶狼一点点地撕碎。我也打算携妻子尽快逃走,本来,我们就是从京城到这儿来避难的。可此刻再逃,又能逃往何处去呢?再说了,周围三十里地没有人家,林海茫茫,层峦叠嶂,没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仅靠两条腿,可能走不出多远,双双就会葬身于狼腹之中。豁出去了,是死是活,就只好听天由命吧!
此刻,我非常羡慕这只狍子,在大难降临的时刻,唯有它能虎口脱险,而变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生灵。天空没有黑透,死亡就一步步地逼了过来。育林队的工棚子一头连着大食堂,属板夹泥结构,虽然简陋但也非常坚固。
食堂两面开门,一门通宿舍,一门连着野外,因为宿舍是清一色的光棍汉,为了照顾我们,食堂内又间壁了一间小屋,有门无窗,关上门,不分昼夜,均是漆黑。屋内有一铺小炕,睡一个人正好,两人就有点儿拥挤。自打进山以来,这间小屋,就法定地变成了我和杨贤的洞房和寝室。作为夫妻,也只有进了这间小屋,两个人才能有条件,有情绪去拥抱,去亲吻,去陶醉,去云雨……只有进了小屋,才敢撕去生活中的伪装,也只有进了这间小屋彼此间才找到了真正的人性,赤裸裸的,不加丁点的掩饰。
尤其是脱离了大都市的喧嚣,在这幽静的大山深处,沐浴着大森林的清香,呼吸着甘冽的空气,耳闻着音乐般的涛声,想象着各种山野花的灿烂和芳香,鸟儿的鸣唱和美丽。夫妻做爱,云雨中自然就有了那种超群离世的仙景滋味……杨贤是天生的乐观派,也许是空气新鲜,环境幽雅的原因吧,离开了首都和父母,尽管精神上苦闷,情绪受到压抑,物质生活更是相差太远,但一年来,杨贤不仅没瘦,身体反而更加丰满水灵了。两条粗腿永远把裤子崩得紧紧的。屁股浑圆,每走一步,全身乱颤,特别是两个乳房,颤颤巍巍。没事在林区公路上遛达,工友们就嬉笑我们是小熊猫牵着一只大马猴子。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我们合衣而坐,各自手上抓着一把砍刀,等待那个时辰的突然到来,既然没有办法逃走,就得豁出去一拼到底了。所有育林队员都知道,杀死了两只老狼,更大的狼群肯定会来报复的,而且都懂得,狼群的聚散都是闪电式的。时辰到了,就像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防不胜防。
去年冬天,我亲眼看到,一头野猪遭到了狼群的围攻,十几分钟以后,包括猪骨头,眨眼之时就荡然无存了。小兴安岭的狼群霸道、残忍、狡诈。涛声在呜呜响着,寂静的黑夜中,偶尔传来猫头鹰的怪叫声像婴儿在哭,即使胆子再大,也得一阵阵地起疙瘩。我知道,隔壁大宿舍的育林队员也都在准备着,毕竟人多,狼群再厉害又能怎么样呢?于是,我关切地问道:“小贤,你害怕吗?”黑暗中,杨贤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声音虽小,却非常地坚决:“不,不害怕!有你在身边,我就啥也不怕!”突然,她扔下砍刀,把我拥在她的怀中,紧紧地拥抱着。几滴眼泪,不知不觉地滴到了我的后背上。半夜时分,狼群终于出现了,啾啾叫着,从三面围了上来,远处的响声还没有消失,附近又突然冒出了数十只,不,是数百只,一齐啃门框咬窗户,咔嚓咔嚓,气氛突然紧张到了极点。“把灯点上,守住窗口!”是四爷马四炮的声音,听上去从容不迫,镇定自若。
小屋与大屋比,尽管多了一层自卫的屏障,但也感到特别恐怖。“走,咱们到大屋去!”恐惧中,我低声说道。一进大宿舍才发现气氛跟想象的大不一样,室内灯火通明,室外狼群像潮水般地涌了过来,一声不响,在默默地进攻着。嗥叫声是外围的那一部分因不能靠前,而只能呐喊助威,狼群的脑袋都是灰白色的,从窗户从门缝,拼命地往里钻,即使是砍伤了也不后退,后面紧着督战,前面的就变成了亡命徒。破釜沉舟般地连撕带咬,啾啾叫着,不惜命地往里面钻。不少蹿到了房顶上,连刨带啃,整个房子也就摇摇欲坠般地晃动着,灰尘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砍哪!砍呀!奶奶的!”二驴子手舞镰刀,一刀又一刀地剁去,血肉飞贱,狼毛飘飞。“妈的,这儿又钻进一个脑袋来!”刘四一刀砍去。
门缝中,脑袋一闪,又退了回去。我全身筛糠,愣在那儿,不知道如何是好。灯光下面,四爷马四炮神色紧张,不停地喊道:“别慌,别慌,谁也别慌,坚持到天亮,坚持到天亮!看准了再砍,看准了再砍!”因为斧头或镰刀剁去,脑袋缩回,反而把门板或窗户棂子砍坏了,下次狼群进攻,那儿就变成了突破口。“四爷!不好啦!食堂……”韩仓脸色苍白,气喘吁吁,食堂二字刚刚吐口,人就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食堂的门被大伙忽视了,狼群从那儿撕开了一道口子,涌了进来,四爷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用肩膀把宿舍与食堂之间的那道门死死地顶住了。我忘记了思考,大脑一片空白。如果还在小屋内,我们夫妻俩此时此刻……我不敢想下去!恍惚中,听四爷还在沉着地喊道:“别慌!别慌!别慌啊!”我感到一阵耳鸣,不是害怕,而是痴呆了一样。宿舍变成了孤岛,狼群像潮水似的把宿舍围了个水泄不通,三十几个人,在庞大的狼群面前,是那样的软弱渺小,不堪一击啊!有人在绝望中哭爹喊娘,有人在拼命自卫,有人吓破了胆子,眼睁睁地瘫坐在那儿,干咋呼。只有四爷马四炮,临危不惧,沉着冷静,身先士卒,又大义凛然,紧要关头,只有四爷,才是大伙儿的主心骨。他表情悲壮,目光严厉,山羊胡子在上上下下地舞动着。“别慌!别慌哪!小伙子们!”四爷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大棚内像开了锅,乱了套:“奶奶的!谁再咋呼,老子就劈了谁!”二驴子瞪着一对驴眼,光膀子举着一把大砍刀,气势汹汹地大声喊道。千钧一发,就在孤岛被淹没了的一瞬间,突然,前山后山,沟里沟外,远远近近,四面八方一齐响起了狍子群的吼叫声,地动山摇像炸雷一样:“汪!汪!汪!汪!……”吼声是猛然爆发的,铺天盖地。整个宇宙,似乎到处都是狍子们的吼叫声。“汪汪汪!汪汪汪!……”进攻的狼群后退了。有几只还在啾啾地哀叫着:“啾哇!啾哇!”叫声很快就退到了山根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