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抗联的后代,在狩猎队,金四爷更是一名德高望重的抗联战士,就因为这层特殊的关系,每次狩猎,我们爷俩都形影不离。
那天在猎场上,我屏住呼吸,胆战心惊,只见母棕熊泰山压顶,闪电一样奔着金四爷恶狠狠扑去,声嘶力竭,愤怒又猖狂地吼叫;与此同时,金四爷的猎枪轰一声响了,一道弧光,金四爷的猎刀也刺进了熊腹,就在鲜血泉水般喷涌而出的同时,母棕熊把金四爷一巴掌拍倒,随之又一屁股狠狠坐下去,扑哧一声,毫无疑问,金四爷的身体被坐成了肉饼。几乎同时,母棕熊又猛地跃起,向我扑来,瞬间轰然一声砸倒在地,喷射出来的血水把整个世界染红……
我手端猎枪呆呆地愣着,来不及开火,尽管目标早已经瞄好,尽管食指就在扳机上扣着。“黄天霸”和“老蒙古”猛扑过去,戗着毛,四只眼血红,它们愤怒地咆哮着,在母棕熊身上拼了命地撕啃,屁股、大腿、阴部、乳房,利齿切进,一口一口熊毛,一口一口愤怒和仇恨……我呆呆地望着,全身上下刺骨般冰凉,情感麻木,思想上一片混沌,后悔子弹没有被射出,后悔没有救下金四爷的性命。我坚信自己有把握打中,即便是失败,命也不至于搭上。周围粗大的红松树可以绕圈儿周旋,加上腿脚灵敏,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啦!秋风像一群疯狂的野兽,在茫茫林海中咆哮,到处扑闯,它们是上苍派来人间向我问罪的。我怨恨又恐惧,茫然又紧张,欲哭无泪,欲喊无声。
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与棕熊、黑熊及其他野生动物打交道到现在,前前后后有三十多年,对猎杀野生动物可以说是司空见惯、屡见不鲜,职业猎人嘛!狗熊也在我们的猎杀范围内,为民除害,维护林区居民生活安全,当然这也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的组织合法又公开,省林业厅的牌上叫狩猎办,与防火办、绿化办同级,社会上一般称呼我们是狩猎队。当时,政府对狩猎工作很重视。
我们使用的枪支弹药及其他猎具,统统由政府提供,包括猎狗的口粮,粮食部门也给提供。甚至考虑到猎人钻树林子费衣服,我们的布票也是两个人的数量。作为抗联的后代,刚到狩猎队时我还是个孩子,后来年纪大了我就时常琢磨,六十年代初期,狗熊们对林区居民的生产和生活威胁很大,可能就是因为林区和荒原刚开发不久,它们的家园被人类不断吞噬,感觉生命遭受到威胁,出于本能和生存上的需要,才时间与人类发生冲突,发生对抗,乃至于决斗。那时候,尽管林区有不少人养枪,政府支持,各单位也鼓励,自卫除害,发展生产嘛!但大部分持枪者也仅仅是爱好,狩猎经验不足,只是在闲暇时进山,猎杀或猎捕的动物也就是梅花鹿、野猪以及傻狍子等,充其量也就是敢猎杀离群的灰狼,成对的猞猁。
对于狗熊,除非是狭路相逢,打了照面,否则一般情况下能回避的还是尽量回避,能逃脱的还是尽量逃脱。实在回避不了又逃脱不掉的,猎手才会豁出性命硬着头皮决斗。尽管如此,还是有若干持枪者葬送了性命;勉强逃生者也是一生恐惧,谈熊色变,听见熊吼,都得哆嗦半天。在小兴安岭林区及其周边,我也算公认的老炮手了,对猎物也非常了解,据我所知,这儿的狗熊基本上就两种:一种是黑熊,另一种是棕熊。
棕熊与黑熊之间的区别非常明显,首先是毛色,棕熊嘛,自然就是深紫色和古铜色了。其次是体重,最大的棕熊超过千斤,一般的也有七八百斤。而黑熊通常也就四五百斤上下,仅有棕熊重量的一半,毛色也没有棕熊的鲜亮,且窝窝囊囊又非常邋遢,蓬头垢面不讨人喜欢。再者就是饮食,棕熊食鱼,主要是鲑鱼,大小兴安岭林区,深水刺骨般冰凉,但棕熊在深水中一待就是半天,所以,棕熊的前膝盖骨治疗风湿和类风湿疾病是非常有效的。但是黑熊就不同了,黑熊食物很杂,如松籽、山梨、榛子、山葡萄、草莓、山核桃以及各种菌类。黑熊食广,极容易饲养,当然也属于狗熊中的贱类,与棕熊相比低了一个档次。
除了饮食、体重和毛色,棕熊与黑熊之间的区别就是胸膛上的那撮白毛,棕熊的白毛呈月牙儿形,黑熊的则是馒头状。当然了,这也是它们最要害的部位。在深山密林中,因为狗熊的全身蹭满了松油,继而又粘了厚厚的河沙,既厚又硬,即便用钢枪也很难把它穿透,所以说只有它们咽喉下面这一撮白毛,既蹭不上松油又粘不上沙子,这儿才是它们最要害的部位。在狗熊的王国,也不是所有的人类都是它们的仇敌,据我所知,在我们狩猎人的同行中,鄂伦春炮手就绝不捕杀狗熊。
鄂伦春人对狗熊简直是到了虔诚和忘我的程度,直呼它们为“阿玛哈”,意思是伯父,身份与地位仅次于父亲。一旦有狗熊进入部落,各家会立刻拿出“西乐”(狍子肉,野猪肉掺上山野菜煮成)、“乌罗仁”(煮熟的狍子五脏和野猪五脏)等家中食物热情地款待。再有就是生孩子的风俗,众所周知,鄂伦春女人是不允许在自己家中生孩子的,当然更没有去医院这个概念。女人生孩子要远离部落,挑选一处林地搭建一座产房——“雅塔安嘎”,供部落所有的女人共同使用。产房周围必须得有狗熊的熊窝,也就是狗熊在漫长的冬季蹲仓时的树洞,这是选择地点最起码的标准。
在鄂伦春人看来,只有熊窝,“雅塔安嘎”才能够安全;只有熊窝,分娩时才能够顺利;也只有熊窝,全部落的男女老少才能够吉祥。在分娩期间除了“萨满”和“职权嘎钦”(算卦的)等人,丈夫和家人是没有资格进去的,可是如果有狗熊忽然光临,尤其是母狗熊领着崽子前来观望,那么,全部落立刻就会欢腾起来,燃烧起篝火载歌载舞,庆贺本部落万事都会顺利。年长的猎人时常会遇到,狗熊与鄂伦春人同时舞蹈,尽管笨拙但非常可爱。相比较,汉族猎人包括蒙古族炮手和朝鲜炮手,都视狗熊为猛兽,围追截堵,大开杀戒。当然,作为猎户,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在猎场上视狗熊为死敌。
作为抗联的后代,我后悔选择了狩猎这一职业,如今后悔也已经晚了。狗熊在猎场上被枪惊吓后,或者是受伤康复后,会对人类非常仇恨,进而由仇恨变成报复,报复女人,报复孩子,疯狂的残忍的更是血腥的,在林区,制造了一起起血案,上演着一幕幕悲剧。这一起惨案,始作俑者,当然还是抗联老战士金四爷和我们,是我和金四爷的不慎和失误才导致那些妇女和孩子葬送了性命,那些家庭残缺又痛苦,人心惶惶,提心吊胆。说起来时间是一九五七年的春天。
一九五七年的春天,也就是小兴安岭中心狩猎队刚刚成立不久,炮手们也是从各单位来的。金四爷是炮头,是我的师傅,组织上照顾我,允许我和金四爷继续一起谋生,如果有可能或相应的机会,猎场上的技术也好进一步得到发挥和传授。金四爷的名字叫金克成,参加过抗联,志愿军转业,资格很老,上校军衔,正经八百正团级干部。他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摆弄枪支,听说在朝鲜战场上就是出色的狙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