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文化不高或者性格使然,曾多次拒绝进大机关任职,在他看来,和平时期,狩猎生活是他最理想的归宿。他个子高大,臂力过人,性格和蔼,很少见他急躁。饭后消遣时,他就教我怎么打枪。他双手各举一支双筒儿猎枪,我手拾着酒瓶子随意地抛出,不管什么方向还是什么角度,酒瓶子一出手,肯定就被击碎。特别是酒后,他的情绪饱满,干脆让我用毛巾蒙上他的眼睛,提着双枪点射。尽管用毛巾蒙住了眼晴,但秋天向日葵地里的花鼠子及松鸡,只要活动就难逃厄运。金四爷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自己的后代,尽管四奶奶吃斋行善,初一、十五准时祈祷。金四奶奶很早就劝金四爷洗手,埋怨他杀生罪重孽深,才断送了自己的香火。金四爷不听,哈哈大笑说:“你吃斋念佛我双手赞成,我后半辈子打猎,你也别干涉,没有儿子,就领养个孙子呗!感情到了,也照样给咱们送终!你说是不?哈哈!”他性格开朗,这可能也是他健康的最关键原因。我能跟着他学习和生活,可能是前生积下的福分。金四爷对狩猎有着丰富的经验,尤其对狗熊,听到叫声就能辨别出公母,看见脚印就可以确定走过去的是黑熊还是棕熊。甚至于听猎狗叫,他也能准确判断,被猎狗围住的是什么猛兽。可最大的遗憾是我脑瓜太笨,许多绝活儿没有学透。记得那天我们从乌拉嘎回来,除了猎枪、猎刀和子弹,我后背上还背着七八十斤野猪肉,气喘吁吁,满身是汗,刚融化了冰雪的山路坑坑洼洼,相当难走。
金四爷斜背着上了膛的枪,跋涉了一天,再加上年迈,步履自然有些趔趄和踉跄。原始森林,粗大而又挺拔的红松密密麻麻遮天蔽日,树下面行走简直如同走洞穴,非常冰爽,还让人有点恐惧和不安。
突然,猎狗群在前方吼叫起来。“四爷听见了吗?狗咬呢!是孤猪吧?”金四爷止步,因为疲惫灌了两口白酒,打了个酒嗝,喘着粗气,眯缝着细眼不在乎地说道:“孤猪?哼!如果是孤猪,这帮家伙还能这么吵啊!”“不是孤猪,难道是狗熊?”“奶儿个腿的,还是头棕熊呢!不是棕熊,老蒙古它们早蹿上去啦!”说着,金四爷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听说是棕熊,我心里就发慌,腿肚子也突突地乱颤,本想绕道远远地躲开,想想棕熊身上就冒凉汗,可是金四爷偏让我去唤狗:“你小子腿快,赶紧过去喊两嗓子,别让熊把狗群给毁啦!”见我犹豫,又说道:“你呀!就放心去吧,我随后也到。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害怕狗熊,还能算个猎人?手上的家伙不是烧火棍吧!”我只好硬着头皮前往。我确实被棕熊吓破了胆子,三年多仍然有深深的余悸。
那次我一个人去八道沟的后堵,总觉着自己有能耐,所以出门也没有领猎狗。没有领猎狗问题倒不大,偏偏又忽视了猎场上的规矩——逆风而行,就这样差一点把小命给丢了。进山狩猎,最大的忌讳就是顺风而行,无疑是把目标暴露给了野兽,野兽愚蠢,但嗅觉灵敏,猎人顺风纯粹就是找死。我顺风前行,当然也就把性命交给了死神,因为猛兽在疯狂的时候,会时刻寻找目标进攻。如果是惊枪不死的枪漏子,因报复心切,闻到了气味立刻就会扑来,而且它又在下风,早有准备,上风的猎人还不就是上门送死吗?所以说,猎人进山顺着风走路,他不是发呆就是脑袋被老驴给踢了。
我的脑袋并没有被踢,但是那天我确实有点犯晕,稀里糊涂就与母棕熊碰了个照面。刻骨铭心,整个过程至今我还清晰地记着,就在我头昏脑胀上八道沟后堵的一刹那,一只母熊也从对面攀登上来,近在咫尺,我差一点儿就把母熊的鼻子给撞着,当然母熊早已察觉到了敌情,是猎枪的火药味把我卖了。是一只母熊,它哞的一声吼叫,两条腿直立起来,它叫声尖利,耳边突然炸响,让我有些发呆,至今我还记得,它的目光兴奋而贪婪,两只大巴掌也喜悦地悠着,眨眼之时就向我扑来。说时迟那时快,逃生的欲望使我忘记了一切,恐惧和害怕也全抛在了脑后,躺在地上装死根本来不及,唯一的办法就是反抗和搏斗。
也许是经验帮了我的大忙,也许是上天在关键时刻给予了我鼓励,也或许是出于意志上的本能,我猛地把猎枪向着它扔去,因为我知道,狗熊的天性就是贪婪,来者不拒,什么物品见了都划拉。黑瞎子掰苞米——老嫩全收嘛!我来不及多想扭头就跑,沿着来路向下面冲去。毫无疑问,逃生的时候我狼狈到了极点,拼了命向着山下猛冲。鹿皮猎服多处被刮破,双手和脸上也多处被擦伤。
母棕熊甩枪急追了下来,我身体灵巧,动作敏捷,但八道沟的后堵没有什么大树啊!全都是失火以后次生的柞树,粗的像碗口,细的像胳膊,密密麻麻高粱地一样,我拼命地狂奔着并放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茫茫林海哪儿有人啊!此刻,后面的棕熊占尽了优势:一是顺风,视觉不受影响;二是力大,追来的棕熊像滚动着的巨石,雷霆万钧,势如破竹,横冲直撞,柞树和杨木杆子纷纷被它撞断,“咔嚓!咔嚓!”,它似一股巨风直扑下来,我万念俱灰,紧张、恐惧、绝望,心想这下子可彻底完啦!因为我明显地感觉到它在后面呼出来的热气,一股股喷在我的背上,情急之中我猛然想起,前面是陡坡,又叫王八坑,直奔下去我就是逃脱了熊掌也得被摔死,我急中生智也是别无选择,就在母棕熊追上我的瞬间,我紧急刹车控制住了双腿,身子猛地向左侧扭去,左手抓住一棵柞树,借助柞树身体停止了滑动,但也就在同时,风驰电掣扑下来的棕熊伴着一股巨风轰轰隆隆地滚落下去……
我的妈呀!我死死拉着那棵小树,很长时间才坐在地上。好危险啊!差一点就要变成熊粪了。尽管狗熊它不啃嚼死人,可是对活人报复性却很大,尤其对猎人,它心目中的死敌,一旦被它捕获,百分之百都得被它撕烂,面目全非,整个面部被舔成骷髅,因为猎人的身上不仅有火药味,长年杀生,身上还有一种很特别的气味,因此猎人就是空拳,独行的野狼见了也得躲开,可是野狼一旦把你识破,它就会很快纠集来同类,不遗余力地要把你吃掉。此刻我心里非常清楚,滑下去的母棕熊肯定不会摔死,甚至连皮毛都没有多少损伤。
平时它们经常从十多米高的树上栽下,平地砸出一个半米深的大坑,但身体丝毫没有损伤。此时此刻也仅仅是暂时没有继续追赶,肯定还在附近候着我呢!棕熊有韧劲儿,轻易不会服输,一旦被它盯上,十年八年你也别想脱身。回到家我一躺就是半天,四肢痉挛全身冒凉汗,多少个夜晚被噩梦吓醒,棕熊的利齿,棕熊的巴掌,总在我面前晃动,竟然有多次听见熊吼就吓晕了过去。一连多天家人都很担心,担心我的精神是否还能再正常。经过金四爷找人多方面医治,几年来才一点一点恢复好,可是却落下了恐惧的病根儿,听见熊吼全身就哆嗦,目瞪口呆长时间发愣。
四奶奶祈祷时我也会跟着祈祷,四奶奶祈求菩萨保佑,保佑四爷平安,保佑全家平安。我祈求别再见到那只棕熊,它是我的克星,我们是冤家,祈求菩萨开恩,希望它能够放弃报复我,今生今世彼此也别再见面。我有些后悔,后悔当初选错了职业,不应该当职业猎人。猎人狩猎是上了一条贼船,船不翻我们就得支撑,猎人只要踏上了猎场,无疑是在给自己掘墓,各种野兽都变成了仇家,都在虎视眈眈,不放下猎枪勉强还能维持,如果真的放下猎枪随时都会完蛋。金四爷也理解:“有狗熊的地方,咱们不往那疙瘩凑合,咱们不惹它。”此刻,金四爷催我去把狗群唤回,尽管胆怯,也得硬着头皮前往。
况且金四爷还在后面跟着,我也自己安慰自己,不可能是那只母棕熊,都这些年了,也许它转移去了其他林区,也许它已经不在世上了,再说还有猎狗呢,五条猎狗,足以把它缠住。我一边思索着三年前的一幕,一边不停地给自己安慰,但腿肚子仍然抽筋般乱颤,也许我真被吓破了胆子。循着吠声,或许是我太疲劳的原因,两只眼睛一阵阵发黑,两只耳朵也嗡嗡响,百米左右,我清楚地看到,被猎犬围住的果然是头棕熊。粗大的红松树浑圆挺拔,尽管稠密但视野却较清晰,在一个陡立的小山包下面,五只猎犬形成扇面,“汪汪汪”的叫声在林间回荡,恐怖更让人紧张。
我把野猪肉袋子轻轻放下,提着猎枪缓步向前迈进。可是没走几步,两脚灌铅般就再也迈不动步了,因为此时我清晰地看到,一只棕熊在松树下面直立,个头儿足有三米多高,它面我而立,与三年前的那只母棕熊相比,个头和身材都没有什么差别,难道是它?三年前的那只?于是我亮着嗓门喊道:“黄天霸!老蒙古!回来!你们快回来!”轰鸣的林涛声淹没了我的呼喊,猎狗们先是一愣,继而是更响的吠叫声:“汪汪汪——汪汪汪——”与此同时,面对我的大棕熊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放下前掌又猛地立起,并突然哞哞地吼叫了两声,毫无疑问,我的出现,引起了它的警觉。
金四爷过来了,提着猎枪撇着嘴对我说道:“就在这儿嚷啊?胆儿也够大的!”说着大踏步继续向前迈进。我急忙喊道:“四爷!就是前些年的那只母……母棕熊!我认……认出来啦!”金四爷停步扭身,满脸的不屑,皱着眉头说:“回去吧!别把你吓着,真要有个好歹,我可担不起!”说完继续前行。我壮了壮胆子提着枪跟着。金四爷的奚落,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们的到来,令狂妄的猎狗更加放肆,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所有的猎狗都是这副德行,尤其是头狗“老蒙古”和“黄天霸”,竖起来的尾巴简直像一面面舞动着的旗帜,兴奋、狂妄、放肆,汪汪地吼叫着,忽然间扑去,忽然间又退回,数十只爪子疯狂地舞动,枯枝、树叶、狗毛和熊毛以及熊粪、熊尿和其他的污秽,纷纷扬扬随着它们浮起。可能是“老蒙古”立功心切,竟然从正面进攻,一个弹跳射去,我刚要喊危险,它灵活的身姿划了一道弧线,刚刚落地又弹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