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只老雕简直就像个巫婆,像魔鬼,庞大的黑翅展开有三四米宽,夕阳下面,恶狠狠的眼睛铮亮铮亮,秃了毛的紫红脖子简直就像传说中的恐龙。自古以来它就是草原上的一霸,羊羔、牛犊、马驹子,包括半大的狍子和梅花鹿,见了它就躲藏,躲藏不及就会丧命。随着农场大面积地开发,秃脖子老雕(学名秃鹫)就多在山边子上出现,也就是林区和草原的结合部,寻找目标,经营其地盘。狼崽的叫声使我们大惊失色,不禁一齐高呼:“孙刚!快!快!赶紧开枪呀!快开枪呀!”孙刚猛地举起铁铳,说时迟,那时快,轰隆一声,喷出一股火舌,可秃鹫携带狼崽早已飞远。孙磕巴这时又找到了机会,嘴角都快撇到了耳根,斜着眼睛磕磕巴巴地说道:“咋,咋样?就你这两,两下子,给你挺机枪也是白,白费!烧、烧火棍嘛,我都嫌,嫌它碍事”。孙磕巴的脖子憋得通红,说完了半天五官才归位。
猛禽飞了,硝烟散了,看着猛禽消失的影子,刘传海的脑袋又摇晃了半天,眼镜后面的目光是恐惧,嘴唇嗫嚅着紧张地说道:“这野狼沟,感情还有更厉害的啊!”他比别人更多了一份担心,因为他的眼镜影响了他的视力。进了沟,我发现草丛中到处都是狼粪、兽毛、死人骨及动物的残骸,有些狼粪还相当新鲜,没消化的骨头白花花地露着,同时我也观察了车老板和马匹,进沟以后,两匹母马就惊恐得直哆嗦,紧靠着白马,脚步有些错乱。当然芳心也自然彻底没了,要不是黑马的监督和督促,它俩肯定调头就会逃窜。
白马也惊慌,尤其是突然听到狼叫,鬃毛一奓前腿突然就高悬了起来,要不是因为缰绳互相之间连接,它早就嘶鸣着窜出套了。相比之下只有黑马是那样的沉稳,熟视无睹倒有点儿兴奋,它抬着脖子高昂着头,特别有精神,仿佛它步入的不是狼窝,而是前面母马正等着它约会,宽大的蹄子扑通扑通山响,后面的板车像要飞了起来。
再看车老板,仿佛已经睡着,脑袋在胸膛上一颠一颠,仿佛把一切都交给了辕马,自己正忙中偷闲打个瞌睡。此刻,我对车老板说不上是敬佩,当然,他的三鞭子之后,讨厌和反感略有点儿消失。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生父秦世海,等安顿下来我要跟他谈谈。即使他不是我要寻找的父亲,但我还是在他身上发现了很多可爱的地方。
自己吃干煎饼大咸菜,却把讨来的油条全喂了他的马匹。可想而知,他和马的感情是多么深厚。一个人能这么爱牲畜,还能不爱自己的亲人吗?车轱辘碾着山坡下的旧痕前行,越往前走灌木越粗壮,啦啦秧、狗枣子、黑桦、刺五加等等随处可见,绊马腿、刮马毛、挡马头、碰马脸,多亏黑辕马勇往直前,我们才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黑马始终是精神抖擞,马铃铛震动着整个山谷,马蹄子仿佛要把群山踏平。这家伙简直就是一头猛兽,让它拉车真是有点可惜,或许它经常出没于狼窝,习以为常,野狼又屡屡败在它的蹄下,所以说此刻它是豪情满怀,斗志昂扬,丝毫没有胆怯。
我们在一个鄂伦春猎人曾经居住过的木屋前停下,这儿也真正是野兽的天下,各种兽毛随着秋风飘荡,膻腥味刺鼻难闻。车老板亮着嗓门嚷道:“下车下车,娘儿腿的,这一路上颠的,骨头架都散啦!”眼睛没睁又命令我们说道:“我收拾房子,你们都搂柴,一个人十抱,听见了没有?谁少抱了一根,我可跟他没完。”跳下车来一惊:“娘儿腿的,这么多的粪啊!母狼都在这儿生崽子吧?你们瞅瞅这地上,就是猪圈,也没有这么脏啊!”随着车老板嚷嚷,我忽然间看到,对着木屋的杂草深处,不少的眼睛偷偷地窥视着我们。顿时就感到毛骨悚然,呼吸急促,满脑袋的头发“刷”地一根一根直竖了起来,但我强作镇静没有声张,因为我毕竟是一组之长啊!也只有此刻我才意识到,场长偏偏给了我这个差使,是担心我太嫩,动摇了军心,才许了个组长好让我管好自己,老谋深算啊,小耳朵场长!卸下来行李和日常生活用品,我先到木屋里面转了一圈,一铺大炕就占去了木屋多半,我们只有勉强挤着才能睡下。炕下是灶坑,烟囱是半截空了膛的树干。
但门窗都坚固,看出是为了防御黑瞎子、野狼等野兽的侵袭。车老板麻利地点着灶坑,滚滚浓烟便在山谷中飘散。我们欣赏着美景时,车老板则忙着剥桦树皮。剥桦树皮的时间最好是春天,用刀划开小口一揭就是一大张,铺炕苫房,平时还能引火,但树叶绿就凝固成了一体,勉强剥了也是仅能引火,现在已经是晚秋时节,就更不用说了。但车老板的左手确实有点功夫,窄窄的刀锯条泛着一种青色,锯齿像鹰嘴,锯背似弯刃,伴随着一阵铮铮的脆响,变魔术一样,一大张树皮就剥了下来。
我感到惊讶的同时,也有了探询的意思。“看您的衣服您也当过兵啊?”我问,“不当兵能丢了条胳膊!”他气呼呼的,没有正眼看我。“您去过朝鲜吗?”“这话问的,不到朝鲜,那还叫当兵!”他用锯板轻轻地一蹭,一大块树皮又剥落了下来。“您去过朝鲜什么地方呀?”我继续问道。“地方多啦!”他用脏袖子揉了揉眼睛,毫不犹豫地说道:“狼琳山,大榆洞,新兴里,妙香山,秃鲁江,沙子口。”特别是说到“新兴里”三字,他咬字特清,丝毫不侉,而且还有朝鲜语的谐音,特有一种深情。“您还去过新兴里?”我更好奇了。“你问这个干啥?”他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用眼睛异样地看着我。
脸上的伤疤也痉挛般地跳动,手上的刀锯差点儿滑落。我急忙掩饰:“我父亲也去过朝鲜,他也会骑马,还得过一枚银质一级国旗勋章,你认识他吗?”我盯着他的表情。“噢!志愿军战士多了去啦,一个连队的还认不全呢!”他精神颓废,目光黯淡,刀滑落到了地上。摇了摇脑袋,靠着那棵大树他才没有瘫倒,声音嘶哑又喃喃地说道:“新兴里,我做梦都想啊!想回去看看,二十年啦!可是……可是……”他全身颤抖,混浊的眼泪也滚落了下来。我很清楚眼前是什么环境,一旦他情绪受到影响,别说任务没办法完成,就是我们几个人的安全也无法保障。我有些后悔自己寻父心切,便急忙掩饰道:“这么多狼粪啊!今天晚上可怎么过啊?”他仿佛也意识到了周围的环境,克制住情绪,左手砸到了树上,扭身便回木屋去了。我望着他步履蹒跚的背影,意识到他正为一种情绪所折磨着。我愣在那儿,脚步半天也没有挪动,我确信我找到了父亲。可还是有那么多个“为什么”困扰着我,要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如何最后验证自己的判断?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看看太阳即将落山,我拾起他扔下的刀锯。这种刀锯在朝鲜我就见过,锯把上铸刻了一排日文:“京都工具株式会社。皇家专用。”难道天皇也经常进山伐树?还是皇太子喜欢到大森林旅游,身带这把刀锯有备无患?我仔细观察,整个锯身早已被血浸透,呈暗紫色,分不清上面是人血还是兽血。五十年代野狼多,也许他杀掉的野狼无数,所以他进沟才那么镇定,对枪声和狼叫充耳不闻,一个死都不怕的人却为一段经历痛彻肺腑,可见他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我用目光瞄着车老板,只见他和黑马在耳语着什么。
笸箩里盛着半下子高粱米,但所有的马匹都不肯再用,除了黑马情绪上还稳定,白马和红马都是满脸惊悚,鬃毛奓着魂不守舍。所有的动物对于来自大自然的危险都比人类更敏感。马匹们也肯定早就已经发现,山包后面或草丛的深处,闪烁着窥视的光亮。特别是浓浓刺鼻子的膻味,弄不清到底有多少狼。太阳从山顶上坠落了下去,天空和荒野被霞光染红,尽管这儿是大森林的边缘,但鸟儿的叫声却突然间消失。没有鸟叫也听不见兽鸣,只有野草在瑟瑟地抖动,难道野草也意识到了危险?静悄悄的河水也感觉到了紧张?整个气氛像决战的前奏,凝重、沉闷、压抑又悲壮。这是进狼窝的第一个夜晚,斧头、长矛都已准备妥当,一路上颠簸,大伙儿也真累了,孙刚抱着他的长杆儿铁铳靠着窗户躺下,“不怕死的就让它尝尝铝砂和炮豆子是什么滋味。”我把铺位铺在车老板旁边,我是多了一个心眼,想在他身上发现那枚勋章。如果是生父,他肯定会珍藏在身边,如果我真发现了那枚勋章,也就可以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父亲了。可我们七个人鞋子都没脱,更别说脱衣服了,也许是一路颠簸太疲劳了,躺下不久,鼾声就响起一片,尤其是车老板呼噜声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