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秋天,伴随着党中央新政策的出台,北京、上海、杭州、天津、哈尔滨等各地大批知青向北大荒涌来,亘古荒原顿时沸腾了,于是场领导找到我说:“李玉珂同志,为了农场的前景和未来,农场决定再设几个连队,考虑到你的能力和表现,场领导研究决定,这次勘测、选址任务由你带队去完成。记住,你们要去的地方是有名的狼窝,一定要做好打一场硬仗的准备。”“大不了就是喂狼!”我毫不在乎地答到。我们这个小组共有六人,我是组长。要和狼斗,当然要有充分的准备,我要求配发枪支。场长直摇头:“珍宝岛那边形势很紧张,农场马上就要改编成兵团,枪支使用不能随便批准,不过可以带上支铁铳,有点儿响也就把狼吓跑了。噢!还有,为了你们的安全,我特意请了一个车老板来帮忙,包括他的马车。据说这车老板是野狼的克星,能空手擒野狼,野狼见了他全身都哆嗦,在咱们北大荒,他名气很大的!”听场长的口气,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佩带枪支的主张我也就没再坚持。车老板来了,尽管我们素不相识,但一见面我就呆呆地愣了半天,很长时间才舒了一口长气,不仅仅是车老板的长相和他的打扮,还有他的马匹,都把我记忆深处的东西搅动起来了。
众所周知,五六十年代的北大荒农场,生产和运输主要靠马车,拉粮拉草拉肥料,运砖运瓦运木头,几十个马车走在路上,马蹄嗒嗒,再加上马头悦耳的铃铛声,确实让人感到陶醉。可是农场的那些马匹哪儿像眼前的这四匹马,你瞅瞅,那蹄子,那鬃毛,那眼睛,太让人喜欢啦!让它拉车,这不是糟践了吗?
大伙儿的目光被黑辕马长时间地吸引着,尽管我来自产马的朝鲜,又在荒原上奔波了两年,但这么矫健、气派、威风凛凛的黑马也是第一次见到。
这是呼伦贝尔草原杂交的马种,比前面拉正套的两匹红马和一匹白马要高出半头,眼睛黑亮,小耳朵立着,乌黑的鬃毛简直就像瀑布,头顶部分主人还为它梳了五六个小辫,扎了一根头绳。见到了黑马,我蓦然间想到,母亲在世时多次说过:“志愿军里面,就你父亲骑的是黑马,黑马像旋风,跑得才快呢!你父亲当初多亏了他的黑马,黑马受重伤仍跃起,用身体挡住了一大块飞弹碎片……”
母亲生前不止一次说过,父亲秦世海中等个头,络腮胡子红脸膛儿,剃个小平头,昆仑山的口音听上去特侉。没了右臂……我习惯性地把眼前的车老板和自己想象中的父亲对照着,他紫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风流眼,眼边和眼窝还有点儿眼屎,看人的目光恍惚不定。满头的灰发简直像柴草,特别是右臂,非常明显,秋风中旧军装的袖子悠悠地摆动。但风纪扣却是牢牢扣着,不难猜出,他曾有过一段军旅生涯。
见他从车上拽出一个笸箩,歪着身子不在乎地说道:“你们食堂有什么吃的吗?”也不等我的回答,使用牙齿叼着小笸箩的边缘,腾出那只粗糙的黑手,在黑马脸上拍着:“伙计等着,我一会儿就来,给你打个牙祭。”他用手接过笸箩瞪着眼冲我们吼道:“去!去!离黑龙驹远点,磕着碰着我可不负责任!”一会儿他回来了,左手端着一笸箩油条,这是我们平时都很难吃到的,是场长安排为我们饯行的,此刻却被他端来让黑辕马享用。黑辕马伸出舌头轻轻地在主人手背上舔着,用舌头和目光传递着喜悦。直到车老板嗔怪它:“舔什么!快吃你的!”黑马才轻轻抖动着身子,叼着油条开始了大嚼大咽。
黑马快享用了一半,车老板才把笸箩端到了前面,略有歉意地对拉正套的大白马说道:“老规矩,你四它们俩三。”白马和红马仿佛也都习惯,随着马儿把油条嚼空,车老板又支上了大笸箩,为他的马匹重新拌上草料。自己也拿出来大半兜子煎饼,蹲在地上一口煎饼一口咸菜,嘴里还不知道嘟哝着什么。他的语言似乎只有黑马能听懂,因为只有它在不停地晃动着尾巴。场长也赶来送行,他语重心长地拍着车老板的肩膀说道:“王师傅,辛苦您啦!记住啊,遇到狼群要尽量赶尽,不要杀绝,别影响了咱们工作进度,说不准哪天场部要搬迁到山里,你们先去打头阵!”说完后他凝视着远处的群山。
我们六人都跳上了马车,想想可能遭遇狼群,内心也不由得萌发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滋味。秋天北大荒的天空万里无云,马蹄嗒嗒,鸟儿欢声,天气晴朗,景色优美,本来是让人惬意的时刻。可是我的心情沉闷到了极点,也绝望到了极点,坐在行李上随着马车摇晃,简直就要哭出声来。因为通过外貌我基本已经确定,这极端丑陋又肮脏不堪的车老板,就是我寻找了十多年的父亲。同时我也替母亲惋惜,我的母亲是那么漂亮、端庄、聪明又贤慧,当初怎么会委身于他呢?早知道父亲是这样的人物,我宁肯不来中国。
十几年来,那个美丽的幻觉,如今已彻底地粉碎,我甚至想过去厉声地质问:“你是不是还有个名字叫秦世海?”然后再挥手掴他两个嘴巴:“当初就是你污辱了我的母亲,如今又害得我流落他乡寻找。”可我始终稳坐着没动,任由眼泪在心底深处流淌,我强迫自己确认,他不是我要寻找的父亲。
当内心的苦闷略有点儿缓解时,压抑的情绪也就不再那么激动。挺直了胸脯再注意他人时,我突然发现,坐在一旁的孙刚竟然带来了一支铁铳,正攥着一块破布不停地擦着。满腹牢骚,嘴上还嘟哝:“操!这鸡巴差使真差劲,要是去珍宝岛多好,死了还赚个烈士,也值了。去这个鬼地方,如果死了变成狼粪,可惜父母白白地养活了咱一回。”斯斯文文的刘传海,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他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是首批来北大荒扎根的支边青年,他知识渊博,却自嘲为番(土匪中的军师)。
此刻听孙刚满腹牢骚,就挺直了脖颈,看着荒原和朦胧的群山,随着马车的颠簸和晃悠,抑扬顿挫眯着眼说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孙老弟何必如此悲观呢?”孙刚使劲扔掉了手上肮脏的擦布,把铁铳收好,耸了耸肩膀斜着眼睛撇嘴说道:“操!还穷酸呢,一会儿进沟,你哭都找不着地方,那是狼窝!何况咱们又是送进门去的,哼!等着吧!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看样子刘传海要继续跟他舌战,挺着胸脯嘲讽地笑笑:“出师未捷也不必恐慌,你我都是勘测队的元老,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是横戈马上行,你呀,说你啥好呢?劲可鼓而不可泄,还没有交战你就先投降啦,悲哉!悲哉!”说时还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孙刚还想说啥,但没等张嘴,眼睛却一下子大了,表情紧张又兴奋地喊道:“你们看那儿!快看!”我和孙刚对面而坐。听他惊呼不由得扭头看去,十多匹骏马同时向我们奔来,一色儿的枣红,却都没有笼头,简直就像草原上的野马。速度之快颇似一股飓风,眨眼之时就奔到了跟前。我内心一紧,不由地喊道:“毁啦!干架来的吧?”类似的情况荒原上常有,雌马发情就会招来众多的雄性,雄性之间必然就混战。彼此把对方的皮肉都撕烂,这种场面一旦出现,牧马的骑手对它们也无奈。
当然也是牧马人的失职,应该把雌马拴住,不让它乱跑就不会发生决斗,看它们近前大伙儿都惊呼:“非咬死不可啊!快停下!马如果毛了,咱们就下不去啦!”“快跳!快跳!快往下跳呀……”于明新、孙磕巴、二苗子,惊惶地翻落下车,躺在地上还呼喊:“李玉珂,你们还不快跳,再不跳就来不及啦!……”我尽管惊慌但仍然没动,只是死死抓住车板,害怕跳下去反把腿脚给摔坏。上路时我就发现,左右边套上的两匹母马都在发情,不停地撒尿,引诱得黑辕马一个劲儿骚动。车老板就笑骂:“不害臊!等到了沟里再给你们圆房。”
可是车老板也万没想到,河边到处是散养的马群,顺着风向气味飘多远,雄马们不追那才怪呢。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车老板的鞭子简直像利剑,“啪!啪!啪!”三声炸响,三匹马倒在了地上,其他的马惊惶地收蹄,瞪着眼睛谁也不再放肆。车老板骂道:“想美事!找死吧你们!我黑龙驹还没尝鲜呢,闻着臊味你们倒来啦!”说着又重重用了一串响鞭,继续向前走。也只有此刻我才发现,辕子上的车老板好威风啊!邋遢和猥琐荡然无存,更显刚毅和彪悍,空袖子随风飘荡,简直就像一位跃马的将军,气贯长虹又所向披靡。
我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刚才的压抑有所缓解,但愿他就是我寻找的父亲。野狼沟到了。这里是梧桐河上游,河水在不远处静静地流淌,水中不时有野鸭子飞起,在头顶上划过。突然空中传来了一声惨叫,大伙仰头,不由得骇然,一只秃头红脖子老雕,爪子上竟然抓着一只狼崽,惨叫声是狼崽发出的。因为刚刚腾空,大伙儿看得都非常清楚,狼崽的四肢拼命地挣扎,哇哇地惨叫,想与之搏斗也没有那个力量,可怜巴巴的叫声令人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