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话音刚落,老婶就恐惧中绝望地呼喊了一声:“哎呀妈呀!”颤抖中似乎是晕了过去……我的脸,紧紧地贴在了窗子的玻璃上,两眼一眨不眨地向外张望着。夜色下面,黑咕隆咚之中,蜂箱旁边,一个庞然大物在缓慢地蠕动着,并不时有蜂箱摔碎了的哗啦声。三只猎犬,忽近忽远,躲躲闪闪,围着庞然大物在狂咬着,震得头皮发麻,耳朵根子生疼。也许新娘妻子的晕倒,使丈夫更加愤怒和痛恨。我清楚地感觉到,老叔的全身,都在无声无息中剧烈地颤抖着,但口气仍然是那么沉稳。似乎在咬着牙根说道:“别慌!我推开窗户,电棒一亮,你就开枪,瞄准胸脯子的那撮白毛,一定命中,绝对不能再让它活着回去!”老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紧张、心慌,由心慌导致全身像筛糠般哆嗦,可是,当我听到蜂箱被摔碎的叭嚓声,想象着辛勤的蜜蜂被无缘无故地蹂躏、碾死,无数的生灵在瞬间就演变成一场苍凉的悲剧。便由蜜蜂的悲剧转换成了人类的悲壮和愤怒。愤怒使我冷静,冷静中又燃起了一股怒火。燃烧的怒火就不再使我恐惧和心慌,而是咬牙切齿地握紧了双管猎枪,枪膛中压上的是两发独弹,这种独弹是自己用铅块化的。带有旋纹,在50米之内,进去的弹丸像纽扣一般,而出来的窟窿却比碗口还大……黑熊离我不到30米,击准了,一枪就会掀它一个跟头……食指勾在了扳机上,平静中就等着老叔下达开枪的命令了。我也是一个童男子,但此时此刻,心灵的纯洁,就像隆冬中一片飘落的雪花。
“准备好!”说着,老叔拔开插销,轻轻地推开了窗子,窗户有半人多高,我把枪筒顺了出去,准星,瞄准了那个庞然大物。如此同时,老叔揿亮了五节电棒。刺目的亮光,穿透了黑洞洞的夜幕。我清楚地看到:仍然还是那头大棕熊,毛眼红通通的,站在那儿,两手把着一块蜂坯,正在大嚼大咽,贪婪而又放肆,胸脯子的那撮白毛,恰恰对在了我的准星上。电光一亮,它猛地一愣:左爪拿着蜂坯,眼睛幽蓝,表情惊愕。见事不好,刚想弃坯而逃,说时迟那时快,我右手的食指狠狠一勾,一串火舌就喷了出去。狗熊一声气贯长虹般的哀叫:“哞——”不等叫声停止,随着火舌,我真切地看到:大黑疯了一样,像抛出的一个黑球。“嗖”的一声,一个弹跳就,蹿了上去。
“汪——”的一声,张开利齿一口就叼在了棕熊的脖子上。狗熊拼命挣扎,左右开弓。我刚要再开第二枪,老叔大吼一声“别伤着大黑!”随着话音,一个弹跳就蹿了出去。刀光一闪,长长的匕首,就给棕熊捅了进去。从枪眼刀眼中,黑血像泉水般喷了出来,电棒还在亮着,我看到棕熊就倒下之时,无力的巴掌,也在老叔的胳膊上扫了一下,随后庞大的身躯轰隆一声倒了下去。像伐倒了一棵大树,又似突然坍塌了一堵墙。
狗熊一死,长毛和小六予也有了能耐。冲上去,一嘴又一嘴地撕啃着。我扔下猎枪,蹿出去,伸手去搀扶老叔,发现他右臂已经骨折性地断了下来,呼吸急促,牙关紧咬,脸色苍白,也仅仅是眨眼之时,汗珠子也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了下来。再看那把匕首,还在棕熊的胸脯子上牢牢地插着呢!“哎呀!老叔,你的胳膊!咋,咔办呐?”我心疼的又着急的大声说道,见老叔默默无语,就弯下腰。吃力的连搀带抱的把他弄到屋里。突然,老婶的声音在后面嘶声力竭地喊道:“打死你!打死你!……”
天色已经亮了,晨曦中,我扭头一看,老婶赤条条的,两手挥着一根大棒,在死熊身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抡着……是枪声把她惊醒了过来,是愤恨让她忘记了一切。二十天以前,她从这只棕熊的魔掌下逃了出来,如今她要报复,她要雪恨,她要用手中的木棒,让死亡了的狗熊,再次尝尝她尤金凤的厉害。她两个乳房挺立着,像颤抖着的两座山峰;屁股浑圆,连两腿间女人的那点玩艺,都无遮无掩地暴露了出来!老叔扭头一看,气愤中大声喊道:“你还要不要脸了,光腚拉嚓的!”也许是老叔的一声呼喊,老婶才彻底地清醒了过来,扔下大棒,火烧火燎地冲进了她的新房。不一会儿,老婶发出羞耻的哭声……过后,我细细地琢磨,他们俩是夫妻,赤身裸体,也没有什么耻辱和难看。
大黑已死,长毛和六子不可能懂得人间的羞耻和肮脏。我是她们的晚辈,让晚辈领略了隐私,天长日久,我们之间该是多么尴尬,多么难堪,多么别扭呀!我不能相劝,也没有资格相劝;最终还是老叔强忍着巨大的伤痛,气哼哼地大声说道:“别哭了!有啥丢人的?斌子也不是外人,你是他老子,晚辈还有笑话老子的?”略略几句,老婶的哭声也就嘎然而止。天亮了,我出去一看,大黑全身,被狗熊拍成了肉饼,但它那两排钢刀般的利齿,仍然死死地、牢牢地、切进了棕熊的咽喉之内,凝固了一样,直到把皮肉切去,大黑的牙齿也没有松开……污血横流,熊毛飘飞,死去的蜂子满地,悲壮苍凉的场面惨不忍睹……我和老叔在房后的山包上挖了一个大抗,把大黑的尸体深深葬了下去。一连两天,他似乎是忘记了胳膊的疼痛,坐在大黑的坟前,两眼发呆,不吃不喝,无言无语,从天亮到天黑,雕塑一般。两天以后,才短短的48个小时,我的老叔,夹皮沟蜂场的管理员——夏大禹同志,胡子灰白,皱纹满面,眼眶子塌了下去,满头乌发,也突然间出现了一根根银丝……他的悲伤、痛苦、绝望、哀愁,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恐怕是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来理解他了。
棕熊死了,蜂场清除了隐患和威胁,同时我也发现,这是头母熊,正在哺乳期间,所有的奶头都在膨胀着,红红的,周围无毛,用手一捏,乳白色油汪汪的奶水,就一股股地涌了出来。两天以后奶水仍然不断。这是令人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的。老叔看了,感叹着说道:“斌子呀,你知道吗?所有的动物,出来偷抢,冒着生命危险,基本上都是当了母亲的,为了后代,为了儿女,作为母亲,是不惜一切代价的,包括自己的生命!……”是啊,母亲,不管是人类还是动物,都是最纯洁,最崇高,也是最伟大的。第三天,老叔带上了蜜和蜂王浆,去了石砬子后背,临走时对我和老婶说道:“我得快去了,还有三只小熊呢!再去晚,恐怕就饿死了!”尽管我的狩猎生涯不长,但看了母熊的奶头也能懂得,狗熊和猪崽子一样,生下来吃那个奶头,直到断奶,也不会换地方的,这是一般常识,几个熊崽,老叔当然是一目了然的。老叔回来了,脸上略微有了一点精神,可是,他把那三只小熊崽寄存在哪里,始终也不肯告诉我们。
急了,他会不耐烦地答道:“问啥,这是我个人的事,没有必要让你们都知道。”老叔再隐瞒,我心里也非常清楚,在石砬子前坡的一处悬崖下边,有一棵水缸般的老柞树有地仓没有天仓,也曾经有狗熊在那儿蹲过,后来熊去仓空,那三只小熊崽,肯定是在那儿寄存着呢!大约离蜂场有五华里左右,不用看,从老叔走路的速度和来往的时间,我就能推算出来。直到第二年春天,出仓以后,老叔才把它们领了回来,但仍然不许我们见面,而是在百米之外远远地候着,老叔把窝窝头送去,它们也就迅速地消失在了密林之中……老叔跟动物之间的感情特深,为防不测,连我——他唯一知己的侄子,也是处处存满了戒心。当初若抓紧时间治疗,他的右臂不会终生残废的。
从那以后,就再也伸不开了,又是右手,那支双筒猎枪,也就终生再没有摸过……婚后不久,老婶——尤金风的三个孩子,就从汤汪河来到了夹皮沟林场。七叔为他们安排了—处住房,老叔偶然回去一趟,仿佛那儿不是他的家,而是旅店,而且每住一次,回到蜂场,满脸满腮,胸前背后,都有一道道红红的血印子。愁眉苦脸,表情木然,我知道,准是又跟老婶吵架了。可是,老婶隔三差五地就来蜂场一趟,每次来,都得划拉满了才走,白糖、蜂蜜、蜂蜡、蜂王浆等等,那是国家财产,七叔又是一场之长,别人知道,也是敢怒而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