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是你,是你啊!”我声音嘶哑,双腿下跪,把它紧抱在怀里,我清楚地看到,它那半截尾巴也已经断掉了,贴着屁股,是拳头大的伤口。它目光亲切,又是那么渴望,全身颤抖着,用柔软的舌头舔我的手心,舔我的手背,眼里闪着泪光,拧着脖子,一点一点,舔干了我的眼泪。我把整个衬衣的大襟撕了下来,小心翼翼为它包扎着伤口。寒凝大地,重伤的花花也饿红了眼睛,盯着丈夫公狼的尸体,犹豫了片刻,就开始了撕啃。我不觉着反感,也没有什么意外,花花是不想把丈夫的尸体留给鬼子,况且嚼食同类,是兴安狼的本性,这是司空见惯的。我掏出匕首,将公狼开膛破肚,肝肺五脏都孝敬了“花花”,它风卷残云,狼吞虎咽。狰狞的目光流露着它贪婪的食欲。
我从小就懂得,野狼对大自然的适应性很强,尤其是冬天,饱餐一顿,一星期都不饿,特别是母狼,正哺育后代,食量之大,你很难想象。“花花”填饱了肚子,身上的力气陡增,再加上屁股上的伤口得到了处置,它恢复了精神。在雪地上奔波,除了后半截身子有点儿迟钝,后大腿不时颤抖着,秃了的尾巴,似乎对它没有构成伤害。五脏没了,我又把公狼的四条大腿卸了下来,回到营地以补充营养,特别是金伯文大姐,营养不足怎么奶孩子?没有奶水,婴儿该咋办?她是朝鲜族妇女,包括朴英善大姐,逢年过节最喜欢吃狗肉。我扛着狼大腿,花花走在我前面,没有到近前,婴儿的哭声就传了过来,嘹亮、明快,让人兴奋,但是也让人紧张。多亏是黑天,敌人已经撤走,否则,婴儿的哭声就是最醒目的目标。
夜色漆黑,雪光朦胧。还没等我和花花走到近前,胡子老周就恶狠狠地喊道:“口令!”随着就是拉大栓的声音。我急忙回答:“东北虎!”朴大姐舒了一口长气:“是英格利呀!”我扔下狼腿,小声儿说道:“敌人走啦!快拢着火吧!”我的到来,驱散了紧张的空气。借着火光,我发现金大姐的脸上有了血色,但目光忧郁,满面都是愁容,在被子上躺着,饥饿的婴儿就在她身边。见篝火着旺,朴英善大姐就开始了忙碌,先化开雪水,然后再用雪水煮了半缸子面糊糊,篝火太旺,糊糊搅不匀,上面的不熟,缸子的底部已经有了糊味,离开篝火,眨眼又凉了,但孩子饥饿,只好用指头挑着,一点一点让婴儿吸吮。后来养成了习惯,饿了就给他一根指头,干咂嚼指头孩子也不哭,也许孩子知道,抗联的后代就是这种待遇。
金大姐的奶水先天就不足,我费尽心机,加工了那么多的达拉嘎兰,汤也喝了,肉也吃了,但两个乳房就是没有动静。“唉!怎么没有奶呢,喝了这么多的肉汤。把乳房揉红也毫无效果。”老周说道:“吃龙肉也是白搭,雪地生孩子,是闹着玩的吗,没出意外,母子平安,咱们就知足吧!”“花花”加入了小分队的行列,因为我多次介绍过花花,所以队员们也没有顾虑,尤其是由于它们与靖国犬恶战,公狼捐躯,小分队才能化险为夷。
第二天中午,老周突然指着母狼花花说道:“嗬!有办法啦!让孩子吃狼奶,你看它的奶子,奶两个娃娃都没有问题!快来快来,小祖宗哪,英格利给你雇了个奶妈!”我和朴大姐同时一愣,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朴大姐把婴儿抱了过来,两手托着,对花花说道:“躺下躺下,看这奶子,涨得不难受?”花花很乖,在火堆旁躺下,舒展四腿,自愿地奉献奶水。孩子也真饿了,嘴噙着奶头,拼了命地吸吮,出于本能,两只小手还不停地揉摸着。花花的眼里流露出幸福又恬静的光芒。
花花睡了,吃饱的婴儿也进入了梦乡,山野宁静,寒风习习,远处的林涛声好像在向我们祝贺,祝贺我们又一次的胜利。第三天敌人又追了上来,穷追不舍,死盯着不放。面对雪地上留下来的踪迹,我们也只能是将计就计,牵着鬼子们的鼻子在雪地上“游行”。茫茫林海,沟谷纵横,皑皑白雪,清幽又静谧,我们始终也没发现大部队的影子。爬上山头的伪军们就狂喊:“你们跑不了啦,快投降吧。李兆麟,赵尚志,你们再顽固,也得替后代想想吧。”
敌人还印了传单,用飞机散发,每隔两天就散发一次,从黑河,从北安,从佳木斯或依兰方向,飞得很低,不时还晃动翅膀,膏药旗都能清楚地看到。可是敌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与他们兜圈子的部队就两男二女,除了婴儿还有一只母狼。母狼花花既通人性又非常聪明,敌人追近了它突然嗥叫两声:“啾——啾——”冰天雪地,红了眼的狼群对敌人是个震慑,听到狼嗥敌人就有点儿发蒙,停下来观望。那天顺风,隔着沟谷就能清清楚楚地听到,鬼子像驴,扯着嗓子叫骂:“八格亚路,野狼的没有,撒谎的干活!”傍晚宿营,花花悄悄地溜了出去,它闪电一样咬死了一个鬼子哨兵,以后它再叫唤,敌人就信了,“野狼的厉害!大大的厉害!满洲国,大灰狼,大大的厉害!”春节后不久,我们终于与省委机关会合,警卫连连长马克政见金大姐母子平安,非常高兴地说:“咱们抗联后继有人了,花花功不可没呀。”第二年秋天,也就是西征的路上,鬼子和伪军前堵后追,省委机关随大部队行动,李兆麟将军肩上的担子特重,见到儿子,他没有多少喜悦,而是紧皱眉头,担心肇华给部队上添累赘。孩子有病,多日发烧,只要醒来,就一个劲儿地啼哭。李兆麟担心孩子的啼哭会使鬼子发现抗联的行踪,便含着眼泪命人把孩子扔掉。金大姐也怕部队遭受损失,没有办法,只好哭着把孩子交给了一位小战士。
小战士一走,花花就嗥上了,噙着眼泪,呜呜嗥叫,等到听不见它的叫声了,人们却发现它正用嘴衔着孩子紧跟着部队,它目光好凶,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作为“奶妈”它尽到了责任。朝阳山一仗失利,部队转移去了苏联。在黑龙江边,见肇华被抱上船,花花一声哀叫,身子一纵就栽了下去,它是不愿意离境但又舍不得肇华,想用自杀来了结自己的一生,多亏水浅,战士们匆忙中把它救了上来。看着母狼无助的表情,李兆麟将军叹了两口长气:“唉,唉!”然后又对我商量般地说道:“英格利同志,你就不要过江啦,留在国内,陪着这只母狼。动物有情,何况是人呢!等抗战胜利了,我们有义务再为它请功!”花花不去苏联,内心的苦楚也许只有我知道,它是一只纯种兴安母狼,乌拉嘎周边还有它的后代,可是母狼同样用乳汁养育了李肇华,强行分手,它怎么能受得了?动物有感情,同时也有灵性,第二年开春,大约也就是元宵节刚过。千里冰封,大雪飞舞,寒风之中,花花冲江东一声声地哀嗥:“啾——啾——啾——”撕心裂肺,仿佛是在哭泣。回到窝棚,花花半个多月只是卧着,不吃不喝,浑浊的泪水几天都没断,我还以为它病了呢,直到光复我才终于明白,哀嗥那天,正是肇华在江东告别了这个世界。作为奶娘,冥冥之中花花肯定是意识到了什么?李英格利的故事讲述完了,看着花花长时间无语,他对花花,已有几十年的感情。
人狼为伍,陪伴了它终生,将军的嘱托,他没有辜负。可是花花毕竟是老了,身上的皮毛,已斑斑驳驳地极不体面,走路摇晃,也打不起精神,今天能去逮猪,而且逮住了能骑着野猪回来,也许在用行动配合着主人庆祝这个日子,抗战胜利它也付出了很多。第二天一早,我背上袋子告别了老狼和英格利夫妇,走出去老远了又扭过头来喊道:“秃尾巴老狼,花花,花花,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