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英善急忙小声儿说:“金厂长,你小点儿声!把敌人引来,可怎么办哪!你听听,你听听,靖国犬还在一个劲叫呢!”“算啦,算啦,就在这儿生吧!”老周瞅着四周无可奈何地说道,“唉,小日本鬼子真是造孽啊,逼着女人在露天地生娃娃!要有个山洞,该多好啊!唉!这鬼天气,怎么办哪,怎么办哪!”大家束手无策,除了咒骂再有就是叹息。老周年龄最长,关键时候我们都听他的。尽管他没有生娃娃的经验。“没事!能生火,这么大的风雪,不到近前,轻易不会发现!”但没等我说完,金大姐一头就栽倒了下来,幸亏老周及时地给抱住。“快,快,快铺被子!”老周用胳膊平端着金大姐。在一棵粗大的红松树下面铺好被子,朴英善又掏出来一条军毯,让我和老周各扯着一头,她扭身一把就扯下了金大姐的军裤,血水、羊水全涌了出来。
那年月太艰苦了,女兵们都没有裤衩,唯一的军裤也是补丁上摞着补丁,连必要的草纸都没有办法筹备。“快,生火,化雪水!”老周毕竟有着这方面的经验,当务之急,最需要的就是热水,毯子那头他用扫条绑住,腾出双手忙碌着去拢火。但毯子的另一头我却不能松开,必须扯着为金大姐挡风,我没有办法回避。朴英善大姐双膝下脆,哭泣般地替产妇使劲:“使劲呀!使劲呀!羊水早破啦!你咋不使劲呢!”产妇的左手死死抓着我的一只鞋子,右手攥被子,全身哆嗦,一声声地号叫,由高到低,由强到弱,她已经耗尽了力气。看女人分娩,大脑中自然就想到了花花。
作为雌性,动物与人,分娩的时候有什么区别?朴英善大姐哭了,边哭边用手捋产妇的肚子:“金厂长!快使劲呀!再不使劲,命都没有啦!”“唉!可能是难产吧!”老周边化雪水边皱着眉头说道:“别哭,别哭,哭有啥用呢,快让她吃点儿东西,肚子里有食,身上的劲就大了,不然时间长了,大人孩子就……”话到嘴边又硬咽了下去。他边说边烧烤着两个土豆。我扯着军毯,为金大姐着急,同时脑海中也快速地旋转着,回忆父亲为花花接产时的要领与措施,花花难产是因为受惊,但花花的营养却非常好,可是金大姐呢?腹中无食,哪儿来的力气?婴儿瘦小,不可能是难产。果不其然,吞下两个土豆,金大姐虚弱的身体略有点儿恢复,猛一使劲,朴英善的两手就托住了婴儿脑袋,三晃两晃,婴儿终于生出来了。
我们三人都舒了一口长气,母子平安,老周乐了,吸溜着嘴唇哈哈哈地笑道:“怎么样,没有错吧!生孩子像烧水,差一丁点儿它也不会烧开。这种情况,我老周见的多啦!她不使劲,别人算是白扯!”随着他的话音,婴儿也哭了:“哇——哇——哇——”别看他瘦小,啼哭的声音却非常的洪亮。突然,附近山那边传来了狗叫:“汪——汪——汪汪——”是婴儿的哭声,使靖国犬和鬼子发现了目标。大家刚轻松下来,心又都悬了起来,从密营到这儿,我们走的是椅子圈儿,目的是寻找最隐秘的住处。可是敌人呢,拉山直奔,况且又有靖国犬领路,也许很快就会爬上山顶,然后向我们扑来。
我是将军的警卫人员,保护大姐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为了母子安全,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一个人豁出去,迎着靖国犬,把鬼子给引开。于是我抓枪在手,毫不犹豫地说道:“二位大姐,老周叔叔,你们快准备好,向东北方向转移,我偷偷迎住鬼子,先把那只靖国犬打死,然后再把鬼子引向正西。”没等我说完,虚弱的金大姐就第一个反对:“别慌嘛!敌人还没有发现我们,关键时刻,更需要冷静!”老周三脚两脚踩灭了篝火,咬着牙根说道:“我这把年纪了,就是硬拼,也轮不到你们,你们都走,我在这儿顶着。奶奶个熊,早死晚死不就是个死吗!”他抓着钢枪又吩咐我道:“小李啊!你在山里熟悉地形,保护她们快点儿走吧!见了李主任,也好有个交代。”我不同意:“你有经验,还是你领她们走吧,我腿脚灵活,不一定就牺牲!……”话还没说完,因为饥饿,没有奶吃,婴儿再次哇儿哇儿地哭了。婴儿一哭,山顶上就传来了鬼子的喊叫声,鬼子误认为我们是省委和三路军的指挥部了。伪军吆喝,要活捉李兆麟!尤其是靖国犬,汪汪叫着,冲上山岗就扑了下来。
这时从远处忽然传来了嗥叫声:“欧!欧!欧!”是野狼的声音。随即激烈的搏斗声又传了过来。雪雾弥漫,我们只能是猜测般地听着,不知道靖国犬与谁在搏斗。婴儿降生,但子宫内的胎盘却迟迟地没有脱落,正常情况下,婴儿落草,胎盘也紧跟着自然地分离。可是产妇太缺乏营养了,再没有底气能同时把胎盘推出,胎盘不落,子宫就会继续流血。金伯文大姐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但必须立刻就转移,敌人眼瞅着就扑下来了。事不宜迟,当机立断,朴大姐先把婴儿包好,背在自己身上,然后连搀带架,拖着金大姐转移。算金大姐幸运,也是自然运动后的结果,刚进入另一条沟壑的深处,金大姐的胎盘就脱落了下来。朴大姐哭了,哽咽着说道:“金厂长,好命大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哟!胎盘落地,你才算从鬼门关爬了出来!”暮色降临,周围寂静,寂静之中带点儿恐怖,雪花始终在不停地降落,我的心仍然悬着,狗咬的声音突然间没了,鬼子撤走了还是被击毙?我隐隐约约地觉着野狼花花始终就在小分队的附近没有露面,它是在暗中保护着我们。靖国犬消失,很可能与“花花”有直接的关系,关键时刻,说不准是花花……恍恍惚惚中我心跳得不行,于是我决定爬上那个山头去看看。
老周赞成:“是啊!是有点儿奇怪,那只恶狗,怎么就没了呢!”朴英善大姐反复地嘱咐我:“不能莽撞,看清楚了再说,我们大伙还都指望着你哪!”我刚要动身,山顶上突然传来了枪声:“哒哒哒!哒哒哒!咚!咚!咚咚!”歪把子机枪加三八大盖儿。枪声刚停,敌人的叫骂声就传了过来,我们并没有走出去多远,所以说,敌人在山顶上的说话声仍然听得清清楚楚。手电筒的光柱交叉着扫射,探照灯一样,光柱中的雪花像纷纷扬扬的蛾子,我们在暗处,有树冠遮掩,光再强,日本鬼子也是白费,只有声音刺激着耳膜:“八格亚路,死了死了的干活!靖国犬的,你们的明白?”“报告太君,很可能是豹子吧?把靖国犬给咬死啦!不是豹子,可能就是老虎。这儿是深山区的,猛兽的大大的,大大的多!”“八格亚路,抗联的干活,老虎的没有,打枪的跑了,赵尚志的,李兆麟的,靖国犬的,你的明白?下去的侦察,你的去,你的也去,通通的都去。”
石砬子太陡,悬崖一样,伪军们刚下到一半,就听一声尖叫:“哟嗬!这不是狼嘛!”“真的哎!这么大个儿呀!老天爷,毛驴子一样啊!砬子下面肯定有山洞,山洞就是狼窝,咱们来找死啊!是不是上去!上去!喂了老狼,更他妈的冤啦!盘井虎要侦察,让他自己来吧!这死冷寒天的,谁知道下面有多少狼啊!把咱们都吃了,也不够狼群塞牙缝的!”伪军们骂骂咧咧地爬了上去,沿着山顶走,再没敢下来。时间不长,手电光柱也没了,茫茫林海,又恢复了宁静。尽管风雪交加,但山顶上的积雪肯定要浅些,敌人是沿着靖国犬的脚印在寻找我们,不是追赶,况且始终也没发现目标。听说是野狼,我心里头更急,蹚着没膝的深雪,一步一步地爬了上去,在裸露的岩石下面,我一眼就发现了花花的丈夫——大灰狼自己在地上躺着,血水把积雪染红了一大片。
从葡萄沟救急到野狼谷擒拿,从乌立楞松绑到盘井虎血战,灰狼的气味、身型、绒毛和脾性,对我来说是太熟悉了。此刻我觉着心头发酸,泪眼模糊,抱住尸体哽咽着喊道:“你救了我们,你咋不露面呢!你咋不露面呢!”从部落到抗联,只有它仿佛才是我真正的老乡。面对“老乡”,我的泪水又滚落了下来。距离近了,我抱着狼头才清楚地看到,置它于死地的,不仅仅是子弹,子弹是敌人后补上去的,它真正的死因,是半个喉咙被利齿给切断,紧贴着脑袋,也是气管最薄弱的地方。我是鄂伦春人,知道那儿是最致命之处,狼是铜头、铁腿、豆腐腰,腰处无伤,脖颈被切断,除了它的近亲——靖国犬如此残忍又还有谁呢?我放下公狼,揉搓着眼睛,绝望之中寻找着花花,花花是不是也葬送了性命呢?在一棵粗大的红松树下面,我找到了母狼“花花”,它还活着,但伤势严重。它非常聪明,藏在大树后面,恰巧又被积雪给埋住,若不踩上就很难发现。也许它嗅到了我的气味,或听见了我刚才的哭声,才挣扎着从积雪中爬了出来,那儿的积雪,也已经被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