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之中,我一手牵着姐姐,一手扯着妹妹,踉踉跄跄,在雪地上疯跑,没有跑出多远,可怜的大姐就一头栽到了地上。头上的血水染红了冰雪。我欲哭无泪,伏下身子猛喊:“大姐,大姐,你睁眼看看我啊!大姐你……”我后悔走得太晚了,大姐一死,我怎么对得起父亲和母亲?!妹妹雪莲嘶哑着嗓子大哭:“大姐,大姐呀,大姐你不要我啦!大姐你不要我啦!大姐……”大姐终于睁开了眼睛,目光是那样关切地看着我,又看着妹妹,嘴唇擅动着,但什么也没说就闭上了眼睛。我明白大姐的意思,无论如何也要带好妹妹。我放下大姐,摘下钢枪,转身就要去报仇。可是突然,唯一的机枪也停止了吼叫,千钧一发,我蓦然间看到,是花花和它的丈夫从高处飞落,奋不顾身,把机枪手扑倒咬断了他的喉咙。
另一只灰狼奔指挥官而去,指挥官是盘井虎二郎,正举着战刀哇啦哇啦地叫呢,突然被猛兽扑倒,左脸肌肉被撕掉了一块。但鬼子非等闲之辈,躺在地上又抡了一刀,这一刀把狼尾巴削掉了半截。因为疼痛,彼此之间一齐在嗥叫。我们在山里躲藏了一夜,第二天返回,我们心情沉重地掩埋了大姐,掩埋了母亲,又掩埋了父亲。
完整的家庭,为了花花,眨眼之间就支离破碎啦!日本鬼子,在我们李家身上,一下子就欠下了三大笔血债……三大笔血债啊,母亲、父亲和善良的大姐……李英格利讲述到这儿,放下酒碗,看着门外,半天无语。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外面打瞌睡的老狼,我试探着问道:“它的尾巴,就是当年那个老鬼子盘井虎二郎砍掉的吗?”英格利猛地睁大了眼睛,说道:“是的。但也不全是。老鬼子盘井,砍掉了一半。真正的全秃,是1938年的冬天,为了掩护小分队,还有李将军的夫人金伯文大姐。在一场恶战中,鬼子的靖国犬,把它的尾巴贴根儿咬断了!也是那场恶战,花花的丈夫,让靖国犬活活地给撕碎啦!靖国犬的残忍,世界上都少有,花花能逃生,也许是透伦玛路始终在暗中保护了它吧。”说完,他端起酒碗,又猛地吞了一口,似乎在用酒驱散其痛苦。“噢!那么,你是怎么参加抗日联军的?又是怎么当上了李兆麟将军警卫员的?”我捏着一块“乌罗仁”排骨,品着滋味,小声儿问道。英格利看我,直着眼睛,忽然又乐了:“哈哈哈,别急别急,听我说嘛!今天不走了,晚上陪着大叔我跳舞,燃上篝火,痛痛快快地高兴高兴。抗战胜利,不容易啊!将军的夫人,金伯文大姐,愣是在雪地上顶着寒风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三十年啦,李肇华若活着,不管在哪儿,都不会忘记奶他的这只狼啊!花花也不会这么样的孤独……”
李英格利大叔看着花花,又把故事讲了下去。乌拉嘎金矿附近始终有抗联在活动,我父亲是领催,多数抗联领导他都认识,如三军的金策、赵尚志、陈雷;六军的冯治纲、戴鸿宾、夏云杰等等。库米、林盘,他们常去居住,抗联没有固定的驻地,跟我们鄂伦春一样,小兴安岭是家,大森林就是天然的房子,抗日联军多数是农民,不少生活中的知识都是跟我们鄂伦春学的。像阴雨连绵,十几天不晴,柴火水湿,怎么做饭啊?即便是夏天,密林中的夜晚也很冷,部队生存,取暖是大事。
于是我父亲就告诉部队:“把死树锯倒,用斧子劈,雨湿表层,劈开的木质全部都是干的。”还有伤员的治疗,西药奇缺,鬼子控制很严,父亲就把秘方传授给他们,熊胆治胃疼,兔子粪治腹泻,黄菠萝树皮能去火消炎,苣荚菜止血,八股牛解毒,伤风感冒多喝点儿柴胡等,山里遍地药材,非常方便。李兆麟称他是部队中的神仙。父亲对官兵的感情很深,就把哥哥、妹妹和我都送到了部队,他说共产党的队伍,他一百个放心。
哥哥去了前线部队,妹妹雪莲在被服厂工作,我留军部随首长活动。首长选中了我,其原因和条件是多方面的,一是我政治上可靠,苦大仇深;二是我打枪有一定基础,鄂伦春人嘛,在娘肚子里就学会了打枪;三是熟悉地形,沟沟坎坎,闭着眼睛我也不会摸错。赵军长高兴地夸我:“你小子,是最称职的警卫员嘛!”我跟随着兆麟将军,一晃就是四年,伯文大姐分娩,保护大姐,是组织上交给我的特殊任务。多亏花花,危难之中又帮了我们的大忙。
1938年冬天,第一场大雪过后,日本鬼子就开始了扫荡,这次扫荡由特务配合,目标是省委。盘井虎是最大最凶狠的特务头子,他用靖国犬搜索,拉网式,一步一步,紧逼了过来。李兆麟率领主力部队,根据省委的部署,跳出包围圈,去松花江南岸活动,为了迷惑敌人,小分队留下来与敌人周旋。金伯文大姐也是小分队的一员,马上要分娩了,挺着肚子可怎么办哪!小分队的队长叫马克政,他安排了我和老周还有小分队唯一的一名女战士——朴英善大姐同时去陪护。我们先行离开了密营,老周是过来人了,伺候产妇也有经验;朴英善大姐就不用说了,都是女性,用不着回避;唯独我,刚满十八周岁,对于女性,除了渴望,其他方面均是朦朦胧胧。看女人生孩子,既有些新奇,也非常尴尬,因为我们鄂伦春族,除了萨满,既使是丈夫也不能进妻子的产房。况且生孩子都不在家中,乌立楞附近建有一处雅塔安嘎,雅塔安嘎是妇女们的产房,尽管心里极不情愿,但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我牵着瘦马,金伯文大姐在马背上坐着,朴英善和老周扶在两边小心翼翼沿着山根向前移动,第一场大雪像棉花团一样,纷纷扬扬漫山遍野地飘着。鸟儿不叫,野兽也都躲了,生孩子的产妇到哪儿去遮身?女人生孩子最容易落病,稍有不慎,生命就有危险,况且在我们的后面还有鬼子的追兵啊!为金大姐本人,也为大姐腹中的婴儿——将军的后代,我们不敢有丝毫的马虎。突然,狗的狂吠声伴随着枪声,从密营方向传来,肯定是靖国犬正在搜索中,刚培训出第一代,侵略者立刻就投入了战场,据说这家伙残忍、狡猾,血腥无比,狼群见它也要快速地躲开。每次激战,野狼都能被它乖乖地给征服。
小鬼子视它为最得意的“宝贝”!这只“宝贝”,此刻在后面正紧紧地追呢!紧张危险又没地方躲藏,老天爷,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哪?!金大姐突然间呻吟起来,我扭头看到,她脸色苍白,头发凌乱,尽管天冷,但脸上的汗珠还是一颗颗直往下滚。
雪地分娩,人还在马上,爱人和亲人都不在身边,只有仅比她大几岁的战友。此时此刻,朴英善比我们还急,嘴上还一个劲儿地安慰:“金厂长(被服厂厂长),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没有山洞,也得找一处避风的地方啊!”寒风呼啸,风雪交加,此刻的金大姐一步也不能再走了,她是咬着牙根,竭尽全力才坚持到这儿,我们是奔石砬子来的。石砬子像刀削,周围的松树又密密麻麻,树叶上托着厚厚的积雪,因为是谷底,相比之下风也小点。看看周围,附近再没有更理想的地方了。再说金大姐的羊水已经破了,军裤溻湿,下腹剧烈疼痛,她的嘴唇早已经咬破,汗水、泪水又加上雪水,滴滴答答顺脖子流淌。她两眼微闭,全身哆嗦,呻吟的声音也忽然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