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了尾巴的母狼?我和父亲同时都愣了。父亲过去,蹲下身子,感慨万千地抚摩着它的绒毛说道:“这不是花花吗?前些日子,还是我给接的产呀!太巧喽!太巧喽!那么多灰狼,怎么偏偏是你们两个!缘分哪!唉,命该如此,咱们有缘分哪!”父亲一边感叹,一边把笼头脱落了下来,老朋友了,母狼的尾巴就是父亲给剪断的,这是标志也算是记号。父亲是萨满,给产妇接生,都要顺手剪一绺头发,给动物接产,母兽的尾巴就得剪下来一撮。时间不长,也就是刚上冻的时候,天刚黎明,一只野狼就围着我家的楚伦安嘎叫唤:“欧!欧!欧!”声音悲惨,迫切又绝望。野狼哀吼,全部落的猎狗一齐抗议,汪汪汪、汪汪汪地叫着。鄂伦春的乌立楞,祖祖辈辈有一种规矩,野兽进屯,一律不许猎杀,离谁家最近,谁家就要热情地接待,找到了门上,肯定有难事要求助于你。鄂伦春与动物应该说是鱼和水的关系,没有动物,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鄂伦春了。听见狼呼喊,母亲就把父亲推醒了:“他爹,你醒醒!狼叫呢,围着咱们安嘎,树叶刚落,会不会是难产哪!特意来请你。生崽子,鬼门关哪!鬼子来了,野兽飞禽也不得安宁!”父亲醒了,母亲又喊我:“英格利啊!快起来穿上衣服,陪你爹走一趟。你们爷俩也是个伴儿!”伪满洲国以后,林子里的枪炮声就始终没断,母兽妊娠最需要安静,噪音过大分娩时就难产。父亲是萨满,有求必应,这也是萨满的义务。
我和父亲出安嘎一看,晨曦中果然是一条大灰狼,目光焦虑也充满了期盼,因为忧伤,所以对猎犬们就不屑一顾。见我们出来,它先摇了摇尾巴然后扭头就跑,沿着山下崎岖的小路,方向是东南,葡萄沟的后坡。我们骑马紧跟在它后面,仅看个头儿就知道是一只公狼,公狼和母狼听嗥叫声就能分辨知道。
赶到那儿天已经大亮。葡萄沟,顾名思义就是山葡萄的世界,当然也是黑瞎子的天下,野狼和狗熊,彼此之间能和睦相处。方圆百里,哪儿有熊仓,哪儿有狼窝,对此父亲了如指掌,野狼的洞穴,百分之百在石砬子的下面。
我和父亲下马,一眼就发现了难产的母狼,母狼在一堆杂草上躺着,四腿岔开,一个劲儿叫唤,像老母鸡孵蛋,“喔——喔——”遍地鲜血,到处都是兽毛,母狼奄奄一息,看上去已折腾了很长时间。鄂伦春人是杀公不杀母,猎老不猎小,即便是两只枪漏子,正在交配时,我们枪下也百分之百地留情。
父亲半蹲半跪,先为母狼服下了两粒药丸子,这是鄂伦春人的秘方,一般人都会制作,原材料都是当地的土特产,一粒是用苣荬菜、大蓟子草、铃兰、黄皮、楼斗菜掺在一起碾碎又揉成了丸子。另一粒取自动物:青羊角,干鹿角,燕子粪,獾子血,獾子肉,绿头鸭的羽毛。一催生,二止血。服下中药等了半个时辰,父亲就轻轻揉搓母狼肚子,我知道那是在为母狼顺胎,新婚后的母狼,一胎产崽五六个之多,一旦惊吓就很容易难产,尤其是日本鬼子的加农炮弹,一发炸响,几十公里内的母兽都会受害。日本鬼子为进攻苏联,沿两条界江(黑龙江,乌苏里江)都修筑了要塞,上万吨炸药和大口径的火炮威胁性太大了,光复多年了,不少地区,自然生态仍然没有恢复。
父亲揉搓了一阵,再加上药物作用,第一只狼崽就顺利地出生了。第一胎出生,三胎、四胎就紧随其后。父亲接生,公狼始终在直勾勾地盯着,看看父亲又看看它的“妻子”,见“妻儿”安康,公狼伸着舌头舔父亲的大手。产后轻松,母狼也愉快了,温柔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在我们返回时,公狼母狼送我们很远。这只母狼,其身材和绒毛均非常漂亮,父亲为它取名为“花花”,同时也剪掉了它尾巴上的尖尖,剪齐了尾巴,以后见面一眼就能辨别,避免误伤,因为彼此已经成了朋友。
“花花!别送啦!回去好好照顾你们的孩子!”父亲的声音,此时此刻,又在我的耳边回荡。花花搬迁,从葡萄沟迁进了野狼谷,作为猛兽是正常的行为。皑皑冰雪浩瀚无垠,为了生存,野狼就必须大兵团作战。
我们进沟,花花和丈夫就认出了我们,可是狼群有钢铁般的纪律,擅自行动狼王岂能容忍?挖下陷阱,首当其冲,投罗网者当然就是它们公母俩了。
母亲和姐姐很麻利地为花花夫妇解开了绑绳:“唉!受委屈啦!让你们两个!”母亲喃喃说道,“走吧!走吧!你们家中,也都有孩子哪!”
折腾了一宿,始终绑着的花花和公狼,四肢及全身肯定已经麻木,松绑以后,没有急于逃走,而是望着众人,边活动筋骨边在思索着什么,灯光下面,狼眼中忽然又有了泪水。妹妹机灵,看着花花又看了看父亲,小声儿说道:“爸,一会儿天就亮啦,鬼子来要狼咱们怎么办呀?”妹妹一句话,大伙儿的情绪蓦然又降到了冰点,是啊,放走了花花,盘井虎二郎能轻饶了我们?
生死存亡就在此一举了,全乌立楞男女,一百多号人哪!放走了花花,谁也别想再活着。可是把花花交出去呢,灾难就会更重,靖国犬一旦育成,扩大战争,不亚于又建了一座“七三一”工程。鄂伦春人耿直又善良,数十人的目光,最终聚集在了我父亲的身上,尽管无声,但仿佛都在说道:“你是领催,又兼着萨满,何去何从,你就说句话吧!”天色已近黎明,众人都哭了,为了老狼,为了花花,也为了我们鄂伦春自己。
金矿方向,有汽车在轰鸣,父亲的两手攥成了拳头,他目光雪亮,脸色铁青,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父亲平时语言就不多,关键时刻,他的语言就更为金贵。此时此刻,他克制着情绪,用少有的冷静,吩咐我的母亲:“格利妈,端一盆乌罗仁来(熟肉及汤)。”众目睽睽之下,父亲又对“花花”夫妇说道:“额古德阿木嘎其,我们是朋友,过去是朋友,将来永远是朋友,你俩快走吧,一会儿想走也走不成啦!”然后又转身面对着神龛,嘴里念念有声:“透伦玛路大神,保佑鄂伦春平安无事啊!”父亲说完,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地上。众人纷纷一齐跪了下来,同时祈祷透伦玛路大神,祈祷白音那格山神,祈祷西色湖猎神,祈祷恩都力天神,祈祷西嘎毛义河神……没有哭声,没有埋怨,只有仇恨在男男女女的怒火中燃烧。
天色大亮,鬼子兵到了,以盘井虎二郎为首,乘坐着汽车,汽车驾驶室顶上各支着一挺机枪。还有伪靖安军,穿黑衣服的金矿警察,风雪之中奔我们部落猛扑了过来,他们来讨狼,讨不到野狼就血洗屯子。花花和它丈夫,愣是被父亲赶出了格栅,也许是牵挂洞穴中的孩子吧,花花急匆匆向前走去,公狼却在它屁股上狠咬了一口,花花被迫转过了身来。雪地上的公狼眼睛红了,戗着鬃毛,粗壮的前腿迎寒风而立,威风凛凛地面向众人,要决一死战的样子。突然,花花在丈夫耳边说了句什么,公狼略微犹豫,很快就采纳了花花的意见,夫妻双双爬上了后山。
它们走了,父亲第二次又救了花花。屯子内众犬齐吠,开锅了一样。父亲哭了,之后又哈哈哈地狂笑,过了一会儿,他停止狂笑,才铁青着面孔命令大伙儿说道:“乡亲们,快逃命吧,乌立楞的一切,由我李光泰顶着,鬼子今天是冲着我来的?走吧,走吧,快点儿走吧!都在这儿送死,不值当啊,父老乡亲,我求求你们啦!”寒风之中谁也没动。父亲只好又转向我的母亲:“保格妈,领着孩子们,快点儿走吧,走吧,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啦!”母亲不走。母亲不仅贤惠,关键时刻坚毅又刚强,面对死亡她淡然一笑,和风细雨地说道:“我干吗要走呢?活着,你我是夫妻,死了,咱俩不还是夫妻吗!鬼子,并没有把咱们给征服!”母亲说完,她突然在我膀子上狠咬了一口,那一口咬得我好疼好疼啊,不是肉疼,而是心疼。
抬起头来,母亲已经是泪流满面,哽咽着哀求道:“英格利哪,你哥你姐,还有你妹妹,都交给你啦,领上他们,快点儿走吧,去找赵尚志,找李兆麟,只有共产党才靠得住啊!”她声泪俱下,颤抖着喊道,“为了咱们鄂伦春,妈妈给你们下跪啦!……”妈妈跪地,我们都哭了,遍地哭声,但谁也不肯离开。
莫老太老泪纵横,用瘦骨嶙峋的大手推着我们说道:“好娃子,听话哟,奶奶我老啦,哪儿还不是死哟!可是你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咱们鄂伦春,从江东到江西,祖祖辈辈不容易哟!好孩子,你们还年轻,就快点儿走吧,走吧!……”鬼子离村子很远时翻译官就喊道:“李光泰,期限到啦!快快地交狼吧!”父亲提着两支猎枪就迎了上去:“小日本鬼子,李爷爷来啦!”随着父亲的枪响,鬼子的机关枪开始射击:“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子弹像蚂螂般飞来。日本鬼子来者不善,因为他们知道,鄂伦春猎民不是那么好惹的,包括妇女,个个都是神枪手。房子开始着火,林盘(夏天住房),库米(窝棚),乌顿柱(土窑子),雅塔安嘎(产房),买阿木(帐篷),都浓烟滚滚,半个天空都红了,全屯子的猎犬停止了狂咬,只有机关枪像刮风般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