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到这儿,英格利的眼泪就落进了酒杯,他目光浑浊,声音压抑。
秃尾巴老狼又进来了,依然是不声不响的,幽灵一样在桌子下面一蹲。它目光祥和,表情也平静,像一位老人,对这个世界似乎是再没有丝毫的乞求,只想安度晚年,非常知足。英格利用木碗盛了一碗西乐(猪肉熬的野菜),探下身子,用颤抖的右手一勺一勺喂它,一边喂食一边对着秃尾巴老狼唠叨:“唉!若兆麟将军活着,该多好啊!他没有时间,肇华的弟弟和小妹,逢年过节,也会来看你吧!你毕竟是李家的有功之臣啊!……抗联战士,如今又有几个?……吃吧!吃吧!总有一天,我给你送终,谁叫我是将军的警卫员呢!”
喂完了西乐,英格利大叔又开始了讲述。
野狼谷枯树参天,峡谷幽深,南坡怪石嶙峋,坡后绝壁凌空,夏天云雾缭绕,冬季冰雪皑皑。以谷底为界,东坡是嘉荫,西坡归萝北,出口是兴山方向,翻过后坡是伊春新青林业局的地界。1945年秋天日本鬼子逃窜到这里,整整一个联队迷失方向误进了野狼谷,顿时枪声大作鬼哭狼嚎,光复后人们发现,野狼谷内遍地都是白骨,人骨兽骨很难辨别,但仅仅是武器就装满整整一卡车,歪把子机枪、迫击炮、三八大盖儿、指挥刀、望远镜、驳壳枪以及其他军用物资。但遗憾的是,所有枪支的木托都被野兽的牙齿给啃光了,可想而知,人狼激战是多么血腥,野狼对鬼子又是多么的憎恨。野狼是走兽中高智商的动物,团体作战无坚不克,即便是猛虎也要让它三分。可就是日本鬼子驯养出来的靖国犬,在小兴安岭和黑龙江西岸,一度变成了兴安狼的杀手,威胁之中,兴安野狼对鬼子也就产生了切齿的仇恨。
野狼谷与其他较大的山沟一样,或后坡、或沟口、或山谷的中央,密林下面都有一座简陋的木屋。沟口处的木屋是养蜂人留下来的,紧靠道旁,运输方便,后坡的木屋多是采金者或采蘑菇的山民留下来的,后坡山陡,山下边多有砂金,在沟谷中间的木屋,十有八九是猎人们的窝棚。每个猎人都有十几座窝棚,因陋就简,狩猎时何处天黑就在何处休息,房梁上吊着米面,锅碗瓢盆也早已经备好,吃饱喝足,门窗一关就能放心地睡觉。爬犁停靠处,是父亲的父亲当年狩猎留下来的窝棚,离后坡很近,如果骑马,几分钟就能赶到。
天寒地冻,白雪皑皑,哈气成霜,突然进沟,两匹烈马不约而同地打着响鼻,耳朵高竖,目光和表情均流露出恐慌。
路过木屋,父亲也没停留,而是一直驰进了后坡。后坡是一块不大的盆地,周围山高,林子也很密,烈马嘶鸣,不仅不走,还一个劲儿地后缩。父亲的大鞭像一串串的鸣雷,“叭叭叭!叭叭叭!”抽着烈马,我和哥哥紧握着钢枪,随时准备开火。可是我们始终没有见到狼的影子,雪地上只有飞舞着的狼毛和一堆堆的狼粪,偶尔也能见到白花花的骨头,不知道是兽骨还是人类的骨头。事到临头,自然也忘记了害怕,只是担心,别遭到袭击。绕后坡的小盆地转了两圈,爬犁才缓缓停留在了中央,父亲下马,表情冷酷地打量着四周,胸有成竹地命令我们说道:“保格利,你负责铲雪,就在这儿,铲出一间房子的面积!”说完又看着我道,“英格利,咱们走,捞干柴禾去!”马匹上了绊索,恐惧地在原地打转转儿。
上了猎场,父亲的语言就变成了命令,将军一样,威严又冷酷。
我伐木、捞柴禾,上上下下不停脚地忙碌,可是再忙,我内心还是疑惑,担心父亲怎么才能逮住活狼。狼这种动物太狡猾了,比狐狸都精,比猴子还尖,是横草不过呀!尽管年轻,但狩猎的方式我也很熟悉,枪打、箭射、酒醉、药麻、挖地窖、支井拍子、下套子等等。醉酒是针对黑瞎子而言,挖窖那是对付梅花鹿的专利,也只有这两种,才有希望能逮住活的。可是今天逮狼,父亲他到底要用什么高招呢?
我不能多嘴,只能埋下头干活。不该问的不问,这也是猎场上的规矩,遇到问题,先向神仙祈祷,透伦玛路就在脖子上挂着,只有祈祷心情才能稳定。再有就是那个盘井虎二郎,出五十块大洋又亲自督阵,马匹、钢枪再加上子弹,可想而知,对日本鬼子而言,第一只母狼该是多么重要。不管捞柴禾还是伐木,我总觉着背后有无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恐惧加紧张,使我的全身一个劲儿冒汗。
拢火是为了化地,立冬不久,地面上又有积雪覆盖。很快化透,我们就开始了挖土,深度两米,棺材大小,不等天黑,大坑就挖成了。看着坑口,父亲乐了,他从麻袋中掏出来两大块野猪肉,扔进坑内,微微笑着说道:“咱们走吧!吃了猪肉就不愁上钩。”说完打马返回了木屋。
野狼谷的夜晚,静寂得让人恐怖,尽管很累也很难入眠。听着马嘶,想象着野狼为争夺猪肉厮打的场面。天刚放亮,我和哥哥就去了后坡,事与愿违,两大块猪肉都在坑下躺着,挂了一层白霜,周围连个脚印也没有看到,野狼为啥就不上钩呢?
第三天照旧。我和哥哥就沉不住气了。
第四天,第五天,包括父亲也开始了长吁短叹,瞅着山尖陷入了绝望。第六天、第七天仍一无所获,时间像绳索,一环一环勒紧了我们的脖子。
父亲失算了,我们上当了,野狼不是狍子,它们的智商很高。
离最后的期限就剩下五天了,母亲,姐姐还有全部落的乡亲……我可怜的父亲,才八天的光景啊,腰弯了,背驼了,眼睛布满了血丝,根根乌发“刷”地就白了。我和哥哥几乎都傻了,我们来猎狼,万没有想到被野狼给猎了!只能祈祷、祈祷透伦玛路能帮我们一把。
也许是大神保佑,或是上帝恩赐,第十一天早晨,我们再去观察,忽然发现,野猪肉竟然没了!因为兴奋,因为激动,我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手舞足蹈疯子般地喊道:“哥哥快看、快看哪!猪肉没啦!野猪肉没啦!”
哥哥的心情更为激动,忽然晕倒又爬了起来,他泪流满面,踉踉跄跄在雪地上奔跑,边跑边喊:“妈妈——姐姐——雪莲妹妹——咱们有救啦——咱们有救啦——野狼上钩啦——野狼上钩啦……”
十天时间,眼瞅着不吃,野狼该是什么样的毅力?面对食欲又怎么克制?寒凝大地并非是夏天,狼群无一不饥肠辘辘啊!可是,经过观察我又愕然地发现,尽管猪肉没了,但坑底没有丝毫儿的痕迹,就是坑边,连一个脚印也没有看到,刚落的雪花,多一根狗毛都能辨别出来,十多天了,坑上坑下我是太熟悉了。不留痕迹,没有脚印,野狼又怎么叼走了猪肉?与此同时我也更佩服盘井虎二郎,用母狼育犬,小鬼子是真厉害啊!他们对野狼的研究,远远超过了我们鄂伦春猎人!
回到木屋,父亲听说以后,很长时间才醒过腔来,呆滞着目光半天才说道:“神助我也,神助了我们哪!……保格利,英格利呀,快快给神磕头,快快给神磕头!”喊着,嚷着,号叫着,他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冲着墙上的透伦玛路,鸡啄米一样,一边磕头一边祷告。我和哥哥也急忙照办,非常虔诚。父亲和哥哥的祷告词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的祷告词一律都是:“妈妈,姐姐,妹妹!妈妈,姐姐,妹妹……”祷告完了,父亲立刻下令:“诱捕活狼,按计划进行!”说着他就骑马返回部落,临走的时候安排我们:“把盖子扣上,用铁丝拧紧。”
按照父亲吩咐,我们哥俩在坑上盖上了小径木,小径木上又摆了一层杂木杆子,杂木杆与木头再用铁丝拧紧。下午父亲就回来了,马背上驮着一个麻袋,麻袋内有两只小羊羔,还是活的,温柔可爱招人喜欢。狼吃羊,是它的天性,像黑瞎子吃蜜,如果不吃那可就是怪了。父亲二话没说,掀盖就把一只羊羔扔了下去。可怜的羊羔,因为恐怖一个劲儿地叫唤:“咩——咩——咩——”直到我们走远,它还在叫呢!
第二天一看,嗬,好家伙!铁丝咬断,杂木杆被翻了个乱七八糟,遍地狼毛,周围都是狼粪,再看羊羔,连影也没了。第十三天头午,猎捕活狼进入了实质阶段。
这是我一生最难忘的日子,酒光肉净,背水一战,像昨天一样,我们把杂木杆与横木牢牢地拧紧。留下出口,然后就往盖顶上培雪,边培雪,边浇水,寒风刺骨,边浇边冻,培一层浇一层,三层浇完,坚固如地堡,别说是狼牙,就是用炸药也不容易崩开。出口是早准备好的厚松木板子,量着尺寸,钻了眼,又凿了两个碗口粗的窟窿。
所有的物资是用爬犁送来的,有三八枪,狍子皮和小羊羔。我和哥哥先跳到坑里去,父亲在上面把板子扣上,我们在下面用铁丝拧牢,父亲试了试,纹丝不动,才嘱咐着说道:“保格利、英格利!一定记住啦,要把狼腿绑紧,万无一失了再冲外面开枪。听见枪声我马上就到了!”父亲说完,赶着爬犁就又回去了。
时光已是下午,听着呱哒哒远去的马蹄子声,我内心就觉着既恐怖又紧张,这儿是野狼谷,兴安岭的野狼基本上都在这儿,略有失误,我们爷仨插翅都难逃。
我和哥哥在狍子皮上坐着,等待着狼群主动来进攻,我更佩服我的父亲了,他不愧为领催,不愧为萨满,有智慧、有胆量,用这种方式逮狼,肯定是在窖鹿的方法上又琢磨出来的。如果成功,父亲就会再次把历史给刷新,不仅仅是捕狼,捕老虎和狗熊也可以借鉴。可是老狼会不会来呢?我正在思索,小羊羔叫了:“咩——咩——”羊羔的叫声,对周围的狼群来说,无疑是个引诱的信号。
小兴安岭的冬季夜长昼短,随着暮色的降临,狼群果然包围了上来,我和哥哥在坑内分明听见坑盖外面狼的脚步声杂乱,嗅鼻子的声音我们都能听到。我屏住呼吸,嘴对着哥哥的耳朵:“来了,你听,还真不少呢!”哥哥胆小,手心冰凉,并一个劲儿地哆嗦。我警告他道:“沉住气,是狗熊还是英雄,就看你的了!”哥哥点头,黑暗之中,一个劲儿地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