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喝酒,想听故事,林海茫茫,层峦叠嶂,来山里谋生,我最感兴趣的就是炮手们的故事,因其真实、惊险、生动。每一个故事都在我脑海中留下了印象。开始是新奇,现在才感悟到:这些故事为我的创作奠定了基础,是一笔难得的财富。见我等待,英格利大叔就放下酒碗,严肃了表情,看着野外讲了起来。
1937年冬天,一队日本鬼子的骑兵突然就把乌立楞给包围了,乌立楞知道吗?就是鄂伦春人居住的部落。我们的部落共四十多户人家,被鬼子围住,大人孩子都非常紧张。要知道,我们鄂伦春人的另一个部落,有两个女人被鬼子强奸了,大伙儿一怒就把那两个鬼子给捅死了。第二天,鬼子对部落就开始了报复,二百多人,一个不剩,都砍了脑袋。尤其是女人从三岁的婴儿到老太太都被鬼子用刺刀挑开了肚子。对付鄂伦春人,鬼子从不用子弹,当官的用战刀,当兵的用刺刀,因为鬼子知道,我们打枪比他们还准,一个就能抵他们三个,破腹砍头是最残忍的威胁,威胁我们充当伪满洲国顺民。
其中一名老鬼子,四十多岁,个头儿特矮,目光也特凶,满脸横肉,蓄仁丹胡子,没有下马就喊道:“机枪的封锁,屯长的干活,找出屯长,我的给他谈话。翻译官,你问他们谁的是屯长?”
翻译官下马,扬着脖子喊道:“听见了吧!盘井虎太君找屯长说话,你们这个屯子,谁是屯长啊?”寒风刺骨,众人都在雪地上站着,前车之鉴,众人都做好了拼命的准备,拼命是死,不拼命也别想活着。
“我是领催!”我的父亲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对着盘虎井不在乎地说道。三十年代,鄂伦春仍然是大清国的制度,黑龙江沿岸属于毕拉尔路,一路设二旗,平时我们都属于旗兵。旗有协领,旗下是佐领,佐领助手是骁骑校,他们属命官,朝廷每年都发给他们银子,佐领一百零五两,骁骑校六十两。父亲是领催,没有俸银,纯粹是义务,统领着一个部落,百十口人,也就算个屯长。屯长也不易,必须有威信,在狩猎方面得有超群的技艺和丰富的经验。除此之外,父亲还懂医道,生孩子接产及头疼脑热,一般情况下他都能应付,尤其是接生,毕拉尔路上下我父亲很有名气。所以说,顺理成章,父亲也是部落中的萨满,日常琐事包括婚丧嫁娶,附近部落都承认父亲李光泰的威望。父亲站出来,风雪中众人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噢!哟西!哟西!”盘井虎乐了,皮笑肉不笑,拐拉着矮腿几步就蹿了过来。雪地上,他把父亲审视了一遍,拉着战刀,眯缝着眼睛说道:“你的,良民的,大大的,大日本皇军,朋友的干活,朋友的干活,你的明白?”
“我不明白,我就知道杀猪!”父亲蔑视地,不客气地说道,盘井又问翻译官:“他的话什么意思?”翻译官告诉他:“他猎捕野猪,问你吃野猪肉不吃?”盘井虎就更高兴了,竖着大拇指头说道:“东亚共荣,我们的合作!李的本领,大大的相信。”说着又对翻译官,“外面的不方便!军事的秘密,去金矿的说话!”他做出决定,鬼子兵的刺刀就都收了起来。翻译官告诉父亲:“你发财了,盘井虎司令要重赏你呢!走吧,咱们去金矿,这是你的福分哪!”
母亲不放心,让我陪父亲一块去矿里:“格利呀,你去吧!你父亲太倔,你跟着去能帮帮他!”我还有个哥哥,十九岁了,可是他胆小,父母有事,都让我去帮忙。
我们进了矿里,一路上我都在琢磨,重赏父亲?怎么可能呢?看盘井虎的打扮,肯定就不是一般的军人。果不其然正让我猜着了,没有进矿,翻译官就说道:“盘井虎太君是宪兵队司令,当时黑河省的省长都得服从他调遣,好好干,太君不会亏待你们的。”好好干啥,翻译官没说。
乌拉嘎金矿戒备森严,那几年,驻矿伪军多次遭到抗日联军的袭击,离界江又近,抗联得手后迅速地过江,不过江,钻了密林鬼子也没招。这儿是个大矿,资源丰富,为了掠夺,日伪军只好加强了警戒。金矿离部落有十几里地,进了炮楼,盘井虎二郎就把一大堆银元扔到了桌上,非常客气,赔着小心说道:“你的找来,活狼的干活,与皇军的合作,你的明白?”父亲摇头,看着一堆银元发愣。
翻译官说话了:“太君让你逮两只活狼,不是白要,而是花钱买你的!五十块现大洋一只,价格出得可真不低哪!这种好事,上哪儿去找?你们爷俩偷着乐吧!”
我也觉着奇怪,小鬼子是不是有病,买活狼干啥?这死冷寒天的。但我对金钱却有点儿眼热。我正纳闷,父亲就说话了,他晃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道:“逮活狼,我办不到。别说是五十,就是五百,我也没有办法。掏狼崽嘛,我还能帮忙。再说啦……”没等父亲说完,翻译官就急了,在父亲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妈拉个巴子的,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买狼崽子,哪还用找你?盘井虎太君不出黑河市,多少狼崽他都能弄到!”因为生气又顺嘴儿说道,“告诉你吧!太君要驯化靖国犬的干活,这是命令,对抗命令,你想找死啊!”
盘井虎二郎是个中国通,见父亲拒绝,“刷”的一声,泛着亮光的战刀就刺了过来,特准,刀尖仅仅挑掉父亲喉咙下的一个扣子。他杀气腾腾,咬牙切齿地吼道:“不合作,全家的,屯子的,通通的,死了死了的!”刀尖再次对准了父亲。
我出了一身冷汗,颤抖着说道:“爸,答应了吧!不然的话……”若不答应,我们爷俩都得让鬼子带走,送到孙吴,做“七三一”的细菌试验,再不就是让狼狗活活地给撕碎,还有母亲、姐姐及全部落的乡亲……
面对刺刀和一大堆洋钱,父亲被迫答应了下来。收下银钱,在一张合同纸上立下了字据,同时父亲也提出了要求:第一是活狼难擒,最快也得十天甚至是半个月的时间;第二是配给两匹洋马,要求个大、速度也得特快,而且是必须见过野狼的那种,见了狼阵不至于哆嗦;第三是两支三八大盖儿,百发子弹少一粒不行,其他物资由自己筹备,五十块银元绰绰有余。日军扩战,兵力吃紧,驯育靖国犬参战,是关东军司令批准的项目,与“七三一”和“五一六”同样,在战略上有着极重要的意义。时间吃紧,为了尽快进行驯化,父亲的要求,盘井虎二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你的哟西,真心地合作,东亚共荣,你的功劳大大的。”盘井虎不停地晃大拇指头。但离开金矿我们就蒙了,天寒地冻,我们上哪儿去逮活狼呢?
父亲毕竟是老猎手了,板着面孔思索着说道:“愁也没用,车到山前必有路嘛!既然答应,就得豁了出去,进了野狼谷咱们再说!”野狼谷离部落有八十里地。
我家六口人,姐姐已经出嫁,家在同一个部落,道南道北;哥哥大我两岁,名字叫李保格利,刚才说过,他有点儿胆小,体质也不行;妹妹十三,还是个孩子。这次进野狼谷,爸爸指名让哥哥同去,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猎捕活狼,其艰难和危险不比打虎逊色,老虎是一只,群狼又该是多少?用汉人的话说,猛虎还斗不过一群狼呢!进了野狼谷,谁能保证能活着出来?又有几个能活着出来?活着出来,炮手们就不称它是野狼谷啦!日本人为了扩大战争,把我们爷仨推上了死路。
出发了,全部落的父老乡亲都来为我们送行,山野宁静,雪花飘舞,部落村头站满了人群,母亲哭,姐姐哭,妹妹也哭,还有部落其他的女人,抹着眼泪,无声地抽泣。男人出猎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可是这次恰恰相反,仿佛不是送行,而是在送殡,为我们父子,为我们部落,为我们整个鄂伦春民族。因为此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盘井虎二郎带领一队鬼子就在远处站着,虎视眈眈,杀气腾腾。不言而喻,他是在警告我们,逮不住野狼破坏了他们的计划,部落的乡亲谁也别想活着。更何况,鄂伦春炮手早就传言,盘井虎二郎这家伙不仅阴险,功夫也超群,战刀飞舞像刮风一样,猎枪的子弹都射不进去,无数的同胞,均在他的刀下丧生。
父亲刚毅,狠甩了一下鞭子,随着鞭响,两匹战马腾飞而去,蹄声哒哒在山谷中回荡。母亲的哭声尖利又嘶哑,透过雪雾揪扯着我的心:“英格利!保格利!我的儿啊!”马爬犁飞驰,摩擦着积雪刷刷声响成一片。我坐在爬犁上唯一能办到的是抚摸着胸前的透伦玛路(透伦玛路是诸神中的总神,鄂伦春人出猎都要佩戴),无声地祈祷:山神猎神,保佑我们父子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