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发是旗人,但从他身上却看不见入关后旗人的英姿与剽悍,为保护师姐,他的左眼球愣是被日本人打飞了出去,现在冷不丁一瞅左眼睑的黑洞就让人恐怖,像无底的深渊,而且把鼻子和嘴角都一块儿扯歪,只有吹奏,此时全身用力,鼻子嘴角似乎才归位。他是水蛇腰,窄肩膀头,罗圈腿儿,也许是扭大秧歌养成了习惯,积习难改,不扭秧歌走路也是晃着,全身上下都配合着颤悠,看他走路女儿就抿嘴嗤嗤乐:“爸呀!你也就是在山里吧,如果出山,非撞人不可……你走路的姿势看着多累啊!”徐继发回答:“毛丫头懂啥!上台演出,全都靠着这得瑟劲儿呢!当个艺人就那么容易?”
徐继发和韩玉珍是1938年结婚的,当时土匪的绺子各自为政,也正是抗联最艰难的时刻。那天,戴鸿宾和金策,领着一个姑娘找到了门上,后来才知道,戴鸿宾是军长,大个儿金策是北满临时省委的省委书记。在洞房之夜,徐继发的妻子韩玉珍就严肃地对他说道:“我以身相许,是为了抗日,今后咱们家,就是党的一座秘密联络站了。任何时候,我们都要当个有良心的中国人啊!”
韩玉珍的娘家在梧桐河下游的福丰稻田公司,该公司多数是开拓团的迁民,也有一部分是从朝鲜来的,其中也包括韩玉珍的全家。稻田公司离松花江很近。但那时江南江北属共产党的天下,江南是抗联的四军和五军,赵尚志的三军和戴鸿宾的六军在兴安岭腹地,北满省委随三军行动,江南江北,所有的情报全靠韩玉珍传递。在梧桐河畔,徐家窝棚是再理想不过的中转站了,靠狗熊掩护,韩玉珍屡屡完成了任务。一年以后,女儿徐俊玲顺利地出生,汉奸特务不敢近前,鬼子对狗熊也充满了敬意,虔诚至极,绝对不敢打扰,联络站的安全也就得到了保证。
1939年的秋天,韩玉珍去河口传递一份文件,七八天了还没有回来。徐继发在家望眼欲穿,他担心妻子发生了意外。第十天头上,李兆麟同志才来告诉他说:“为了保护党的文件,韩玉珍同志跳河牺牲了!徐继发同志,你带着孩子要多保重啊!要化悲痛为力量,为民族的解放继续战斗。”同时李兆麟同志还当场决定:“联络站关闭,你带着孩子先出去躲躲,带上你的唢呐,也许动物更能保证你的安全!”交代完毕,李兆麟带警卫人员就匆匆地走了。在梧桐河口,韩玉珍与江南来的联络员刚要交接文件,因为有叛徒走漏了消息,汉奸特务突然把她包围,因来不及毁掉文件,韩玉珍抓着文件就跃入了激流……
孩子太小,不谙世事。抗联也没有固定的住所,徐继发带着女儿逆流而上,在梧桐河边,他号啕大哭,心碎肠断。哭累了他就吹奏唢呐,引来狗熊围着他吼叫,狗熊给他带来了安慰。狗熊逮鱼供他父女野炊。思念妻子,右边眼睛也差点儿哭瞎,是狗熊的叫声把他给留住,唢呐声声,人与动物之间的感情也进一步加深。女儿大了,他多次念叨:“玲玲啊!咱们爷俩能在世上活着,多亏了黑瞎子帮了大忙哟!……狗熊是爸爸最知己的朋友!”
女儿大了。女儿的长相酷似她的母亲,五官端正,满头乌发,皮肤细嫩又光滑。尤其是性格,勤劳、善良、勇敢又质朴。山里的孩子,从小就习惯了舞枪弄棒,尽管是女性,与男孩子比较也毫不逊色,单独狩猎,收获颇丰,一旦发火,徐继发也有点儿打怵,每每关键时就举手投降。可是今天却不一样啊,没有子弹,双筒猎枪还不如一根棒子,如果枪膛里有子弹就更糟,只要枪响狗熊就会追赶,没有子弹补充,只能眼瞅着被狗熊的利爪一点点地撕碎……徐继发仿佛听到了呼救。他抓着子弹袋,拼命般地狂奔,趔趔趄趄,嘴上还一个劲儿喊着:“二丫头!玲子哪!千万千万,你别开枪啊!千万千万别开枪啊……”
1956年开发小兴安岭时,场长说:“徐师傅,说起来啊,咱徐家窝棚算是周边附近的老字号了,您又是抗联老战士和大艺术家,不愿意进城,留在这疙瘩也遭罪,现在建场了,您和女儿想干点儿啥呢?所有的工种随便您挑选,让孩子去上学,怎么样啊?”徐继发笑了:“去城里上学?她能坐得住凳子?再说我也舍不得她走啊!至于抗联老战士嘛,场长可是过奖喽!充其量最多算半拉子家属,玲玲她妈嘛,如果还活着,当个县长我都觉着不亏。唉!还说啥好哩!人哪,都是命哟!赵尚志将军如果还活着,凭他的资历,当个省长也绰绰有余吧!得啦,咱啥也别说了,场长如果同意,我就领着女儿,去八道岗种地怎么样啊?”
“去八道岗开荒?”场长大惑不解,“徐师傅,开玩笑吧?您去开荒,去八道岗上种地,那我这个场长……还当不当啦?”
“我去种地,是有政治目的的!”徐继发严肃又冷静地说道,“场长你不知道,我种地是为了寻找大姑娘啊!我不种地,到哪儿去寻找她?”
“大姑娘?哪个大姑娘?谁家的大姑娘?”场长更是满脑袋雾水。
见场长发蒙,徐继发急忙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解释着说道:“‘大姑娘’是一只母棕熊的名字,当年两次把我从死神手中救出,特别是第二次,1941年的夏天,不仅救我,而且还救了赵尚志将军。那次全托它引路,部队才脱险,才越过激流,从鬼子的包围圈中冲杀了出来。当年将军就反复地强调无论如何也要把那头母棕熊找到,抗战胜利了好为它记功。‘大姑娘’三字是赵尚志给起的。可是快二十年啦!这头母棕熊我始终没有找到啊!这让我在将军的墓前没法儿交代啊!于是我想,找到‘大姑娘’,完成将军交给的任务,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儿种地,粮食放香,狗熊必然闻味儿来,到时候我自然就能把它找到。它是一只瘸棕熊,右面的前掌被内奸击伤,这也是寻找它的唯一标志,二十年啦!我和女儿苦苦在这儿等着,目的就是报恩,同时也给将军有个交代啊!场长你说……”
没等徐继发说完,场长就给予了肯定和支持:“徐师傅,我明白啦!既然许了愿,我们就得还愿。你说吧,需要什么物资?你尽管吱声,林场没有的我让局长给调拨,全力以赴支持你!”
垦荒需要老牛,林业局从海拉尔调来了四头,一头乳牛,三头子牛。三头子牛体型都特大,四肢矫健,耕地拉车虎虎生威,特别是那头深黧色的子牛,身材修长,力大无穷,两只犄角,不少猛兽都让它给征服。交接的时候场长就说道:“徐师傅,这也是组织上为了保护您的安全,有了这头黧子牛,您也有个依靠,这是选了又选,从千万头肉牛中挑选出来的。”黧牛也真为场长争气,与狗熊恶斗,把一棵大树火辣辣撞倒,咔嚓一声,地动山摇。在摩天岭脚下,一只老虎竟然被黧牛挑死。林区轰动,不少人前来参观……
八道岗种地,至今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叫“大姑娘”的母熊始终没有露面,徐继发为此忧心忡忡!难道它已经死了?还是踏冰过江去了苏联?黑熊不像其他的动物,它冬季蹲仓夏天才活动,它们有自己的领地,轻易不会迁徙,夏天过江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不再露面是有其他的原因吧,哺育期间或者是妊娠不便?只要它还在梧桐河流域,听到我的唢呐,它肯定会来见面,它肯定不会让老朋友失望……等着吧,迟早总有见面的一天,对此徐继发是很有信心的。
太阳似落非落,沟塘子内的雾气刚刚升起,气候由热变温,这期间也是蚊子和小咬最肆虐的时刻,它们在空中成团地飞像浓雾一样在头顶上弥漫。徐继发仍在急追女儿,但腿不争气,醉汉一样,双腿打别,无论如何也快不起来,他有些后悔,后悔没有把猎枪藏起来,如果没有猎枪壮胆,女儿不会铤而走险。但有了猎枪,就肯定要自卫,或主动进攻,尤其是女儿,心疼粮食,三年困难时期,她也真饿怕了。为保护粮食,很可能她第一个……他脑子的画面不停地变幻着,一会儿是女儿与狗熊肉搏,一会儿是女儿在挣扎着呼叫。徐继发狂奔,一路不知摔了多少跟头。
刚拐过一个突兀的山包,徒弟郭震海就迎面急奔了过来,徐继发左手握唢呐,右手抓一把大脑袋镰刀,大张着嘴巴,怒气冲冲,问道:“震,震海,咳咳咳!咳咳咳……你,你回来了,玲,玲子哪?”子弹袋一抡,身体像散架一样靠在了一棵树上。
“师傅!毁,毁啦!”郭震海也采取了紧急刹车,两眼喷火,咬牙切齿地嚷道,“苞米,倭瓜,统通都完啦!统通都完啦!王八蛋玩艺,粮食都给毁啦!粮食都给毁啦!……三头黑瞎子,怎么赶……也赶不走啊!”
“玲、玲子呢?”徐继发关心的是女儿俊玲,看着对方又急切地问道。
“玲子她没事,青木鬼子又晕过去啦!玲子正抢救他呢!这个鬼子,真他妈的完蛋!听黑瞎子叫唤就吓昏了过去。”郭震海口喘粗气说道,“师傅你快去吧,我去牵黧牛,没有黧牛,黑瞎子赖着,死活不走啊!”郭震海说完抬腿要走。
“让黧牛来参战?那怎么能行呢?”徐继发急忙伸胳膊拦住。他心里头再清楚不过,黧牛来了,狗熊就会遭殃,母熊“大姑娘”就更不会来了。事与愿违,他必须得制止。可是小伙子怒发冲冠,瞪着眼珠子吃人般地吼道:“师傅你躲开!你再拦我,我就跟你急啦。粮食都毁啦,咱们日后喝西北风啊!”说完夺路冲了过去,旋风一样。徐继发无奈,拍打着屁股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