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震海是来萝北县垦荒的哈尔滨青年,他虎背熊腰,个头儿高,父母都是文工团的,受父母影响,对民族乐器特别感兴趣,尤其对二胡和唢呐,从小就偏爱,或者说情有独钟,下决心要成为第二个“阿炳”。当时的哈尔滨农庄离向阳林场不远,他听说林场有个独眼龙徐继发,唢呐吹奏能招来黑熊,用唢呐声遥控,苏联的黑瞎子都在翩翩起舞。尽管是谣传,夸大了事实,但郭震海相信,不能都是瞎话,于是他请假,专门来拜师。拜师的同时又与玲子产生了爱情,既学到了技艺又热恋上了美人。在郭震海面前,徐继发自然就有了双重的身份——岳父老泰山,又兼着恩师传艺者。对徒弟和姑爷,徐继发也比较满意,这小伙子爽快、勇敢、聪明,尤其是自己的技艺,总算有了一个传人,使他的未来不再感到那么灰暗。对唢呐技艺的切磋,使彼此之间都找到了乐趣。
为了不使水土流失,山冈上种地一般都是横坡起垄,便于操作也更便于管理,从高处俯瞰,茫茫林海撕开一点儿裂缝,碧波万顷像开了扇天窗。垄长千米,按段种植,最近处是苞米,其次是倭瓜、土豆、早豆角和黄瓜。萝卜和白菜离宿舍最远,新垦地的萝卜个大又脆生。近种苞米是徐继发的安排,“黑瞎子掰苞米——可趟儿来呵”!“黑瞎子进院——熊到家喽”!徐继发渴望着,苞米熟了,“大姑娘”会光临,这一大片苞米不会让他失望,香喷喷的子粒伴随着秋风,百里之内都能闻到味啊!他拎着子弹袋,没有到近前,群犬就狂吠着奔扑了过来:“汪汪汪!汪汪汪!”迎着犬吠,徐继发大喊:“玲子!玲子——”
小路崎岖,林木葱葱,女儿不知在那个角落躲着,听到呼声,六条猎犬却急奔了过来,气喘吁吁,尾巴像旗杆。“小寡妇”领先,“大耳朵”随后,紧跟着就是“老蒙古”和“猛张飞”,最后冲过来的才是“黑虎星”和“黄天霸”。它俩是主帅和先锋,离“敌人”最近。六只猎犬又扑又舔,仿佛在说道:“撵也不走,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大掌柜的你说!”
徐继发牵心挂肚的是女儿徐俊玲,猎犬对他再亲,他也没有闲心去安慰和搭理。他皱着眉头又是一阵子呼喊:“玲子哎!玲子哎!爸爸给你,送子弹袋来啦!你在哪儿?玲子哎!”话音刚落,女儿就从菠萝棵子内钻了出来,手提猎枪,眼泪汪汪,带着哭腔喊道:“爸!喊啥呢?真是的,你不是不来吗!急死个人啦!俺青木大爷他,又抽过去啦!……爸你快来,该怎么办哪!”说完扭头又急返了回去。
徐继发看到女儿,高悬着的心才实落下去,不以为然地嘟哝着说道:“老毛病啦!二十多年了,掐住了人中,一会儿就好!”说着几步追赶了上去。
在一棵粗大的蒙古柞下面,徐继发看到,鬼子老朋友——青木好一又抽搐了过去。女儿沮丧却是无奈。他胸有成竹,把子弹袋扔掉,单腿脆地,一手捏鼻子,一手狠狠掐他的人中,不大一会儿青木好一就清醒了过来。他张嘴就骂,半闭着眼睛:“八格的,亚路的!八格的,亚路的!八道岗的,狗熊的大大,狗熊的大大……”
“青木大哥,你真完犊子!狗熊叫唤,就把你吓成这样!”徐继发撇嘴训斥地说道,“不就是几只熊吗,有啥可怕的?跟猎狗牛羊,有什么区别?唉!看把你吓的,鬼子大哥你,真丢人啊!”徐继发说完又抽了抽鼻子。对这位老友,他确实有些无奈。
青木好一比徐继发略大,是随开拓团迁民到中国来的,开拓团共有两千多人,开始落脚于桦南县的孟家岗,第二年才又迁移到梧桐河畔的福丰稻田公司。名为开拓,实为掠夺,开拓之处,大批中国人丧失了土地。当时开拓团与高丽人住一个屯子,青木好一与韩玉珍两家也就变成了最近的邻居。青木好一在国内是教员,他有知识,有文化,有同情心,有正义感,曾秘密加入了共和党,受当局迫害才弃教务农,到了“满洲”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反对侵略呼吁和平。兴山警察署长田井久二郎是他的表弟,被人举报后,是表弟把他关进了牢狱的。在服刑期间,女儿被征到前线当了军妓,两年以后在热河身亡。妻子自杀,是活活在福丰稻田公司的石柱子上撞死的。刚刚出狱青木好一就疯了,到处呼喊天皇混蛋,关东军是禽兽。出于敬佩和同情,韩玉珍把情况汇报给了省委。省委对此极为重视,反战同盟应该给予帮助。省委书记金策找到徐继发说道:“老徐,你的住处比较固定,青木好一是中国人的朋友,要竭尽全力给予他关照。国际上的舆论,我们也要争取。反法西斯战争,没有国界!”
1945年光复,多数日本人都陆续回国,少部分开拓团成员留了下来。其中也包括青木好一,他坚决表示:“我的不走!永远的,不走!”即便是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妻子的祭日,青木好一也要采些野花,去妻子的坟上,无声有泪,默默地祈祷。徐继发也领着女儿一块儿前往,沿着岸边,在江水与河水交汇的地方,两个男人同时来扫墓。稻田公司离这儿不远,青木好一的妻子还有个坟头,可是她韩玉珍呢?为国捐躯丧生于波涛,她不屈的英魂究竟在何处?河水与江水没有界限,为亡灵祭拜,究竟哪儿才最为具体?女儿没有妈妈的概念,女儿小的时候每次随父亲来祭奠都要问:“爸爸,妈妈她啥时候才能上来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回家……我不要妈妈在这儿睡着。爸爸,爸爸!妈妈在河水中,她不冷啊!你咋不让妈妈回咱们家呢……”
徐继发没办法回答女儿,他只能跪在松花江的岸边,面对河口,迎着夕阳,“呜哇呜哇”吹奏他的唢呐,吹累了饮酒,饮两口酒再吹。河风大,江风凉,荒草萋萋,唢呐声声,他和女儿同时在垂泪……凄楚哀怨的唢呐声,迎着暮色传出去好远。不仅仅是狗熊,北大荒草原上同时还有其他的动物,鹿崽、狼崽、野猪崽……仿佛都噙着泪花,为他们父女忧伤和落泪,还有飞禽和一群群的水鸟,在河口上空翩翩舞动,哇哇叫着,不知道是安慰,还是在向亡灵表达一份敬意……
每一次双方去河口回来,青木好一的病情都会奇迹般地好转,情绪正常,话也多。可是徐继发呢却恰恰相反,每次从河口回来都要大病一场,长时间卧床。女儿失去了母亲,丈夫失去了妻子,心灵的创伤,精神上的痛苦、忧郁、压抑,谁又能够理解?仅仅是荣誉就弥补得了的吗?
整块农田是大漫坡,下面是沟塘子,上面是天然林,农田与天然林之间是一条毛毛道,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在大柞树下面坐着,透过榛柴棵子和不多的杂草,农田内的作物也会一目了然。顺着吼声,此刻徐继发清楚地看到,在苞米地与倭瓜地之间,一大两小,三头狗熊目中无人地占领了地盘,大熊贪吃,抓着苞米大嚼大咽;小熊贪玩,捋着倭瓜秧子在自娱自乐。徐继发与狗熊打了半辈子交道,八道岗种地也有六七年了,身处熊窝,什么样的狗熊他没有见着?可是今天他一眼就发现,这三头狗熊均非同一般,一是个大,再有是毛眼,一般狗熊在七八百斤左右,可是这大熊呢,是一般的两倍,垄台上坐着也有两米多高,这么大的狗熊实属罕见。夕阳西下,在毛眼方面就更不同寻常了,小兴安岭的狗熊基本上为两种,黑熊居多,棕熊较少,毫无疑问,这是三只棕熊,毛眼绛色,亮丽又华贵,非常刺眼,非常夺目,不停地在闪烁。看着看着,不由得一愣:“这么眼熟,难道真的是‘大姑娘’不成!”徐继发喃喃地说道,心跳突然加快。
“爸爸你说啥?‘大姑娘’来了,它就是‘大姑娘’吗?”徐俊玲的眼睛也突然间睁大,盯着棕熊呆呆地问道。
“说不准啊!很可能……二十年啦!我看它好像!”徐继发仍然死死地盯着,张着大嘴,小声儿说道。他的目光又移向了小熊,想通过后代,进一步判断老母熊的身份。女儿俊玲也觉着好玩,喜不自禁地喊道:“爸爸快看,它俩多逗啊!”青木好一却气哼哼地嚷道:“好玩什么,遭殃的,倭瓜秧子,统统地毁啦!统统地毁啦!”徐继发无语,全神贯注观察着两只小棕熊的动作。
夕照下,两只小熊调皮又可爱,憨态十足,滑稽又可笑。它俩把倭瓜地当篮球场了,相互嬉戏,拿倭瓜在“练球”,其中一只抱着一个面盆大的倭瓜,啃了一口,可能是味道不怎么理想,就有点恼怒,扭动着屁股奔向了对方,像三步上篮,扑通一声就砸到了头上。被砸的小熊正扯倭瓜秧子玩呢,可能它的精力正对着狗群,冷不防,突遭袭击,一倭瓜就砸了个仰巴叉儿。赚了便宜,扔倭瓜的小熊抱着肚子哏儿哏儿直笑,仿佛在说:“没想到吧,你这个笨蛋!”被砸的小熊有点儿蒙头转向,爬了起来,但没有还击,而是顺手抓了一个足球大的倭瓜,由下而上,“嗖”的一声就直甩了出去。也许是碰巧,也许是小熊臂力超群,倭瓜像一出了膛的炮弹,画了个弧,擦着凶猛狂叫的“老蒙古”的脊背,“咔嚓”一声,就把紧随后面的“猛张飞”砸了个跟头。黑狗“猛张飞”可能是没有丝毫的防备,突遭暗算,顿时就急了,“汪”的一声吼叫,四爪腾空直扑了过去。“猛张飞”这家伙从小霸道,谁也不惯着,一旦争斗,为半块骨头它也敢拼命,命不值钱,就是不能认输。“老蒙占”从小就是它的搭档,彼此之间又极为义气,此刻见“猛张飞”直扑了下去,就紧跟着配合,像生死战友,把自己的伤亡置之度外了。但“猛张飞”速度太快,它已经晚了。小熊特阴,也早有思想准备,大巴掌一抡就开始了迎战。但“猛张飞”毫不退却,借着惯力,冲过去在小熊大腿上就是狠狠的一口。牙齿刚叨上,小棕熊的巴掌也猛扇了过去。“噗”的一声,“猛张飞”被打出去有七八米远,旋了两圈才落在了地上,挣扎着一声声地哀叫。眼前的一幕,使树下的三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