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是一个文静的女孩儿。她有着白雪一样的头发,白雪一样的皮肤,和白雪一样苍白的脸颊。
萨科把钱交给了看管她的两名女仆,从此安迪就是自由的了。可是,萨科不能把她带回家。他不可能把每个可怜或者可恨的女孩儿男孩儿都带回家,希尔博特庄园虽然大,也装不下所有的苦命人。
好在德玛西亚的街道非常的宽大,安迪能够任意在各个角落里活动。她不用担心被夜里的恶人抓去,而且——她告诉满脸担心样的萨科,这个地方,像她一样的孩子还很多。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萨科看到了他们:崔斯特和格雷福斯。作为在这一片混迹了三年的孩子,他们比萨科大两岁。他们说可以照顾安迪,安迪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儿,“私生子”这种词语挂在她身上太不合适了。
他们把那个丑陋的牌子取了下来,摔成两半。格雷福斯学着大人的模样点了根在地上捡来的烟,那是一支华贵的烟,至少曾经是。萨科经常看到父亲手下的一些人抽,他们吞云吐雾,然后满口黄牙地谈论着一些希尔博特家中的是是非非。萨科觉得那些还是不要告诉父亲比较好,更不要告诉母亲,不然母亲会大发雷霆的。
清晨的迷雾笼罩在树梢,人们又一次苏醒,这个街区也又一次苏醒。萨科走出了庄园的铜铁门,铜铁门的守卫向他致敬。他从不穿华丽的衣服或是佩戴希尔博特家的家徽——那个诡异的双头羊。别人见到他走出来,也只会觉得这只是希尔博特公爵带回家赠送一些食物作慈善的孩子罢了。
这次萨科走得比较远,因为崔斯特他们说他们的秘密基地在希尔博特城区的西边,而希尔博特庄园在南边。他穿过了数十条街道,进入了一个精心装点过的地下通道,通道的尽头有一扇门,门的形状怪异不过绮丽,上面缠绕着姿色的罗兰滕。
通道的两边都是漆黑的粉刷墙壁,上面有一些类似于喷漆的张狂涂鸦,通道的拱形顶挂着一列蜡烛,蜡烛的底座被墨水涂黑,看不清那上面写的字。不过萨科心知肚明,“海克斯科技”那上面写的东西绝对是这个。
“你来啦。”
这个声音是熟悉而且真诚的,萨科三天前还听得到这个声音在哭泣。今天不同了,她很快乐。
安迪和崔斯特一块儿出现在门的背后,他们和萨科通过铁栅门的间隙互相打量。崔斯特是一个帅气的男孩儿,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刚刚萌芽的胡茬,脸上时常带着温和的笑容。他穿着偷来的西装和帽子,手里还拿着一根手杖。“这是用来防身的,”他把门打开,然后用力一抽,手杖中原来藏着利剑,“这是格雷福斯和我在一个赌场里面赢来的东西。那伙计事后还想暗算我俩,可惜被我拆穿了。”
手杖柄上雕刻着简易的花纹,是一头梅花鹿。佛雷斯家,萨科当然认得这个图案,这是属于那位常在生意场上和父亲往来的胖子的家徽。佛雷斯向来臭名昭著,希尔博特公爵也早有所耳闻,不过父亲还是表面上装着毫不知情,并且暗中让佛雷斯看似占了不少便宜。父亲告诉他,他用这种方法让佛雷斯对他尽心尽力。
不过貌似佛雷斯先生已经两个月没来了啊。
安迪走在前面,“那么,你拆穿了他的伎俩,怎么逃跑的呢?”
格雷福斯今天没有烟,他叼着一根枯草。比起崔斯特,他看起来要魁梧得多。他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安迪,这个问题问得好。拆穿并不代表化解,只是崔斯特最善于随机应变。”
如果让萨科来猜测这个谈话的内容所指的话,那一定是一个不如何令人高兴的故事了。他试图打断,“说来,这个基地里究竟干些什么呢?”
他们已经走到了非常深的地方,就像深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格雷福斯提着蜡烛,这并不是海克斯科技,只是一盏普通的蜡烛。走了这么些会儿,蜡烛已经燃烧了一半了。或许我不该来的,萨科心想,他想不出这个想法的原因,只是直觉地认为跟随这三人——甚至更早,比如将安迪交给这两人的选择——都是一件错误的事。他打量着这个四个人的队伍——一个瘦高的绅士,一个一股子地痞气息的烟枪,一个柔弱的私生子,还有一个希尔博特的少爷。
这意味着什么呢?听说冬季就要来临,或许这四人可以组成一个“散播温暖和热量”的团队,可以组队去弗雷尔卓德登山或是恕瑞玛躲避严寒……或者,三个小偷,一个贵族少爷,组成了最强大的偷盗团伙。
“啊,到了。”崔斯特似乎碰到了墙壁。他走得非常地前面,格雷福斯微弱的蜡烛灯光找不到他那。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在意碰到了鼻子这一件事,那或许并不痛。伴随着“叽叽咕咕”的声音,萨科看到她开始在那面墙上捣鼓些什么。
“呼。”蜡烛灭了。
格雷福斯的声音响起,“今天走得慢了一会儿,应该是带着你来的缘故。平常的话,一根蜡烛绰绰有余。”他并没有抱怨的意思,只是掏出了另一根蜡烛,火柴划燃,微弱的灯光再度亮起。
“说来我这柄手杖的故事……”萨科惊恐地听到崔斯特在捣鼓途中又开始要讲述自己的故事了,但他没法阻止。他知道,他已经没有什么理由打断这可能会非常英勇的故事了。一路上,他已经把所有能够想到的疑问都问光啦。“那赌输的老家伙一个人堵住了阿格和我的去路,他或许以为自己足够宽大——他的确足够宽大,肚子里装着船呢。”
“可是事实证明,他的肚子里除了一些恶心的大小肠,和一摊烂肉之外,什么都没有。”
萨科闭上眼睛。他竭力使自己不去想那个画面,他不喜欢那样。那是血腥残暴以至残忍的东西,希尔博特公爵向来教育他要崇高、尊贵、博爱,而博爱者不拘小爱,所以父亲没有去拯救那些看到的每一个可怜人;尊贵者不会染手鲜血和污秽,而崔斯特,以及格雷福斯,明显不是尊贵的人。
快结束吧,他在内心祈祷。一方面,他又有些后悔,后悔将可怜的安迪交给他们俩。或许许多年以后,安迪会变成一个坏女孩儿,一个和崔斯特一样的赌徒、杀人犯。萨科觉得四周的空气都恶心起来。
格雷福斯明显有着和他粗狂外表截然不同的细腻心思。他盯着萨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别说了,崔斯特。他受不了了。”
“哦,抱歉,公子哥。”崔斯特戏谑地说了一声。
相反,萨科看了一眼安迪,不知是之前崔斯特就已经将这件事摆谈过了一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安迪显得很平淡。她只是一直都用友好的眼神看着三人。她很安静,就像个飘荡在河面上的树叶。
事后想来,那一定是萨科毕生做过最大胆的事。跟着这两人来到了这里,却将他的人生轨迹偏离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这个偏离,在那扇门开启的那一刻就出现。萨科等待着门的开启或许就是一个十足的错误,他应该离开的,但他没有。他留了下来,因为他担心安迪,因为他觉得格雷福斯心地还很善良,因为他内心中潜在的好奇心驱使着他驻足,在黑暗中,一盏蜡烛,然后一声开门声——
嘎吱。
匡。
不过,那个错误也说不定算是造就了如今的他的根本原因。
门开了,里面什么都没有,那就是一面墙,那就是一扇建立在墙面上的门。门框极其的厚,所以在里面隔出了一小层空间。在蜡烛的照明下,骷髅头、各色刀具、羊皮纸地图,以及某些恶趣味的收藏品,被随意地放在墙上。灯光昏黄,所以气氛充满了诡异。
“这些是什么?”安迪问道。
“玩具。”崔斯特说。他翻箱倒柜,找到了一杆枪。那是一杆三十多年前的德诺战争中使用的枪,萨科的军事老师给他展示过陈列在德玛西亚碧德区博物馆里的实物,没想到崔斯特却有一把,他还把它扔在垃圾堆里一样。“大口径霰弹枪,阿格,你的女朋友。”他扔给格雷福斯。
格雷福斯丢掉了烟,接了过来,两下擦拭去上面的积灰,“我的女朋友上尽是灰尘。崔斯特,我告诉过你别把它合着其他东西一起放的。”
“不然我还能放哪儿呢?这东西带到街上被巡逻兵看到是得被抓进监狱的。”崔斯特不以为然,他给自己准备了一把匕首,揣在皮夹里。接着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安迪和萨科。或许这两人在他眼里就是新手中的新手了吧?给新手的玩具应该是什么呢?
他找了一会儿,面露难色,但最终还是摸出了一支弩。他递给安迪,“本来还有一只铜做的,但那个太重,格雷福斯拿着都费劲。”这把是木头的。上面长了些青苔,萨科暗自怀疑这玩意还能不能用。
最后,崔斯特看向了萨科。萨科也看着他,没等崔斯特开口,他率先问道:“拿这些……玩具,去干什么?”
崔斯特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玩啊。”
“玩什么?”
格雷福斯在门里翻出一个麻袋,他从里面找到了弹药。
崔斯特想了想,最终在门里又拿出一只匕首,顺带取出自己的那支,两支一块儿,递给萨科。
萨科望着面前长着斑斑锈迹的一长一短的匕首,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但他并没有阻止这一切,他接过匕首,仔细端详,心中诡异地升起一股亲切感。
后来有人对他的这次经历给了个解释:“杀戮是人之本性,即使你当时还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希尔博特小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