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举头可见那块无穷无尽的幕布已经被泼上浓稠得化不开的黑色,月亮也不知逃到了哪里,城郊四合院则笼罩在一片若隐若现的雾气之中,远远看去像被谁施了魔法。
一个人影借着层层交错的枝干的掩护,急速穿过布满杂草小径,朝宅子的方向去了。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转身看清没有人跟踪,赶紧掩上大门,拴好,迅速走过围廊,一眼瞅见正屋还泛着亮,他知道,有人还在等他。
古振英冲进堂屋的时候,感觉自己一下子被温暖包围,周身的寒气从皮衣里钻出来,被屋内的热流驱散开来。
“把门关上”厚实的男声打断了古振英的享受。
古宇笙都不记得已经是多少次提醒古振英了,好像一进入和自己独处的地方,他就完全没了戒备。
听见父亲声音里毫无疲惫,古振英倒觉得自己倍感乏累是有些罪过了,他赶紧回身把门插好,再朝古宇笙走去。
“怎么样,振英”古宇笙坐在角落的餐桌旁,漫不经心浏览着报纸,等待古振英汇报又一天的成果。
为了掩护古振英,古宇笙亲自出马,穿上老派的长跑马褂,配及他多年积淀而成的文雅风采,扮演一位独自抚养儿子的教书先生,与古振英一起住在城郊的这处宅子,以便振英可以安全地与自己接头。
其实,古宇笙这样安排是不符合军统内部规定的,以他的级别不应该搭档新晋的特工还执行一线任务,但是古宇笙又怎么放心别人能如自己一样照顾儿子周全呢?
于是,这段亦真亦假的伪装日子,却几乎成了古振英整个谍报生涯中仅有的父慈子孝的时光,直到很多年后,亲已不待,古振英每每回忆起来,都会十分怀念,进而懊悔不已。
古振英顾不上跟古宇笙打声招呼,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把外衣和手套胡乱扔在一边,赶紧端起早就为他斟好的热茶,一饮而尽,紧跟着又拿起碗筷,席卷余温未消的饭菜,那扑鼻的喷香一直缭绕不散,诱惑着他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待最初的饥饿感消去,他开始回忆今天的事:
“秋雨整个白天还是和往常差不多,上午在报社写稿,下午找人下棋,傍晚之后我又跟踪他回了家,他租住的烟雨巷是没有安装电话的,我一直待到子夜,周围也没有可疑人靠近,我想,今晚他们应该没有行动”
“好吧”
古宇笙听完古振英的叙述,随口咕哝了一声,把要送进嘴的茶杯放下,单薄的身子斜靠在沙发上,不甚满意地皱了下眉:
“可是,刚才我接到了电话,有一位白天在西市大街示威游行的民主人士,就在一个小时前,不见了”
“什么?!”
古振英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碗盘险些摔了,他不敢相信,听到了这个消息的父亲还一直冷静地坐在自己对面。
“你干什么?”古宇笙不紧不慢站起来,不容分说把古振英摁在座位上:“坐,坐,你先坐下啊!”
古振英终是拗不过父亲,耐着性子坐了下来。怎么会,怎么回事,出了什么问题,他在心里反复不断问着自己。
父亲刚刚那句话像是毫不留情地一把将他推入深渊,任他如何挣扎也爬不上来。
古振英两条腿因为焦躁不安而不停哆嗦着,即使把双手压在上面也无济于事,十根指头反而跟着颤抖起来,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跟随着在自己周围来回踱步的古宇笙,寻找着那一点点慰藉:
“父亲,怎么会这样?!我一刻也没有跟丢啊,从烟雨巷回来不到半个钟头,一个小时前怎么会有人出事呢”
越说,古振英越觉得有股怒气直冲头顶,他腾地站起,拿起外套就往门外走:
“我去找他!直接找他要人!”
“你给我回来!”古宇笙大声喝止古振英,“人肯定死了!”
古宇笙盯着古振英的表情从气愤难平变得稍微平静,又慢慢讲道:
“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这个秋雨原名李羽,是在其堂叔的资助下,留学日本,但是他的堂叔在他去日本之后不久就病逝了,没有了经济来源的他被日本间谍机构选中,经历严酷训练成为了职业间谍,这次回国,他就是为了协助特高课的工作,利用自己中国人的身份麻痹咱们这些对手。但是他不是直接执行杀人任务的那个人。”
在古宇笙再次重复秋雨背景的声音中,古振英慢慢冷静下来,他回想那个每天在文章里义愤填膺地声讨日寇恶行呼吁抗日救亡的所谓进步青年,却在私下交流时无不流露出对这个民族的失望和鄙视,他不得不开始努力剥离自己脑中的成见:
“可是,他今天确实没有任何动静啊,”古振英十分懊恼自己的失误,“我,白天当班的时候,我们一直在一起,下午又一直窝在茶馆,傍晚我跟踪他回了家,他可是一刻没离开我的视线啊,不可能有机会向谁透露什么消息”
“来,你坐”古宇笙拉着气得跺脚的古振英一起坐了下来,“你再看看这份报纸”
古振英摊开刚才父亲在看的报纸,仔仔细细过了一轮,和出版时无异:
“这不是我们报社的吗?”
“你就没发现什么异常?”
古宇笙用手指了指诗歌鉴赏专栏,又从茶几那边拿过来一沓不同日期的报刊。
古振英盯着这些他已经研究了无数遍的文字,突然愣住了,被父亲挑出来的这些报纸正是事发前的几期,难道……
他猛抬起头盯着古宇笙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仿佛渴望得到否定的答案。岂不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害了更多的同胞牺牲吗?
古宇笙看出古振英已经发现了文章的规律,他的声音并没有显出太多责怪,仿佛这一切在他意料之中:
“我重新核对过,每一次有人出事,在此之前的连续三天,他一定会刊登一首绝句诗,诗中某一句的句末会含有三期都有的同一个字。”
古宇笙指指这些报纸被画了圈的部分,
“而在这三期里,会按照那个字所在的句子在诗词中处于第‘四、三、一’句的顺序排列。”
古宇笙又抽出其中几张按顺序摆好,
“比如今天之前的三期,三天前的‘永愿乾坤符睿算,长居膝下属欢情。’在这首诗中是第四句,前天的‘背世返能厌俗态,偶缘犹未忘多情。’是当中的第三句,‘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这是昨天的诗词,在第一句。”
古宇笙把这几张报纸抓起来递给古振英细看,
“按照这个顺序排下来的,再转一天,他的文章就一定会暗示执行暗杀的时间和地点。”
“那怎么暗示呢?”
古振英脑中突然一片空白,恨不得把指甲深深嵌进那一打报纸里来感受一丝丝疼痛,他深深感到自己在学校以及受训时所学到的一切都那么苍白无力,他恨自己太过大意。
他急切地想把下一个谜题解开,去把那些人送进地狱。
看着古振英垂头丧气的样子,古宇笙反而是宽慰地笑笑,心念这个自负的小子终于受到了教训,他拍拍古振英的肩膀,让他振作起来:
“我反复查看了出事当天刊登的文章,还没有找到共同点。”
“父亲,我马上去查”古振英暗自点头给自己鼓劲,他抱起全部一沓报纸,重新点燃了斗志。
“振英,你等等,不急于这一时”古宇笙笑他。
眼波微转,唇髭轻动,古宇笙语重心长地对古振英说:“振英,每一次的任务,我们都是在和敌人争分夺秒,如果你慢了一秒,就会有牺牲,可能是与你从无接触的人,也可能是你至亲至爱的人,也有可能……”
古宇笙加重了语气,“就是你自己”
古振英明白,父亲的责备除了对同胞无辜丧命的痛心,更有对他少不更事无尽的担忧。他听到父亲深深的叹了口气,心里更不是滋味,攥紧拳头,暗下决心:
“父亲,我不会让他白白牺牲的”
古振英异常坚定,似是不破楼兰誓不还。
古宇笙却无半点喜色,他先是若有所思地冲古振英点点头,后又不住摇着头。
“父亲,你再信任我一次,”古振英急的绷紧身子,央求的看着古宇笙,“我一定会完成好这个任务。”
古宇笙捏了捏古振英还显单薄的肩膀,心里五味杂陈,他苦笑道,“振英,我想你应该明白,战争的残酷就在于牺牲无可避免,而这些牺牲更不全是有价值的。”
“父亲,你放心,儿子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无论……”古振英一下子站得笔直,高过古宇笙半头,拳拳诚意充斥他清澈的双眼。
“不,”古宇笙不待他说完,忙抬手阻止他继续下去,“不,不”
古宇笙慌忙转过身,声音渐弱,那只手还在身侧一直摇动,古振英想越到父亲面前,却被古宇笙有力的臂膀挡住了。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希望你先保护好自己”古宇笙缓缓说出这几句,语气之重,前所未有。
接下去,古宇笙沉吟许久,几次古振英想插话,都被他挡了回去。突然,古宇笙一把抓住古振英凑近身边的小臂,再次提高音量,他声音发颤,“记住,这句话,你一定要记住。”
“可,父亲”古振英义气当头,又想冲到古宇笙眼前,“民族兴亡四海安危,何存一己之身啊”
“振英,作为军人,我欣赏你的勇气和魄力”
古宇笙的语气那么不容置疑,他重新转回身,古振英才发现父亲眼中一片绯红。
“父亲……”古振英见他如此,一时觉得有些堵心,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但是,作为父亲,我更看重我的儿子”古宇笙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哽咽,含泪的双眼刻意躲避儿子关切的眼光。
古振英仍是一脸错愕,父亲平时不总是说民族大义面前不计个人得失吗?
古宇笙见古振英还是不明白,他猛抬起胳膊,指着桌上的电话,手指激动得发颤,他瞪着他,怒道,“我永远不想接到你不好的消息!你明白吗!”
古振英一下子觉得父亲把自己抓得生疼,他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他盯着父亲涨的发红的脸,记忆里第一次看见父亲如此激动,这个一直教育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男人,竟然在自己毫发无损的时候就红了眼眶。
古振英顺着父亲的手指,慢慢看过去,那部安静的电话机,突像一记猛捶,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回来之前,父亲接到电话的时候一定以为是自己出事了,那时父亲心里该是怎样的煎熬啊。
古振英生命里第一次感受到了父爱的重量,他觉得鼻子突然有些发酸,赶紧吸了口气,小声嘟囔着,“父亲,儿知错了。”
古宇笙抬起头,努力把几欲夺眶的泪水收起来。他重又仰视着古振英,几秒之内,击碎时光屏障,跨越岁月变迁,古宇笙目光里尽是欣慰,微笑里溢满满足。
古振英突然懂了什么,重重点点头。
古宇笙开怀一笑,把好半天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他使劲拍拍古振英的膀子,兴奋地给他鼓劲:
“振英,至于秋雨暗示的方法,正是我需要你继续追查的事情,据我推断,他和那个执行暗杀任务的日本人,一定是用某种同样的工具,把需要的字挑出来,组成一段有意义的话。”
古振英觉得放在自己肩头的父亲的手格外沉重,他应,“父亲,我明白了。”
父子相视一笑,古振英却暗下决心铤而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