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收到古晓彤的请柬,古振英就开始数着日子。终于待到约定的时间,古振英立刻动身前往那个地点——哈密道126号,这个古振英在抗日时期居住过的府邸,彼时还叫作古云阁,是古宇笙伪装成豪商巨贾在天津潜伏时一手兴建的西式洋楼。
刚被任命为天津站站长时候,古振英曾打算仍住进这里,一是旨在缅怀父亲,二是古云阁本就是为了谍报工作而建,构造复杂,密室暗道错落布局,确是很好的联络据点,把宅邸选在这,也利于古振英开展地下工作。
可等古振英到了天津才发现,日本投降后,古云阁一时无主,不知被谁划成了逆产,轮流被几个部门反复充公,后来干脆成了工商局次长曹政彬的私有产业,还被挂上了“曹府”的牌子。
考虑初到天津任要职,不了解当地政客的背景,不便张扬,古振英只派小方私下里拿重金去周旋打点,不成想得到的答复始终就是那句“逆产充公无法归还”,为此古振英没少骂小方办事不利,但也只好暂且作罢。
后来辗转得知这所宅院是曹政彬的心头好,他也是费尽心思才得到,轻易不会出手。于是,古振英的这个心愿一拖便是两年。
可眼下怎么无声无息就成了古晓彤的新居呢?
“乔迁之喜,恭候尊驾。”
除了时间、地址和落款,请柬上就这一句话,一头雾水的古振英迫切想知道古晓彤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古振英的车刚开进哈密道,就走不动了,并不宽的一条街道挤了好几辆车。
“小方,这是怎么了?”见车子一走一停,不耐烦的古振英摇下窗户,探头看去。
“这古小姐面子够大啊,门前一水的别克。”小方回头朝古振英憨笑,一副羡慕不已的神情:“我记得就是古站长在的时候,也没见过这么大排场啊。”
古振英不满小方跟自己越来越没有规矩,脸色稍稍一沉。
不过小方的话不无道理,眼见排队进院子的高档轿车,古振英很是奇怪,越想不明白,火气也就不觉而来了,他拍拍驾驶座,怪道:
“哎,我说小方啊,这个曹政彬怎么舍得把宅院卖了呢?之前我不是让你无论他开多少价都要从他那儿买到吗?你可是每次都跟我说他不同意啊。”
小方心中一抖,他知道古振英又在怀疑自己了,回头冲古振英挤出一脸难色,极尽诚恳地说:
“站长,这个属下确实不清楚,前个月我还托人再去问此事呢,可曹次长始终不肯割爱啊。”
不知在恨哪个,古振英狠狠裂了小方一眼,才把胸口运着的闷气泄了,便不再说话,只管看向窗外。
小方偷眼看着,暗自庆幸躲过一劫,赶快驱车向前。
车子缓慢行进,越来越接近古云阁,古振英仔细看在心里,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已是旧貌换新颜。
古云阁在哈密道尽头,占了两道交叉的一大片地,白色围院栏杆上满满铺着漂亮的藤蔓,偌大的院子内种的全是古晓彤钟爱的蔷薇,一眼看去绿白相间,煞是好看。
透过院门再向里望,除了修剪得当的花园,还有一片绿色草坪铺就的休息区,间或掺着几条石径,再后面紧邻的便是设计独特的三层西班牙式白色洋楼,今日楼顶不知摆了什么,整幢楼在余晖中熠熠生光。
古振英想着,房子背后那个挺大的游泳池应该还在,还有几棵挺高的白桦树大约也不会被砍……
“站长,可以走了。”小方小心翼翼提了一句。
古振英将衣领系好,准备下车。
可没开几步,刚到院门口,车子又止住了,古振英冷笑了一声,感叹道:
“当初家父住在这儿时,何曾招待过这么多高官显贵啊,我看啊,那时候的鬼子头头都未必有咱们现在的国府大员腰包鼓呢。”
小方的手指随着思绪敲击着方向盘,想了一会,他回了一句:
“站长,世道变了。”
古振英从后视镜看着方谦老于世故的表情,四目交汇,古振英不得不承认,是啊,世道变了。
待到一排排轿车的主人互道寒暄相搀进门,一个个随行的司机才打道回府,古振英的车终于也开进了院子里的车道。古振英吩咐小方先行回去,便独自下了车。
踏着休息区的小径,来到洋楼正门,门前侍者毕恭毕敬地鞠了躬:“先生您请。”
一只脚刚踩上新漆的台阶,往日种种重又浮现,杭州之事结束不久,古宇笙便带着古振英到了天津,一待就是五年,古振英人生中太多刻骨铭心的事情都是在这里发生的,有的事情甚至完全改变了他的命运。
旧故仿尤在,往复经年,古振英不觉间愁容深锁,脸色变得难看,他极力阻止自己被记忆深处的情感所占据,用尽了力气把另一只脚也迈上台阶。
“假惺惺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惺惺。你想看你要看,你就仔细的看看清。不要那么样的装着,不要那么样的装着,一本正经一本正经,何必呢假正经假正经,你的眼睛早已经,溜过来又溜过去,在偷偷的看个不停……”
屋内弥漫着白光调侃的歌声,一曲《假正经》描出多少丑恶伪善,声声入耳,古振英重回现实。
此刻,此地,他古振英就只是保密局天津站的站长。
上下两层打通的宽敞大厅,今日甚为气派,四壁辉煌鲜花锦簇,金银玉器处处点缀,三两成群的男女聚在一起谈笑风生,穿戴统一的几名侍者托着几盘各式酒饮来回穿梭,站在角落的古振英也取了一杯,温热之感入肚,他顿觉一个人确实有些形单影只了。
环顾四围,真是有不少熟面孔呢,只不过觥筹交错太过热闹,谁也无暇关注他这个角落。仔细寻了,仍不见古晓彤的影子。古振英靠在墙边,品着酒,听着曲儿,暗想,晓彤到底是化作什么身份才有了这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