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狼群,不仅仅是残忍,更多的是狡猾狡诈和无赖。狼群的智慧历来就不比人差,除了不会使用工具,就思维而言,恐怕是早已经超过了人类。多数人在支撑,加固门窗,想办法抵抗。也有人在哭泣,气氛悲哀,人心有点儿涣散。“完啦!完啦!哥们哪!这一会,是彻底地完啦!”“天亮了又能咋的?没有电话,谁又能来解围啊!妈的,这些家伙,真是狼啊!”“呜呜呜!呜呜呜!”个别男人,开始了哭泣。“你们哪,都是狗熊,这还叫男子汉吗?狼群的牙齿能有日本鬼子的枪炮厉害?”高崇江仍然临危不惧,思想工作始终没有松懈。“蒋介石怎么样?八百万人马……”可能是觉着不妥,又改嘴变成了美国鬼子,“跟上甘岭比起来就是一个人在这儿,我也不怕!男子汉,大丈夫嘛!不敢碰硬,还叫个男人……”灯影下面,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大土匪头子刘平山始终眯缝着眼睛,抖动着胡子,一声也不吭,像胸有成竹,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通过密林深处的机密,不管他怎么伪装,在我眼里,他都是个女人——留了胡子、杀气腾腾的漂亮女人。特别是他的胡子,永不见长,也从来没有刮过。从趴在高崇江身上开始,我就猜到,他的胡子肯定是假的。
这个女人,用刁德一的话说,是真不简单啊!此刻,已近黎明,高处略有点儿灰暗,但沟塘子及草甸子上仍然是漆黑一团,狼群不声不响,动作在加快,恨不得眨眼之时就把这栋房子撞塌,门窗撞碎,把所有的人统统咬死。刘平山靠近窗户,用他猫头鹰般的目光,一动不动、长时间地观察着窗外。右手也情不自禁地握住了那两把短剑,我斗胆地靠了过去。自从发现了他也是女人之后,尽管怵他的凶狠,但在感情上,似乎就不知不觉地亲近了许多。我靠近他肩膀,顺着目光,朦朦胧胧地看到两只老狼摇头摆尾地在那儿指挥。因为夜色还没有全部退去,我恍惚地看到,两只坐镇指挥的老狼,既是嘎拉其河南岸的那对,也是昨天晚上,在北极光中出现的那两只。毛色苍老,像霜打了的枯草。
一只是半截尾巴,另一只则恰恰是一个耳朵。泰然自若,将军一般。就是它俩在向狼群发号施令,调度指挥,控制了整个阵势。这两只老狼肯定不是肉胎凡体!再看刘平山,皱着眉头,先捋了捋胡子,然后才扭过头来,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唉——”随着长叹,他似乎又忽然苍老了许多。满头的灰发刹那间就变成了雪白的一样,但他没再犹豫,几步奔到门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身子一拧,闪电一样,随着门开,两把短剑也“嗖嗖”两声飞了出去。两只老狼像两个婴儿的啼哭,一边哀叫,一边向远处逃去。大批狼群也像接到了命令,不战自败,屁滚尿流,逃向了远方。边跑边号:“嗷——嗷——嗷——”哭泣般的,消失在了远方。宿舍周围很快又恢复了它以往的宁静,只有松涛在黎明中轰鸣。庞国君傻了。张着大嘴,两只眼睛直勾勾的。学狼叫唤,“哇——哇——”屁股撅着,在板铺下面,靠四肢爬行。天色大亮了,百鸟又开始了唧啾。晨雾退去,太阳露出了笑脸,一百多只眼睛都清清楚楚地看到,晨曦下面,一百多米远处,在平时我们吃水的河沟子旁边,两只老狼躺在那儿,若不注意,根本就不能发现,狼毛的颜色与周围的枯草几乎是一模一样。所有跟狼群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野狼受伤,不管伤轻伤重,只要跟不上队伍,同伙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吃掉。唯独这两只老狼,尽管早已经气绝身亡了,但数千只同类逃走的时候,却给它俩留下了完整的尸首。
毕竟是女人,心地又善良,陈菊花第一个说道:“哎!看见了吧?那两只老狼没有被吃掉啊!”“老了呗!皮厚肉紧,同类也不愿意吃!”不知是谁,接话儿说道。开门出来,阳光下面,遍地是狼毛、狼粪、狼血和带有红肉丝的狼骨头。满目狼藉,腥味刺鼻。四只狼崽不翼而飞。门板没坏,水桶也还在那儿站着,四只狼崽怎么就没有了呢?我也觉着好奇,就问四班长韩苍:“哎,我说,昨天晚上,你们进食堂,四只狼崽你们没动吧?”“操!”四班长韩苍脱口就把那个脏字带了出来,见我紧锁着眉头,就略带抱歉地笑了笑说道:“别说狼崽了,命都快没了,谁还有心管它。”说着,伸脑袋看了看水桶,“我操,真的没啦!”又觉出不雅,就不好意思嘿嘿嘿地大笑起来。大伙儿到外面一看,屋顶上的房草全部给扒没了。乱糟糟的,像刚刮完一场台风,房草中沾连着狼毛。狼毛下面,是一摊摊发黑的狼血,门窗被牙齿啃坏,斑斑驳驳,有些地方,几乎是连着一点儿木丝,摇摇欲坠。野兽毕竟是野兽,再继续啃,有些窗子肯定就会塌架。
可是第二次进攻,它们却变换了战术,靠着体魄,一个劲儿地硬撞。狡猾的狼群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还是韩苍眼尖。“哟!你们看到了没有,人家的窗户是完好无损啊!这些野狼也对女人有点儿那个吧?”听他一说,我们才注意到,我们的窗户确实没啥损失。窗户框子上只有点儿轻伤,是爪子的痕迹,似乎是刚要动手,就接到了指令,强忍着放弃了。盯着窗子,我们两家四个人八只眼睛,都在长时间地凝视着没动。半天,我才感慨着说道:“善有善报,我和陈姐,从始到终,是处处受着它们特殊的关照啊!”陈菊花更是感慨万千,既是侥幸又有点儿得意:“可不是咋的?路过野狼沟,咱们俩也是有惊无险!昨天夜里,它们对咱可能也是手下留情了吧!”“不是手下,是它们嘴下!”我纠正她道。饭后大伙儿照样上班。劳改农场,劳动改造是第一个需要。除了特殊的重病号,不管是谁,一年四季都得参加劳动。工人出发,我拽了一把王剑书的袖子,瞥了一眼水坑旁边躺着的那两只死狼,很不放心地提醒他道,“哎!你注意点儿,那两只死狼,我觉着像个阴谋。”“不可能吧?”剑书有些无动于衷,慢腾腾地、不在乎地说道:“死而复活,写小说可是不错的素材啊!”我警告他道:“你别给我文绉绉的,写什么小说!这是现实,小心你脑袋。这两只死狼,我总觉着有些不太放心!”“杞人忧天。这是女人的通病!”剑书仍然是无所谓,点点脑袋跟大伙走了。那天的午饭,我们特意蒸了两大锅发糕,菜是窝瓜炖土豆,虽然平淡却非常可口。十点多钟,见庞国君仍然口淌哈喇子,直着眼睛,靠双脚和双手在地面上爬行,并不时地叫唤着:“嗷!嗷!嗷!”送饭的任务就只好落到高崇江一个人身上了。陈菊花看庞国君的呆傻样子,就皱着眉头,叹息着说道:“哎,大妹子,你瞅瞅,多揪心啊!他嗷嗷地叫唤跟那些老狼一模一样!也许呀,哼!这就是报应!还有咱家的那扇窗户,从今以后,再有人祸害动物,咱们说啥也不能让啊!”看着庞国君的呆傻相,我没有立刻回答。
从老家的“黑豹”,到场部的狗狼,再到北极光和嘎拉其河南岸的半截尾巴和缺耳朵老狼,我心事之沉重、苦闷、茫然、彷徨,千头万绪,简直连一点点缝隙也没有了。齁死老狼,庞国君突然遭报。而农场开发、扩建,生态被破坏,职业猎人的残杀,对整个人类来说,种种的报复又怎么能逃脱呢?……这些都是瞬间的闪念。活儿缠手,没有时间去分类归档地慢慢思考。扁担和背篓都已经收拾好了,跟往日一样,背篓盛主食,水桶装炒菜。陈菊花说:“大妹子,你在家歇着,我和高部长给他们送去!”陈菊花刚刚说完,刘平山就手捋胡子,眯缝着眼睛,慢腾腾地说道:“你们二位今天都去!”口气坚决,不容置疑。略有踌躇,又马上接着说道:“小庞没病,今天的午饭也得劳驾二位。好了,赶紧去吧!”说完,他用猫眼珠子很专注地凝视着山尖上那一缕缕变幻着的白云。高崇江挑扁担,我和陈菊花把发糕分开,各装进自己的背篓。刚要起身,刘平山又突然把我们喊住了:“等等,老高你!”口气和音腔都充满了老女人的味道。他走到高部长面前,眯起眼睛,很深情地、直勾勾地端详了他半天。陈菊花见状,一个劲儿地撇嘴,又有些莫名其妙地对着我挤眼睛,仿佛在说:“老家伙,今天没再对弈,反而动起感情来了!”我默默无语,并迅速地把脑袋扭了过去。内心的秘密,恐怕一不小心,就会从表情上流露出去。
陈菊花这个傻大姐,将军的秘密,我不说,她永远也不可能察觉到的。农村妇女,在这方面,是有点儿粗心。扭头再看,再只大手紧紧相握。高崇江是茫然,刘平山则是有点动容后的泪水涟涟了。好半天,他才拍了拍高的肩膀:“去吧!担子不轻,还有三四里地哩!”走远了,又听见他叹息道:“唉!你呀!从今以后,就把我彻底地忘记了吧!”声音发颤,又似乎很重很重。高崇江心事很重,但没再说啥。皱着眉头,走在了前面,步履蹒跚,扁担和水桶,“吱嘎吱嘎……”三人行,我是殿军,走在了最后。当路过小河沟吃水用的那个小水坑时,有意无意,我放慢了脚步。恐惧、好奇、茫然又疑惑地盯着卧在水坑旁边的死狼。不错眼珠,仔细地端详。不错,就是它俩。一只是半截尾巴,另一只则缺了半个耳朵。
初来林场,盯着马车,整整地追赶了一路,前天晚上,又在山峦的云层中出现;毛眼苍老,步履也有点儿蹒跚;叫声浑厚,有些刺耳朵的难听。此刻,近距离地再次端详,两只死狼的脑袋正中均插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剑。剑是金黄色的铜把,制作考究,剑刃又锋利。铜把的前端刻有三个大方的小字“蒋中正”,再看剑刃,几乎全部刺进了头部,头部下面各有一摊黑血,腥臭难闻。由此可见,刘平山的剑术是真厉害啊!我的目光从短剑上移开,再看死狼,就不由得一怔。老狼四个爪子的脚底板上,均长了一撮厚厚的、二指长的白毛。书本上的知识和山里的工人也多次说过,不管豹子、狐狸还是豺狼,一旦脚底板长出了白毛,它们的年龄就都超过了百岁。属半仙之体,腾云驾雾,空中能飞。
不管是弓箭还是猎枪,对它们来说,都是徒劳。还有两只老狼的脑袋,胡须眉毛全都是白的。不是银白,而是那种苍老又神圣的灰白。银白,显示着精神和亮丽,而灰白则让人感受到了它的寿命和造化,灰白的胡子和灰白的眉毛,动物之中,又实属罕见啊。我正要继续猜测着考察,忽然,刘平山在食堂门前严厉地吼道:“看啥呢你,还不快走,有啥好看的!”我扭头望去,尽管看不清目光和表情,但也能猜测到,他目光严峻,表情也肯定是严酷而又愤怒的。语言不多,却透出了一种凶气。我没敢犹豫,迈开步子,就匆匆忙忙地追了上去。后面传来了庞国君的叫声:“嗷哇——嗷哇——嗷哇——”维妙维肖,与真狼的嗥叫几乎没有丝毫差别。听他叫唤,我心里头说不出是同情、怜悯、凄楚、茫然,还是更多的解气、耻笑和幸灾乐祸!生产现场在工段驻地这条山沟的后堵,与鸡爪子河林场场部正好是相反的方向。已是深秋,各种树叶几乎已经落尽,只有菠萝棵子和高大的柞树,远远望去,仍然是一片火红,火红的叶子在秋风中飒飒地摇动。酷霜把橡树的叶子染红,酷霜也把其他树种的叶子“斩”掉。涩树、山榆、枫、白桦、老椴树,光秃秃的,都露出了枝条。
所有的景色,既有些萧条,也有点儿苍凉。唯独各种各样的幼小动物,花鼠子、灰鼠子、松鼠子、山野兔、黄鼠狼、小狍崽等等,在深秋的颜色中各自忙碌着。小路难走,又加上落了一层厚厚的树叶,像在刚刚犁耕后的农田里跋涉,一里地不到,我们俩就汗流满面又气喘吁吁了。女人天生的不愿意寂寞,休息的时候,陈菊花皱着眉头,半是无奈又半是痛恨地拧着鼻子对我说道:“哎,大妹子,昨天晚上,我不知道你遇到了没有。多硌硬人呀,这些老爷们!”我明知故问,知道她要说啥,但还是一本正经地问道:“啥事呀?又让你感到寒碜了?”陈菊花咽了两口唾沫,面色鲜红,气吁吁地说:“不说了!说出来丢人!”见我没再答腔,她就又克制不住地大声说道:“昨天晚上,我他妈觉着不对劲嘛!哪个家伙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靠,当时光紧张了,也没有多想。过后又觉着有点不对头,屁股上湿糊糊的,用手一摸,我的妈呀!硌硬死了!这些老爷们,死到临头,还有那个心呢!啊,大妹子,昨天晚上,你也遇到了吧?”我不想隐瞒,再说,也算不上啥事,就老老实实地跟她说了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