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女人,我的性要求是冷淡的,冷淡的主要原因有两种,先是在石洞下面的失败,多次压抑,似乎就失去了趣味;再有是田景宽那个畜牲的残害,处女膜撕破,直到来三工段多日以后,腹腔深处都有点儿隐隐地阵痛。别说办那事了,平时走路都受到了影响。还有,我们两家睡一铺炕,中间仅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躺在炕上,陈菊花和她的丈夫王全清每做一次,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和感觉出来。菊花叫床,其舒服滋味简直像死过去了一样,有时受他两口子的影响,我和剑书就会再演习一次!第二天早晨我问菊花:“大姐,你叫唤啥呢?不好好地睡觉?”菊花也不隐瞒:“我叫唤了吗?”然后又马上反击我道:“死丫头,你不也是一样呀!像老母猪拱圈,听你叫唤,俺那口子就非折腾我不可!”通过交谈,我才终于知道,性生活高潮迭起,两人都晕了过去,女人在高潮时的表演,自己并不一定能真正地知道。还有,每当我们两个女人在食堂里面一边干活,一边窃窃地偷笑时,刘平山就用一种异样的、怪怪的目光端详着我们,表情是失意的,但也有点儿后悔、羡慕和嫉妒,总让人有点儿说不出来的酸楚感觉。
那天晚上,工段上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梦乡,剑书又要纠缠,我就严厉地批评他道:“剑书,我们年轻,可不能碌碌无为啊!玩物能使一个人丧志,就是夫妻生活,也不能太放纵了啊!”有多少次,我都把朱校长送我的笔记本让他阅读,特别是诸葛亮的那段名言。那天晚上,又再次提醒他道:“淫慢则不能励精,在灵魂深处,咱们可要警钟长鸣啊!”剑书苦笑了笑,不满意地说道:“五十多人,都是和尚,但他们也都没想着当作家吧?当作家的就不过性生活啦?你呀,也太教条了吧!性生活和谐,也许对写小说更是一种激励呢!”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强制性地要求十点钟以前,不许他上炕。习惯成自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期下去,他也确实取得了不小的成绩。
长篇小说《狼嗥塞北》,委托唐师长出山时,通过邮局,寄给了黑龙江人民出版社。这是后话,那天晚上,王剑书刚刚吹灯上炕,抱着我又要缠绵时,工段宿舍周围就突然传来了数千只老狼的嗥叫声,“嗷哇——嗷哇——嗷哇——”像海潮,海啸,又似乎是狂风暴雨和雷鸣闪电,地动山摇,全世界都在颤抖。我见过狼群,也曾经多次听到过它们的嗥叫,但没有这么凶猛、这么庞大、这么激烈,铺天盖地般的,从四面八方,仿佛是有组织、有策划、有预谋,报复性地把三工段宿舍一下子就给淹没了。嗥叫声是那样的残忍、嚣张和暴戾。由远而近,又似乎是突然从地下面冒了出来,声势浩大地涌到了跟前。我赤身刚把王剑书推开,没等坐起来,陈菊花在那边就惊慌失措地哭泣般地喊道:“大妹子!玉秀!玉秀!这下可完啦!……咱们谁都别想活啦!庞国君……杂种,把咱们大伙儿都给毁啦!哎哟妈呀!可怎么办啊!你听听!你听听!像潮水一样,都奔咱们来了呀!……”“快快快!快穿衣服!”黑暗中,是王全清的声音。他是段长,尽管是代理,但也有一定的实权。他的老家是大连附近的庄河,原来在二工段,种地为主,妻子进沟,双双就选择了三工段。
他没啥脾气,但人很聪明,也有一定的文化和实干精神,是前些年挨饿,主动跑到这儿来的。昨天早晨,他就当着大伙儿的面,把庞国君狠狠地训了一顿:“混蛋!胡来!用咸盐齁,你他妈的啥损招都有啊!……等着吧!早早晚晚你还得遭到报应!跟你媳妇一样。这儿是小兴安岭,狼群遍地!弄不好,我们大伙都得跟你遭殃……”王全清的话,二十四小时没到,就准确无误地应验了!听声音,狼群像疾风般地刮了过来。如同洪水,眨眼之时就到了跟前。四面围困,窜上房子,开始了进攻。我全身抖着,恐惧到了极点。脑子一片空白,一片浆糊,懵了一般,像筛糠一样不停地哆嗦。因为在来三工段的路上,我和剑书就听唐金彪说过,1946年秋天,一个联队四百多名日本鬼子,多挺机关枪,多门迫击炮,被苏联红军和抗联战士,从鹤岗矿山上追赶着败退到沟内,仗着势力,想顽抗到底。但刚刚进沟,就被上万只红了眼的野狼给吞噬光了。哭爹喊娘,各种武器都没来得及施展。听他们哇啦哇啦地惨叫,抗联将士及苏联红军都感到了头皮子发麻!
建国以后,在萝北县境内的太平沟附近,一个加强排的巡逻部队,在黑龙江边被群狼给吞掉。只有排长跳入江中,才算是逃了出来。从此以后,沈阳军区有令,部队巡逻包括在驻地,不到万一,不允许跟草甸子内的野狼发生冲突。武装到牙齿的军人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仅有生产工具的营林工人了。人数、枪械都不成正比,几分钟之后,男男女女都得变成了狼粪。不管是谁,本事再大,也是插翅难逃了!面对死亡,我突然感到了绝望。黑暗中,本能地,也是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抱住了剑书,头皮发奓,全身一阵阵的冰凉,感到毛骨悚然,哭着说:“妈呀,妈呀,吓死我啦!吓死我啦!……剑书,咋、咋、咋办啊咱们?咱们死也要死在一起啊!……”野狼在撞击窗户,不少野狼跳到了房顶上,拼命地撕咬着房盖。用爪子刨,用牙齿啃,“咔嚓咔嚓咔嚓!……”房子在晃动,灰尘降落,处处都是绝望声,都在惊慌,都在哭泣,都在哀叫,特别是食堂那边的大宿舍。各种各样的吼声、叫声、骂娘声、哭喊声、打斗声、抗击声,海潮般地涌了过来。哭喊、吼叫声又掺杂着噼里啪啦、叮叮当当的搏杀声。揪心撕肺,令人全身发麻、发冷、发慌。大森林中的宿舍,眨眼之时就变成了一只风雨飘摇的破舟和危在旦夕,即将被滔滔洪水淹没的孤岛。
茫茫林海,谁来救援啊!四只狼崽子,一齐叫唤,“吱吱吱!吱吱吱!”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哀怨,是忧伤还是在激动地诉说。我和菊花精心伺候,像小宝宝那样,并且诅咒起誓,无论如何,也要让它们生存下去,不管是有利还是有害。奉献母爱是女人的一种本能。可是,此刻,似乎全世界的野狼都集中到这儿来啦!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各种各样的响声,在山谷中轰鸣着。“快!穿衣服!去大宿舍!”毕竟是男子汉,紧要关头,王剑书恐惧中冷静地提醒我道,并摸索着,也不管是谁的,先把一条裤子套在了身上。我也蹬上了一条裤子,来不及系腰带,光脚丫子就跳到了地上。在剑书的搀扶下,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地穿过食堂,逃进了大宿舍。陈菊花在后面哭泣般地呼喊着:“哎哟妈呀!我的裤子哪!我的裤子哪!……”披头散发,像撞鬼般地奔了过来。她的丈夫王全清,手上握着那把特大号的菜刀,像要决斗,脸色却是白的。他是段长,也是这儿的最高决策者啊!大宿舍内开了锅,乱了套,炸了营。平时的六盏野猪油灯,此时此刻,只有两盏在忽明忽暗地跳动着。灰尘弥漫,叫骂声不止,“砍!砍那只爪子!”“杂种操的!你真不怕死啊!”有人穿着裤子,有人穿裤衩光着膀子,也有的人干脆是赤条条得一丝不挂。
手上抡着板斧、镰刀、镐头、大棒子、铁锯片。严阵以待,不停地砍杀。两个窗户均已经被大斧砍坏,时不时就有老狼的脑袋和爪子伸了进来,但刚刚露面,就遭到了镰刀和斧头的一齐砍杀。黑血四溅,兽毛飘舞。外号叫大头鬼的刘凤山,左手掌四个指头被利齿齐刷刷地咬断。疼得哭爹喊娘:“娘啊!疼死我啦!疼死我啦!”灯光暗处,又有两只灰狼爪子被剁了下来,紧张中,我的手也摸着了一块劈柴。可是,即使是大敌当头、生命垂危,也还有人在浑水摸鱼地耍流氓,我觉着有人在我屁股上掐了两把。黑暗中也看不清楚是谁,没有声张,可是那家伙又得寸进尺,在我乳房上又抓了两把。我忍无可忍,厉声骂道:“不要脸啊!你死到了临头!”但我的骂声很快就被粗犷、野蛮的吼叫声淹没了,我手抓劈柴,尽管愤怒,可是又担心错伤无辜。大棚上下,简直乱成了一锅粥。都在指责,咒骂,咒骂庞国君!“庞国君,狗娘养的,你躲哪儿去啦!”是高崇江的声音,忙中不乱,口齿清晰地在指挥着大伙:“别慌啊!要沉着啊!稳、准、狠啊!砍坏窗子,不正好上它们的当了吗?……野狼凶狠,可它们也狡猾哟!看准再劈,看准了再劈啊!门窗劈坏,咱们可就糟啦!”窗户下面,有几十个血淋淋、毛茸茸的狼爪子。斧头和镰刀闪过,我也清楚地看到,受了重伤的野狼往回逃跑,凄厉地哀叫着,哀叫声又戛然而止。经验告诉我,受了伤的野狼来不及逃走就被同类活活地咬死,吃掉了,狼心狗肺。
在北大荒,在小兴安岭,谁都知道,狼群才是真正的冷血动物啊!吞食同类,屡见不鲜。野狼的社会,它们的家庭也是一夫一妻制,可是一旦对方受了重伤,不管丈夫还是妻子,都会无情地把昔日的亲人吃掉。受了伤的瘸狼为了生存,就会尽快逃走,远离家族,孤零零地生活。一旦受伤,自然也就变成了猎捕的对象。狼与狼之间,历来是没有感情的。那是一个恐怖、血腥又苍凉的夜晚,人人自危,紧张到了极点。食堂内无人防守,门板很薄。加上狼崽子吱吱吱地叫唤,松木门板,被众多灰狼的利齿啃嚼得咔咔乱响。刘平山胡子飘飘,目光像鹰隼一样。他背着两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外面。在我们刚进屋的时候,他告诉四班长韩苍:“小韩哪,你们过去,把食堂给我看住,别让它们进来!”来三工段都四五个月了,我第一次听到刘平山那沙哑、不加丝毫伪装的、老太太的声音。特别是那个“哪”字,拖腔婉转,把老女人的低腔毫不掩饰、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可是,黑暗中一片混乱,人吼狼嗥,再加上镰刀斧头的叮当声,刘平山的原声,除我之外,别人可能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吧!他是个女人,女扮男装。别看是胡须飘飘,又常年跟男人们同床就寝,但他的名字绝对不会叫刘平山。还有,那天我单独一人在大森林内溜达,走累了,就坐在草地上观察那一大堆蘑菇的奇形怪状。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透过密密的柞树叶子,我猛地看到是刘平山和高崇江。手拉手,谨慎小心又躲躲闪闪地冲着我走来。当时我想,这两位老人是国共两党的将军,就是对弈,也没有必要跑到林子的深处来啊?但我没有吱声。出于好奇,就紧忙两手扶地,屏住呼吸,手脚齐动,整个身体藏到了大树后面。当时让人可怕的是,尽管我一点儿响声没有,刘平山还是非常警惕地往这边扫了一眼。我躲在树后,连大气都不敢出,不怕别的,我是害怕他那两把会拐弯的短剑啊!又过了好半天,我才敢悄悄地探出了半个脑袋。居高临下,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我终于看到,两位老人不是来对弈,而是各自脱去了自己的外衣。而且在办那种事的时候,高崇江躺在下面,扮演了一个女人的角色。而刘平山呢?我实实在在地看到,是位老妪,一丁点儿没错。但她皮肤细腻,亮丽而又光滑,一上一下,两位将军原来是这样地对弈啊!只有在办那事的时候,刘平山的目光才恢复了女人的温存和柔和。高崇江呢?丝毫不差,是个完美的男人。但在平时,性格、语言和动作恰恰又像女性。天机不可泄露,在三工段,两位老人——两位将军,没人处的野合和交媾,除了我李玉秀,恐怕再也没有第三个知道了。我不敢告诉剑书,是我害怕失去了丈夫。我不能让陈菊花知道,是刘平山的短剑,时时刻刻在震慑着我的灵魂。而且我清楚自己的身份和环境,这儿是小兴安岭,林海茫茫,死个人,简直比死只家雀还要容易。
三工段这地方,在陈菊花没来之前,就已经有了女性。只不过,段上的职工都不知道罢了。高崇江和刘平山都是军人,又都是将军,恐怕是早在建国以前,他们两人就有些瓜葛和联系吧?特别的环境,他们两人又不得不采取了这种特殊的方法。政治上的追求,信念的不同才迫使他们两个分道扬镳,战场上又视为仇敌的吧?两位老人的身世,仅凭感觉,是真的深不可测啊!四班长韩苍领人刚冲进食堂,远处就传来了一阵阵气势磅礴的吼叫声:“汪——汪——汪汪——汪——”是狍子的叫声。叫声在夜空中回荡,狼群被迫悄悄地撤了下去,但没有走远。狼群的主力部队,似乎是不能忍受狍子的吵闹。重新整队,统一行动,轰赶狍子去了吧?无数的狍子为我们暂时解了围。刘平山眯缝着眼睛,目视窗外,尽管面无表情,可我心里头也知道,晚饭时他领自己的大狍子出去散步,狍子没回来,就肯定是奉主人的意旨,去执行这项特殊的任务去了吧?狼群暂时撤退,与刘平山的那只母狍子肯定有直接的关系。室内的气氛也暂时有点儿缓和。狼群走了,孤灯下面,男人们的目光又不约而同、齐刷刷地盯在了我和陈菊花的身上。
赤裸的男人一时寻不到裤子,就拿件衣服或被单仓促不安地围在了身上。我低头一看,自己仅穿了件衬衣,扣子松着,乳房遮不住,因没穿裤衩,又跟剑书穿错了裤子,前开门没关,自己的羞处,也肯定让不少人窥视到了吧?我感到一阵热辣辣的,心突突跳。扔掉劈柴,匆忙之中又修整了一番。觉着屁股上有点儿不爽,摸一把,湿漉漉粘糊糊,不用分辨,肯定是男人的那种儿玩意儿。刚才我就觉着,慌乱之中,有个男人在我的后背靠了两下。懊恼又气愤,但我没敢发作,也没有必要发作,常年累月摸不着个异性,室内跟室外,对我来说,都是一群狼啊!况且,仅仅是一种耻辱和亵渎,就肉体而言,也没有造成什么样的痛苦和危害,没有必要去张扬这些丑事。当务之急是性命要紧啊!狍子的吼声消失。庞大的狼群恶气没出,目的没有达到,很快就又气势汹汹地返了回来,变本加厉,又开始了攻击。看样子,不把我们一口口吞没,变成一堆堆的狼粪,这些家伙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妈的,这些家伙是真要跟咱们玩命啊!”不知是谁,恐怖中绝望地喊了一声。狼群改变了刚才的战术,由散打改成了集团式的攻击,数十只野狼为一个单位,三五伙野狼各选了一个进攻的目标——四个窗子和两扇木门。集体冲了上来,借助奔跑的惯力,“哐咚!哐咚!哐咚!……”直撞门板和窗子,一伙闪开另一伙又冲了上来,体格强壮矫健的雄性野狼打头,后面的是助手嗷嗷地呐喊。每撞一次,门板或窗户就“咔嚓”一声,整座房子就剧烈地一颤。其他野狼又爬上了房顶,像疯子一样不停地抓刨,不停地撕啃。宿舍里面,尽管人多,但都面如死灰,苍白无力,并有冷汗滚下来。刀斧失去了作用,门窗再坚固,这样下去,最终也会被撞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