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走廊,我们在对面屋,也就一动不动地伸长了耳朵听着。三人喝酒,酒桌上唠嗑,都是一口口浓浓的山东腔调。剑书的舅舅——田景宽,也是从昌邑老家参军走的。打过济南,又出国三年。该着他命大,他是班长,战斗结束,一连人仅剩下了他这一个班,缺胳膊少腿耳聋瞎眼的。顺其自然,一步登天,连长的宝座也就非他莫属了。人走时运马走膘,转业地方,他竟然当上了一个大林场的党总支书记。时间不长,又兼任上了行政一把手。四五百职工,都听他的调遣。那两位公安,在酒桌上一个劲儿地拉关系,套近乎,一口一个老乡,一口一个场长。但田景宽却一声不吭,直到最后,才听剑书的舅舅武断、霸道又蛮横地,一字一顿地大声说道:“……你俩听着,吃好,喝好,明天走人!从我这儿捉人,没门!别说她是我田景宽的外甥媳妇,就是一般职工,我不点头,就是省长来,也是干瞅着。这儿是鸡爪子河林场!懂了吧?……不看在老乡面上,你们两个,野狼沟你们都过不来!“真的,田场长,你这儿真比威虎山还威虎山啊!没有这两支手枪,我们俩也真就扔在了道上,明天回去,我还真有点儿犯愁呢!”“喝酒!有啥犯愁的?我这儿子弹敞口儿供应!来,干了,瓶中酒!”田场长的声音。“田场长,你家院里,是狼还是狗啊?”山东腔的公安,惶恐地问道。“是狼,也是狗,叫狗狼,也是我们林场的特产。
出门注意,这东西比狼还要厉害。狗熊、豹子都朝它打怵。野狼就更不用说了,听它叫唤,就全身哆嗦!“哎哟我的妈呀,这么厉害啊!你这个场长,可比座山雕还座山雕啊!独立王国!老乡的权力是至高无上啊!啊!对不对?说句话不好听,你就是土皇帝啦!你的话就是圣旨,就是法律啦!……我们俩也不走啦,加盟你这座威虎山,干不了团长,起码也能弄个营长。连长的当当吧!……听他们唠嗑,通过大敞开的屋门,坐在椅子上,我突然无意中看到,西窗户外面,汽灯把院子照得通明,窗户下面,傻子冬冬正在跟他家喂养的那只狗狼呜呜哇哇地述说着什么。一会儿指指屋里,一会儿又指指我们这个房间。那只豆青色的狗狼也就随着冬冬的指点,凶狠的目光一会儿看看屋里,一会儿又扫一眼我们这个房间,残忍的目光真让人毛骨悚然又望而生畏啊!我熟悉家犬,也见到过狼群,而眼前的这只狗狼呢?毛色比灰狼更深,也是圆脑袋,阔嘴巴,斜眼睛,尖耳朵。唯一的不同之处是,狼的尾巴永久性地在后面拖着,而狗狼的尾巴呢?却像家犬一样能卷起来。
前胸更宽,矫健的身材看上去也比灰狼更有力气。叫声像狼,也有点狗的成分,“嗷汪——嗷汪——”狼是干号,家狗是汪汪。而林场所有的狗狼呢?叫声都不会拐弯,“嗷汪——嗷汪——”虽然洪亮,也跟野狼一样的瘆人。“冬冬跟狗狼嘟嘟囔囔,到底在说啥呢?”林场没有姑娘,不仅姑娘,来到这儿多天了,连个大点儿的男孩子也没有看到。唯有冬冬满街傻跑,用他独特的语言和思维指挥着家属区所有的狗狼,追赶野猪,猎捕狍子。凯旋归来,就使人觉着他有些傻得可爱。饲养狗狼的居民常年累月都不断生腥,拖回来的野猪,猪肉当粮,猪油就点灯。1960年全国遭灾,人人挨饿,但唯有鸡爪子河林场月月丰收,年年有余。盯着狗狼和冬冬,我的大脑跑马般地思索着,就听剑书无不得意地小声儿说道:“听见了吧!我舅舅的话?明天他俩就滚蛋,咱们俩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哼!螳螂麻雀,谁知道啊!”冥冥中我似乎觉得,这次逃婚是跳出了虎口又钻进了狼窝。
场长田黑胖子,时时刻刻都在打我的主意呢!明枪好躲,暗箭可难防啊!酒足饭饱,田胖子陪同两位客人去了林场的招待所。他们刚走,剑书他舅母就有嘴无心地大声喊道:“吃饭吧,你们俩也过来!”尽管是剩菜,却特别丰盛。老母鸡炖蘑菇。蘑菇没了,五六斤重的老母鸡呢?油珠子滚动,几乎是完好无损。两位公安,半盆子野猪肉,不客气地扫荡了一多半。尽管狼藉,再有三人,也很难报销,东北人待客是太实惠啦!两条二斤多重的白脸鱼卧在盆底,直挺挺的,也几乎是没动,倒是那半盆子木耳炒鸡蛋,做为山珍,被他们享用了不少。用盆子待客,这也是林场的一大创举。有盘子有碗不用,端盆子上桌,太让人不可思议,也太有点不讲究了吧?见我惊讶恍惚,剑书他舅母就不无自豪地夸张着说道:“你们山东人碗碗盘盘的一大堆,满桌子摆,可讲究了,哪有咱黑龙江人实惠?一个菜管够,不够再添,就是不吃,看着也舒服。你们山东人可好,那么多盘子,是吃盘子呢还是吃菜?多别扭啊!”爬一天山,我们俩早就饿了,尽情地享受,顾不上插嘴。剑书的舅母又给我们每人倒了一大黑碗山葡萄酒。不客气地说道:“一工段自己酿造的,甜甜的,在山外,多少钱你都喝不着呢!”说着,端起了酒碗,“来呀,外甥媳妇,别不好意思,林场的妇女,哪一个都能喝四五斤呢!不上头,你们不是喜欢喝粥吗?今天这酒就算是喝粥了!”
山葡萄酒,味香色浓,原料当然来自当地的小兴安岭,除了野葡萄,还有山参、五味子和枸杞子。配料科学,味道浓郁,喝到嘴里,感觉是甜甜的、酸酸的,仔细品尝,也有点儿淡淡的苦味和辣味。泉水酿造,久喝肯定会健脾开胃,特别是对肾,不仅仅是营养,还起到了一定的治疗作用。剑书的性功能障碍就是常饮此酒,才一点点恢复到正常的。在家时,逢年过节,父亲喝酒始终是那两个牌子,昌邑大曲和景芝白干。学校开会,我也曾经喝过一次葡萄酒,是世界名牌——烟台张裕。在山东境内,据说烟台张裕可以和法国的人头马媲美,属高层领导专用。可是在我的印象中,人头马,咱没有机会谋面,但就“张裕”而言,别看是名牌,与鸡爪子河林场的自制葡萄酒相比,不管是原料还是配方,都要逊色,都要暗淡。跟虎骨、鹿茸、人参、貂皮一样,小兴安岭的深山老林,有些珍贵的药品和商品永远都是人类的瑰宝和精品。尽管工艺粗糙,还有些渣滓,但每饮一次,整个身心,一连数日都有一种青春焕发后的激动和亢奋,长期饮用,必然会延年益寿。那天晚上,我和剑书几乎都是主食没动,白脸鱼、老母鸡、野猪肉,再加上像高粱面粥一样的山葡萄酒,连饮了三碗,仍然是觉着没有解馋,没有过瘾。剑书的舅母还一个劲儿地劝:“哎呀,你就喝呗,自己家,又不用花钱买,有啥不好意思的呢!”那天我开怀畅饮的原因有两种。一是新鲜可口,不上头,除了倒牙,没有丁点儿的不快。二是靠着自己的勇气和信心,在精神上、思想上,彻底战胜了那两个公安带来的恐惧和烦恼。没有斗争和不敢斗争也就没有此刻的胜利和陶醉。
摆脱阴影,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光明和希望。包括剑书,我们俩都是略有醉意地回到了卧室。再有,现在回想起来,饮酒时,那只大个儿豆青色的狗狼始终在我的身边待着。鸡骨鱼刺,扔到地上它就紧忙地衔了起来。尖牙利齿,咬嚼得脆响,吃完了就继续等待。昂着脑袋,目光是温柔、亲切而又天真的。已经是惯例,每次吃饭它都蹲在我的身边,有两三次,剑书他舅母都半是羡慕、半是开心地揶揄道:“唉!看咱们‘大力’,天天围着你玉秀转,人长得漂亮了,连畜牲也待见!”是的,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没出家前,黑豹总是跟着我,像只影子,寸步不离。在卫生所,玲玲就多次不高兴地说:“哎呀玉秀,你们家的狗,睡觉也陪着你吧?你可得小心,公狗这玩意儿也坏着呢!你没听说吗?西岭就有个姑娘,晚上睡觉,被自家的狗给强奸了!还有平度县一个媳妇,丈夫服役,一年才见一次面,为了摆脱寂寞,她就天天夜里搂着大黄狗睡觉。结果呢!丈夫回来探家,夫妻刚想亲热,丈夫就被大黄狗给活活地咬死了!部队上来人,公安局出头,那个媳妇才不得不如实地供出了原因!
……当然了,大黄狗被活埋,那个媳妇也觉着没脸见人,偷偷地上了吊——你呀,李玉秀,我劝你也得提防着点哪!狗这玩意儿,毕竟是畜牲!”当时我没有入耳,直到那天逃到了河西,从水里出来,我蹲在一丛棉槐后面撒尿,没有提防,黑豹就悄悄地绕到了后面,先是用舌头狂舔,我打了一个激灵,回头再看,它那粗大的玩意儿就伸了出来。当时我就想到,在我晾晒衣服时,全身裸露,赤条条的,黑豹是刚刚过河,疲惫不堪,已经是顾不上了!如今呢,剑书舅舅家的这条狗狼,吃饭喜欢在我身边蹲着,因为我的皮肤有一种自然的清香,狗狼的嗅觉异常灵敏。它跟我刚熟悉不久,大概不会偷偷地打坏主意吧!不过,我清清楚楚地看到,狗狼大力的目光确实有点儿异样和困惑。为我担心,似乎又预感到了什么。饭后又跟进了卧室,直到插门,它才晃了晃尾巴,蹒跚着四脚,悻悻地,也是极不情愿地溜达了出去。回到了偏厦子,不分昼夜,与主人傻冬冬厮守。
按照常规,也是剑书他舅母的多次嘱咐,睡觉插门已经养成了习惯。可是,那天晚上也许是饮酒太多,仅插上房门而忽略了窗户。林场的住宅,清一色都是带插销的四扇超大玻璃窗,里外双层。冬天还要再加一层塑料薄膜,里外三层,可也无法儿挡住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一旦停火,就马上成了冰窖,零下五十度左右,是鸡爪子河林场正常气温。七个月的寒冬,完全是一个凝固了的冰雪世界。第一年冬天,剑书的耳朵就被活活地冻掉了一只,野外作业,不管狩猎还是伐木,冻掉手指和脚趾的屡见不鲜。那天晚上,也许是因为兴奋,也许是因为饮酒有点儿过量,平时谨慎又小心的我,睡前竟然忽视了窗户上的插销。没有检查,也没有多想,吹灭了野猪油灯,带着三分醉意和七分疲劳,脱掉衣服就紧挨着剑书懵懵懂懂地躺了下来。耳闻着后山上的涛声,朦朦胧胧昏昏沉沉地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说实话,作为女人,我也渴望着淋漓尽致的性生活,特别是饮酒以后,心跳加快,大脑昏胀,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像在燃烧着一场火。青春的欲望一次又一次地在两腿之间冲动。迫不及待,是真难熬啊!我羡慕玲玲,性生活和谐,一天到晚都像只百灵鸟儿一样,不管闲忙,全部身心都在亢奋的欲望中陶醉着,幸福无比,其乐无穷。可是我呢?第一次就失败,而且是一败再败,尽管我嘴上不埋怨他,但也有数次大睁着眼睛,熬到了黎明。
第二天起床,全身酸软,没有丁点儿力气,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不管干啥都打不起精神。使得剑书的舅母两次问我:“怎么老愁眉苦脸的?病了吧,外甥媳妇你?”啥病,我的病根就因为她外甥是个不管事儿的太监。我的病根我自己知道,每次来情,难受时我就使劲儿拥抱,拥抱剑书,靠肉体的摩擦来浇灭性欲上的篝火……自卑的剑书更是惭愧到了极点。没有想到,这种自制的山葡萄酒有后反劲,被酒精所致,我们俩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死了过去。也不知道是黎明时分,还是半夜时分,我突然觉着有人压在了我的身上,接着,下身像撕裂般火辣辣地生疼。我以为是剑书,趁着酒劲又恢复了原状。尽管疼痛,但也有点儿麻酥酥,既舒服又痛快的异样儿感觉,两手抓着我的乳房,呼呼的热气喷在了我的脸上。我觉着气味不对,动作也猛烈,整个大脑就猛地清楚了过来。用手一摸,旁边的剑书还在睡着。我就知道,身上趴着的是他的舅舅田景宽了。
我悲恨交加,黑暗中猛地把他掀了下去。并嘶声地喊道:“畜牲!来人哪!来人哪!”我气急败坏,一边嘶叫,一边在他身上和脸上抓挠!“啥事?咋的了,玉秀你?”黑暗中,王剑书也猛地坐了起来,借着夜色,看到了他的舅舅。他全身抖着,头顶上的火星也哧哧地冒了出来。黑暗中,田景宽先是嘿嘿地冷笑了两声,然后又蔑视、霸道、无赖、蛮横地威胁着说道:“嚷啥?放聪明些给我!”喘着粗气,像猫玩老鼠似的,居高临下,又目中无人地咬着牙根,警告我们道:“哼!别不识抬举,老子一句话,明天他俩就得把你带走!进监坐牢可就怨不着我了!你若知道好歹呢,我田景宽,也绝对不会亏待你们!”说完,见我们一时没有反应,这个畜牲竟然对他的亲外甥恶狠狠地吼道:“剑书,把脸转过去,给我!这儿没你的事!”说着,像牤牛一样的身躯又再次扑了过来,像报复一样,把我死死地压在了他的身子下面,我拼命反抗,他竟然猛地一拳,砸到了我的太阳穴上。剑书也冲了上来,却被他舅舅一脚就踹到了大炕下面,剑书抓起了椅子,两手抡着。恐怕伤着我,就迟迟没有砸下去,我脑袋清楚过来的一瞬间,突然想起了枕头下面的大剪刀,毫不犹豫,猛地抓了起来,也不管是脑袋屁股,狠狠地,一下子就刺了过去!“哎哟妈呀!黑暗中田景宽下意识地用胳膊一挡,锋利的剪刀一下就刺在了他的膀子上,热乎乎的鲜血顿时就喷涌了出来。
疼痛和恼怒使他的腔调都变了:“小骚货,我他妈宰了你!”见我握着剪刀,赤身裸体,退到了墙角。我已经豁出去了,他如果再上,我就刺他的胸膛,同归于尽。可是,他没有再扑,而是敏捷地跳了下去,拉开门插销就冲了出去。随着那边就传来了剑书他舅母嘶哑着的哭喊声:“天老爷!你可不能拿枪啊!她还是个孩子,伤天害理呀……”随着又传来了跺脚声、捶打声和绝望中的乞求声。“放开,妈的!我连你也毙了!敢跟老子动武!”话音刚落,一个嘴巴子就扇了过去。随着是剑书他舅母的呼喊声,仿佛是在地上翻滚着,“……剑书……快……快呀……领你媳妇……快跑啊……快跑啊……再不跑就没命啦……”夜色漆黑,喊声瘆人。紧张、恐惧、愤懑、悲哀、绝望,握着剪刀,唯一的念头就是和他同归于尽,毫无疑问,田景宽的手枪在卧室的衣服架上挂着,他是趁他老婆睡熟了以后,光屁股,蹑手蹑脚推开了这边的窗户,他知道我们都饮了酒,睡觉很死……还有,也许是他早有准备,在我们上山拣塔子的时候,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就提前进来,打开了窗户上的插销。因为我清清楚楚地记着,窗户上的插销,我早已经划到底了。剑书他舅母多次提醒我插门,毫无疑问,就是暗示我多多提防她的丈夫。类似的事情可能早就出现过了吧!我忘记了害羞,只有恐慌和满腔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