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马车,见都是男人,始终没见到一个女性,我感到诧异,孙老疙瘩眨巴着小眼睛,擦了擦嘴上的哈喇子嘻嘻笑着说道:“鸡爪子河这地方,母蛤蟆都让他们逮光喽!日本鬼子兵营里面还设了窑子铺呢!嘿嘿嘿,嘿嘿嘿,不说啦,不说喽!你舅舅见着你,说不准得有多亲哪!”哪字出口,嘴角上的口水就又一串一串地流淌了下来。刚一下车,我就清楚地意识到,周围的目光都让我感到了一阵阵的毛骨悚然。那么贪婪,像燃烧着的绿火,没有剑书保护,随时随地他们都能像狼一样扑上来把我撕碎。鸡爪子河林场,纯粹是一个男性的世界啊!林场统治者——王剑书的舅舅田景宽,四十多岁,一身制服。即使是夏天,脖领处的风纪扣也是严严的。个头不高,黑脸,走路挺着胸脯,时常两手叉腰,眼睛不大,但目光很凶,也许是出于他职业上的习惯——劳改分场的场长,在他眼里,统统都是犯人,包括老婆、孩子和他的同事。他的脖子很粗,脂肪过剩,开口说话总是先咳嗽一声,像作报告似的。“咳咳!”咳嗽的声音,特别洪亮。仅听咳嗽,就知道他是个七品以上的官儿。但一张嘴呢?舌头和牙缝之间总有点儿酸臭的味道:“你们俩结婚了吧?”剑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舅舅第二句话就是:“手续都带来了吗?”像审查犯人一样,见外甥再次尴尬地苦笑,就侧过身,对他老伴儿命令道:“弄点饭吃,别饿着他们,大老远地来了!”听口气,仿佛是打发两个要饭的。再侧身看我,锥子般的目光,在我全身上下足足扫射了有两三分钟,用两个鼻孔舒了一口长气。然后才在桌旁的一张椅子上重重地坐了下去,拿起孙老疙瘩刚送来的一大捆报纸,一边浏览一边在想着心事。在车上,无意中,孙老疙瘩就表情复杂地对我说道:“田场长,田胖子在林场,可真是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啊!”林场没有电灯,场长家是汽灯照明,但也不经常使用,经常用的是松树明子和野猪油灯。
也许我们俩算是稀客吧,当天晚上,客厅中悬挂了汽灯,里里外外,通天明亮。我先打量他家的住室,进门的厨房单独间壁,既卫生也给人一种整洁的感觉。左面是客厅兼卧室,虽然谈不上豪华,但衣柜和地桌也使我这个乡下姑娘感到耳目一新。与关里家相比,不同之处是所有的北墙上都不留窗子,住长了我才知道,野兽肆虐,防不胜防,特别是狼群,阴天下雨就时常来光顾,为了安全,就不留窗子了。另外是家家都养了一条大狗,豆青色,跟半路上见到的狼一样。王剑书的舅母告诉我:“这叫狗狼,真狼也对着它害怕哩!是家狗和野狼的混血儿,单个儿较量,再大的野狼也得吓出它的尿来!”“这不是狼狗嘛!解放军画报上,早就登载过了。狼狗军犬是全世界的选择!公安局也培养狼狗当警犬,关键时候,帮助他们破案!”女人太少,我就愿意跟剑书的舅母在一起唠嗑。她是长辈,婚后生活,特别是生育方面,还得全指望她呢!“外甥媳妇,那个不对呀!”剑书的舅母非常认真地纠正我道:“狼狗是狼狗,狗狼是狗狼,狼狗是母狗生的,咱们林场,也养过狼狗哩!好吃懒干,正正经经的是大灰狼的后代。狗狼呢?可就不一样啦!狗狼是母狼生的,那年发大水,淹死了老多老多的狼崽子。从此以后哪,母狼就不让公狼交配啦!狼这玩意儿,精着呢,它们也懂得,近亲结婚容易生病。四五只母狼就跑到了咱们林场,房前屋后,一声声地叫唤。
一群公狼就是不敢靠前,一旦靠前,母狼就往死地咬它们,直到把公狼追出了老远老远,然后再回来。继续嗷嗷叫着,呼唤宋希山家那条大黑狗。外甥媳妇,你不知道吧?狼群也跟咱们一样,老婆老公,不允许乱搞,白头到老,都是一对儿一对儿的。那一年四五只母狼,大概是研究好了吧,都甩了丈夫,不跟它们睡觉。跟到林场,勾引宋希山家的大黑狗来了。开始大伙儿还不知道是咋回事,还是人家鄂伦春老莫头经验多,告诉大伙儿,母狼们是为了后代,才冒险到这儿来的。听听叫声,你们就知道了,老莫头懂得兽语,不管是什么野兽,豹子啦、老虎啦、狗熊啦、狐狸啦、犴达罕啦、梅花鹿啦,听见叫唤,老莫头就能翻译出它们的意思来。时间长了,大伙儿也就相信他了。他说那几只母狼是来找野汉子的,宋希山家的黑狗要交桃花运喽!可不是,黑狗一去,四五只母狼就一齐扭过屁股来,等着黑狗往它们身上爬呢!”“猫三狗四,狼也是一样。
四个月以后,四五只母狼,就叼回来一大堆小崽儿,交给了黑狗,它们就走了。黑狗这当爹的,怎么办啊?黑狗看它们饿得吱吱叫唤,还挺有主意呢,一家一只,分给了大伙,咱们家属区,一家一户也就有了一只狗狼。黑狗是种,野狼的后代,长大了,这些狗狼可真厉害唷。再厉害的野狼,见了它们,也得乖乖地躲开。所以哪,有了这些狗狼,不管是黑熊还是豹子,都不敢再来林场找麻烦啦!外甥媳妇,这一会你明白了吧?”我半信半疑,可是,初次认识,她又是长辈,能瞎说吗?再说了,我也亲眼见到,河沟子这边的家属区,八栋草房,各家各户真就有一只大狗。但从不狂咬,又总是虎视眈眈的,看不出来它们比家犬更忠诚,还是比野狼更残忍、更血腥?看到它们,我自然想起了黑豹,在岞山站上,满头是血,趔趄摇晃着还在拼命地追我。想起黑豹,我就觉着心里头一阵阵地发紧,鼻子发酸,凄凄切切,很不是滋味。想想黑豹,妻妾成群,最后竟然死在了他乡野外,没人知道也没人去给他收尸。关里家的人不吃狗肉,死了就埋掉,不像东北,特别是高丽人,嗜狗如命,个别人家还靠着养狗挣钱。对舅母的叙述,我只能是洗耳恭听。
第一次见面,我就发现,剑书的舅母是那种唠唠叨叨嘴碎子的娘们,但性格上,恰恰与丈夫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初次见面,就高兴地嚷道:“哟!好漂亮呀!快进屋,快进屋!啧啧啧啧,咱们山沟飞进来了一只凤凰,这丫头,多富态哇,脸盘是脸盘,腰条是腰条,该当剑书有这个口福哟!这么漂亮,当个电影明……”话没说完,就被黑脸的丈夫踢了一脚,“瞎吵啥,做饭去!”对丈夫的武断和蛮横,她只能皱皱眉头,话没说完,就无可奈何地咽了下去。低眉顺眼,乖乖地赶紧去做饭。仔细观察,剑书他舅母年轻时也是很漂亮的。如今不行了,人老珠黄,满脸皱纹,仿佛是留恋青春,脖子后面仍然拖着一条松松的大辫子。刚好到腰处,似乎在跟命运抗争一样。他家就一个孩子,十六七了,从小迟钝,一天到晚,除了嘿嘿地傻笑还是嘿嘿地傻笑。小名叫冬子,说起冬子,剑书的舅母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说道:“……俺家冬冬,小的时候,谁见了不夸他聪明啊!五岁那年,因为把尿壶扔进了水缸里头,被你舅舅一巴掌就给打傻了!长春、北京、哈尔滨,都没有看好!外甥媳妇,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还有啥意思啊!呜呜呜!呜呜呜!就因为成分不好,娘家是地主,一辈子才跟着他,人不人,鬼不鬼的,遭这份儿罪啊!”剑书他舅母姓王,是哈尔滨附近呼兰县城里的。因为是夏天,房子多,哪儿都能休息。但剑书的舅母还是把东厢房收拾了出来,把傻儿子赶到了偏厦子去睡。但睡觉之前,她总要过来关照我一遍:“把门插紧,窗户也关严,听见了吗,外甥媳妇?女人在外,可得处处小心啊!知人知面,难知心哟!”我看得出来,她的提醒是防备着她丈夫。
为此我准备了一把剪刀,掖在了枕头下面,心里暗暗地骂道:“瞎了狗眼,找我玉秀的便宜,不怕死的,他们就来吧!”但嘴上还是诚恳地感谢她道:“舅妈,放心吧!我们心里头都有数哩!”正像剑书的舅母预料的那样,时间不长,场长田景宽就被我狠狠地刺了一剪刀……我们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了那年小兴安岭的红松树籽特大丰收。全场动员,去划拉松塔,否则,一场大雪捂在了山上,除了狗熊、野猪、松鼠、花鼠子及鸟类飞禽消费食用了一部分外,多数松塔都得烂在了山上。虽然损失很大,可也只能眼睁睁地没有丁点儿办法。地大物博,茫茫林海,全场出动,尽最大努力,能收回来的也仅仅是沧海一粟、九牛一毛啊!那天我们刚要上山,就见以唐老板子为首的四辆马车,全都放了下去,蹄声哒哒,雷声一片,我们让在了道边。听老职工宋希山说:“拉麻袋去了,到鹤岗。没有麻袋,采下来的松籽往哪儿装啊!”宋希山领着他的大黑狗,我仔细端详,宋家的大黑狗,在个头,毛色和体型方面,与我家的黑豹几乎是一模一样,但没有脖圈,尾巴尖尖上也缺了一撮白毛,不然的话,宋家的黑狗,我还真以为是我家的那只黑豹呢!劳累了一天,晚上漆黑,我们才返了回来。
见亮着汽灯,我就知道,剑书的舅舅家又来了客人。当然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林场的客人也是场长家的客人。果不其然,我们刚刚进院,带着满身的疲倦和松树油子,傻子冬冬就惊惶失措地迎了出来,指着客厅,哇啦哇啦地给我们诉说着,并且用两手同时在比画,表情与神气也有些紧张。冬冬是傻,但对我从来不冒傻气,知道害羞,也知道在漂亮的女人面前大献殷勤。那天我正在解手,尿没撒完,他就突然闯了进去,拽开便所的门,看着无地自容的我,嘿嘿地傻笑。我匆忙提上裤子,恼羞成怒地训斥他道:“滚出去,不要脸!”冬冬撒腿就跑,又蹦又跳,并哇啦哇啦地叫着。从此我再进厕所,他就在远处为我自动地站岗,而且是背着身子,包括剑书也不允许靠近。他家与办公室仅一墙之隔,平时用的是公共厕所,但鸡爪子河林场基本上都是男性公民。为了方便,我就得跑到房后的密林深处,虽然隐避,可又提心吊胆的,总怕遇上野兽。为防不测,我就拽上了剑书。自从有傻冬冬站岗,我就可以放心坦然、无忧无虑地使用那座公共厕所了。
此刻,见冬冬表情紧张又有些忧虑,我就小声儿问道:“冬冬,啥事呢?”话音刚落,剑书的舅母就挓挲着两手,背着灯光,步履匆匆地迎了上来,一把抓住我的两手,神色紧张,又有些愤懑和同情地低声说道:“哎呀外甥媳妇,你们俩可回来了,我刚想出去迎迎你们,锅就开了,把我急得呀,慌三忙四的,把咸盐都扔进水缸里头啦!”“舅母,啥事?别慌,慢慢说!”看着她母子俩,我感激地小声儿说道。“来人啦!你们老家,县公安局的,这不,你舅舅正陪着喝酒呢!”说着,剑书的舅妈回头往客厅里瞥了一眼,就以主人的身份,关切、疼爱地劝阻我们道:“哎呀,这可怎么是好啊?听他们说呀,那个部长的外甥得暴病死啦!死在了堤上。一口气没有上来!说是你外甥媳妇把他给害死的!结婚的那天,人命关天,这可怎么是好哇?……这两人是专门来逮捕你的,进不来林场,在鹤岗等着,这不唐师长他们今天下去了,这俩人也就坐车跟了上来,听口气呵,不把你逮走,他们是不算完的!捉回去,不得蹲笆篱子呀!啊!外甥媳妇?一听说,我这心就揪揪上啦!胳膊拧不过大腿!来者不善,可都是公安呐!……老天爷!听我的,别进去了,先找个地方躲躲,不见人,待两天,他们也就得回去!就说你们俩钻了林子,别说是公安,就是神仙,他们也没着儿!这深山老林的,他们总不能调大部队吧!……好啦,就这样吧,不行的话,让唐师长套车,先把你们送到三工段……”黑暗中我咂摸着滋味。也同时想到,在潍河西岸,朱里大队的全体民兵集合,荷枪实弹,又加上了六名警察,大张旗鼓地在树林子里面搜捕,兴师动众,又是顶着炎炎的烈日……现在来看,就不仅仅是结婚与逃婚的民间小事了,是一桩刑事案件,人命跟着,他们已经把我看成杀人犯了。
全国通缉,派出公安,也要把我缉捕归案。当时多亏没有被他们拿住,一旦拿住,肯定就得坐牢。人家有权有势,谁给我申冤?官官相护,小小的草民就是冤死在里面,又有谁去给昭雪呢?想到这里,我的全身上下不由得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一阵战栗,差一点儿就晕了过去。天老爷,我好命苦,也好命大啊!看看剑书,再看看客厅内明亮的灯光,非常刺眼,我的思维也突然地变换了一个角度。不!他们的鬼话我不能轻易相信。我有知识、有文化,尽管出生在农村,也是新中国的知识女性。知识支配了科学,宋斌斌的死亡,是应该实施医学技术去鉴定的,我身上没有凶器,更没有毒药,从出家门到我跳河,男女老少,上千只眼睛都看见了。更何况,我自身是清白的。宋斌斌死活和我都没有关系呀!就是退一万步说,宋斌斌的暴病只能怨他自己命短。
世界上天天死人,难道都跟我有直接的关系吗?现在已经不是旧社会了,权势再大,也得以科学鉴定为依据吧?……想到这儿,我就不再紧张,而是彻底地镇静了下来。斩钉截铁,气哼哼地说道:“舅母,您别管了,身正不怕影子歪。想把这事嫁祸到我李玉秀头上,他们是妄想!是白日做梦!他们不来,我还要上告呢!霸占民女,包办婚姻,就是告到北京,我李玉秀也不怕他们。哼!听蝼蛄叫,还不用种黄豆了呢!我现在就进屋,看看他们敢把我怎么样?”说完,我理直气壮,迈步就走。“玉秀!”暮色中,王剑书恐怖、茫然、苦恼又忧心忡忡地扯着我的胳膊小声儿说道:“你、你怎么能胡来呀?赤膊上阵,这不是勇士,是悲哀、是鲁莽、是飞蛾扑火、是极端地不负责任,对他人,也是对自己,你懂不懂?”王剑书不愧是搞文学创作的,用词恰当,又责备加牢骚地连珠炮儿似的说道:“自己去撞枪口,一点儿策略不讲,你这不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吗?”我站住了,但不是犹豫,而是感到了愤慨。胳膊一甩,用鄙夷的口气狠狠地说道:“啐!懦夫!你害怕了!哼!还男子汉呢,真理面前也不敢斗争!”说完,谁也不看,满腔怒火,继续往前走。为了捍卫自己的权利和自由,哪怕是胸膛对着带血的刺刀。此时此刻,不屈不挠的信念再次占了上风。“哎呀,这孩子,属牛的,多犟啊!”剑书的舅母黑暗中咂着舌头感叹着说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外甥媳妇,你可不能……”话没说完,就听剑书无奈地说道:“舅母,你别管了,她就是这个脾气,她如果不犟,我们也不会跑到这儿来!”“啧啧!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真有个好歹,我当舅母的也对不起你们呀!”舅母在感慨中唠叨着,两人又慌三忙四地追了上来。剑书用身子遮着我,没进客厅,而是匆匆忙忙地进了自己的卧室。剑书的舅母又回到了厨房,叮叮当当,故意使锅碗瓢盆弄出了更大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