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眉毛的紧要关头,茫然、困惑、骇然但仍抓着椅子的剑书提醒我道:“玉秀你快跑,从窗户跳出去,我掩护你,妈的,我和他拼了!”剑书提醒,我才猛然想到,光着屁股,先穿衣服要紧呀!我从小有个习惯,喜欢穿衬裤睡觉。这个畜牲,衬裤、裤衩都给我退掉了。我摸索着寻找衣服,同时也听到西屋剑书的舅母再次挣扎着喊道:“救命啊!老天爷,救命啊!……剑书媳妇,你快点儿跑啊!哎哟妈呀!哎哟妈呀!打死我啦!……打死我啦……”田景宽终于摆脱了他夫人,拎着手枪就凶神恶煞般地扑了过来。可是,他在踹门的同时(忙中不乱的剑书又把房门插上了),自己也“啊”地大叫了一声。是他家的狗狼,低声吼叫着,“呜!呜!呜!”听声音,是大力把他给拖倒了,我刚要跳窗户,门外枪声就响了,连打了五枪。“妈的,放开我,你这个叛徒。”是田景宽的声音,嘶声力竭,像狼嗥一样,紧跟着又是两枪,“咚——咚——”“哎哟妈呀!你放开我啊——”没等我跳窗户,剑书他舅母就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边跑边喊:“来人哪——来人哪——来人哪——快来救命啊——”连续的枪声,刺耳般划破了小兴安岭的寂静。尽管是在室内,外面还是传来了几十只狗狼的号叫声,“嗷汪——嗷汪——嗷汪——”地动山摇,林场场部上空,刹那间开了锅,回荡在山谷,久久不息。场长家的住宅,地处家属区的最高处,在王剑书的帮助下,当我爬上窗子的时候,黑暗中蓦然地看到,随着剑书他舅母那凄厉的呼喊声,小河沟南岸,有几十只呼呼燃烧的松树明子,像火把一样,还有众多的手电筒光,随着脚步声,一闪一闪地汇聚了过来。剑书的舅母还在呼喊:“来人哪——快来人哪——快救人哪——”马嘶声,“咴咴咴!咴咴咴!……”熊吼声,老牛般的,“哞——哞——哞——”更远处,似乎还隐隐地传来了狼嗥声和虎啸声,“嗷哇——嗷哇——”“呜——呜——”人喊马嘶熊吼狼嗥虎啸,整个小兴安岭似乎都在怒吼中颤抖了起来!我没有必要再逃跑了,蹲在窗台上,舒一口长气又退了回去。我倒要看看,武断、霸道、粗野、毒辣又刚愎自用的场长田景宽,在众人面前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和形象,同时也有一种惶惑的念头,他把“大力”击毙了,自己为啥也迟迟不见动静呢?这个恶棍,是大山深处说一不二的土霸王啊!
火把到了近前,破门而入,第一个赶到的是车老板子唐金彪和孙老疙瘩。进门就喊:“弟妹哪,你喊啥呢?半夜三更的!家里头出啥事啦?”火把下面,我清楚地看到,是唐老鸭那张络腮胡子的大脸。目光恍惚,也充满了愤怒。“怎么枪响呢?是田场长开的枪吧?田场长呢?田场长呢?”孙老疙瘩不停地眨巴着小眼,晃着手电,气喘吁吁地也紧着问道。伴着杂乱的脚步声,数十人涌进了院子,数十块呼呼燃烧着的松树明子把整个小院照得通亮。我迅速找了一件外衣穿上,透过玻璃窗的火把,我清楚地看到,满炕是血,下身也才感觉到一阵阵的疼痛,像撕裂一样。毫无疑问,室内炕上的鲜血,除了田景宽的外伤,多数鲜血是从我下身溅出来的。处女膜破了,阴道深处像针孔般的疼痛。这个畜牲,终于把我处女的身子给彻底地破坏了。不仅仅是愤怒,就是把他千刀万剐了也不会解我的心头之恨呀!我强忍住疼痛镇静了下来。
扔掉剪刀,边穿衣服边对王剑书道:“打开屋门吧,人都来了!”我话音刚落,就听剑书的舅母抽抽搐搐、有气无力地哽咽着说道:“唐师傅啊!我还怎么活啊!他把剑书媳妇给……给强奸啦!人家不从,他就拿枪,拿枪把人家灭了呀!天地良心啊!……孩子是逃婚来的!……我还怎么有脸见人啊……”火把进了屋,手电筒也在晃动着。没等我们开门,就听孙老疙瘩和其他人唧唧喳喳地嚷道:“哎哟!你们快看,狗狼还没松口呢!”“这家伙,是非观念多强,谁都不惯着啊!白瞎了!啧啧!啧啧!刚才枪响,击毙的就是它呀!可惜喽!可惜喽!这条狗狼是真正救了这个美女一命啊!”“田场长怎么样了?田场长!田场长!快,把狗牙翘开……妈呀!钳子一样,焊上了,翘不开呀!”“人没有事吧?”“田场长醒啦!田场长醒啦!”剑书拉开了房门,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射到了我们的身上。有同情、有诧异、有怜悯,也有贪婪。松树明子滋滋啦啦地燃烧着,借着火把,我真切地看到,狗狼“大力”的脑袋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的血葫芦,有脑浆流了出来,肚子、胸膛、脖子上多处都在滴血。豆青色的犬毛,像一朵庞大落地的鸡冠子花一样,牙齿仍然死死地钳在了主人右面的膀子上。是一百多斤的重量把田景宽拖倒在地,田景宽左手握枪,是用左手,一连数发,枪杀了“大力”!“大力”替我们死了,没有狗狼“大力”,我和剑书的命运都是不可想象啊!场面残忍也是悲壮的,外面的涛声如吼。我们开门,面对现实,走廊内外刹那间又恢复了它以往的静寂和深沉。松树油子在火头上滋滋地响。犬牙被撬开了,两名工人费了不少劲,才终于把狗狼“大力”的血葫芦脑袋从田场长的右膀子上摘了下来。
空中飘拂着狗毛,地上流淌着黑血。血腥味刺鼻,突然,大胡子唐老鸭分开人群挤到了前面。看着田景宽,目光像刀子一样,先是把手枪一把夺了过去,半天,才咬着牙根,气愤、恼怒、鄙夷加蔑视地一字一字,狠狠地吼道:“妈的,共产党怎么培养了你这个败类呢!给当兵的丢脸!给共产党丢脸!”吼完,又以人格的魅力和威望吩咐众人:“把他抬卫生所!畜牲都不如,白顶了张人皮!”田景宽上身仍光着膀子,但下面却套上了裤子。我注意看了,剪刀刺破的伤口很重,皮肉都翻开了,不过并没有伤着骨头,真正致他于残废的是狗狼大力的牙齿。牙齿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又加上矫悍的力气,整条膀子都火辣辣地给切透了,包括骨头都给切成了碎块。人们走后,看着大力,我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止不住的眼泪也大颗大颗地落到了它那红彤彤的尸体上,并默默地祈祷着:“大力呀大力,咱俩素昧平生,你为啥奋不顾身牺牲自己,来救我李玉秀的命啊!……老天爷!苍天在上,我今生今世,都无法儿报答你啊!……”是巧合,还是偶然?是缘分,还是上帝有意识地安排?逃婚是为了躲开宋斌斌他舅舅的魔爪,一路匆匆,多亏了黑豹的保护!可是在三千里之外的茫茫林海深处,我像只昆虫,像蜜蜂,也像只蝴蝶,千里迢迢,又偏偏撞到了剑书他舅舅的蛛网上。关键时刻呢,又是他家饲养了多年的狗狼——“大力”,英勇献身,救了我玉秀的性命!前者黑豹,有多年的感情,可是后者大力呢?
初次相识,才仅仅几天呀,为啥也要为我付出了如此的代价?黑豹是在岞山站台上,被警察用手枪活活打死的,满头是血,惨不忍睹!此时此刻的大力呢?也是脑浆四溢,也是倒在了手枪的枪口下面。大力与黑豹,为啥又是这样的巧合呢?现在回想,不管是神学还是科学,大力和黑豹都难以找到一个圆满的回答。唐老鸭用马车把我们送到三工段。老家昌邑来的两名公安,听见了枪声也知道了真相。第二天,他俩特意站在路口与我们告别,一胖一瘦,一高一矮,高个儿年轻,矮个儿年长。两人都是身着便装,千里迢迢,从山东到黑龙江,从潍河岸边到鸡爪子河林场,是奉命专门来逮捕我的。可是,此时此刻,经受了这场劫难,再看到他俩,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涩滋味。不是恐惧,也不是恼恨,而是真想跟他俩回老家呀!落叶归根,不少人闯关东,死后还要把尸骨运回老家掩埋,可玉秀我呢?林海茫茫,人生地疏,哪儿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我后悔逃婚,后悔自己的任性,更后悔当初天真的选择!自讨苦吃,既害了我自己,也坑了人家剑书。
剑书明知道与舅舅的感情不好,受我的连累,才不得不硬着头皮找来,真若有个三长两短,他的父母还怎么活啊!我再也不怨恨母亲了,只有母亲才会真心实意地疼爱自己啊!如果我真的被抛尸野外,自己的灵魂无论如何也要回到母亲的身边……“吁——”老板子唐老鸭刚到两名公安跟前,就“吁”的一声喊住了牲口。昨天,两名公安是坐他的马车上来的,彼此熟悉,再次见面,也就分外亲热。矮个儿公安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车旁,足足地端详了我有四五分钟,眼珠儿都不眨,摇摇头,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唉!跑到这儿来,图个啥哟!”唐老鸭坐在车上,扭头问道:“在山东,你们认识吗?”矮个儿公安摇摇头说:“不认识!不认识!但有她的照片,是执行任务才认识了她的!”然后又用正视的目光看着我,郑重其事地小声儿说道:“你大难不死,好危险啊!放心吧!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有儿女,我也有个十六七岁的闺女。回去交不上差,就是回家种地当农民,我们也不会让你李玉秀为难的!听见了吧?你就放心吧!你只要能幸福,我们就算知足啦!公安不公安的,是个人,总不能不如只狗吧?没有那只叫大力的狗狼,你李玉秀模样再俊,也得扔在这个林场了!”高个儿的年轻便衣警察,剑眉倒立,狠狠地说道:“这个田场长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如果在山东,我现在就把他收容起来。这纯粹是入室强奸,五至八年,用刑法来衡量!还佩带着武器,真赶上土匪了!”咽了一口唾沫,又接着说道:“就是土匪还讲点义气呢!投奔你来的,又是你的外甥媳妇!昨天喝酒,在酒桌上,我就发现他不是个正桩。果然没出所料,安排了我们,他就回家做案了!听到枪声,我就知道肯定是他。除了他,谁还有资格,佩带武器?携枪作案,就凭着这一样,也够上枪决了!”
“你俩是警察,这事该不该管?”唐老板子气哼哼地责问他俩道。“论说哪,是应该管,人民警察,有义务,也有这个责任。可是哪,”矮个儿警察忧心忡忡地说道,“我们是来办案,执行任务的,他又是领导,就是犯了法,也得由当地的公安部门处理,我们只能是协助!他的枪支,也是上级领导授予他的。唐师傅,您曾经当过师长,内部分工,您也是知道的吧?”“嗯,有道理!这么地吧,我先把他俩送到三工段,有个安身之处,回头你们俩把他绑上,送到鹤岗,交当地的公安机关处理!”说完,又嘲讽地笑了笑,“二位是来执行任务的,被执行对象就在我马车上,想带走呢,就一句话。是绑是铐,随你们的便!不愿意带,我们可就要告辞啦!”说完,鞭子一挥,“驾——”“唐师傅,我们等着你,您把我们接进来,还得送出去呀!”“过野狼沟,还是您的大鞭子厉害哟!”两个公安在马车后面感叹着说道。“两个好人!没有办法!进山前他们就说了是进来看看,看看狼群,看看大森林,也开开眼界。条件允许,也认识认识你李玉秀!”唐老鸭豪迈地晃动着鞭子大声说道:“如果死心踏地进来捉人,又是捉个姑娘,哼!野狼沟他们都甭想过来!……县一级组织部长?省级的组织部长、大军区组织部长,这些人,都见着多了去啦!一会儿呀,我就让你们见一个组织部长,大军区级的,也在咱们三工段。高饶反党集团的骨干分子,高崇江。高冈自焚,饶漱石监禁。高崇江呢,就在咱们三工段改造,还有那个刘平山,跟谢文东是老铁,如今是三工段的火头军,大师傅,中将军衔,杜聿明代蒋介石亲自为他授剑。
小王不是喜欢写小说吗?三工段啥人都有,你就在那儿好好地写吧!曲波写了一部《林海雪原》,你俩在鸡爪子河林场,说不准还能写出一部兴安岭传奇呢!那个刘平山,就是林海雪原中栾平栾副官的生活原型。不过,真实的生活中,刘平山并没有投靠座山雕,他的级别远在座山雕之上。他是东北反共救国军的地下联络员。师长、旅长级的军政领导,刘平山随时随地就有用中正剑处死他们的权力。不用请示也不用汇报,见面你们就知道了,这老头子,比座山雕还座山雕啊!驾——”马车出鸡爪子河林场往西,沿着山坡下面的崎岖小道,颠簸颤悠,艰难地行走。两旁的山势险峻,古树参天,尽管没有风,林涛声也是如同闷雷。路面上长满了杂草,只有车辙处才能微微见到沙石的痕迹。七匹马踏过毛绒绒的枯草,似乎行驶在地毯之上。走不多远,就呼啦啦飞起来一大群野鸡,咯咯咯叫着,起飞不久,又很快地落了下去。特别是公野鸡那湖绿色的长尾巴在空中飘着,初次相见,就让人感到了嫉妒。野猪成群,一路奔去,浩浩荡荡。但马匹照样行走,充耳不闻,又似乎是熟视无睹。互不干涉,又仿佛是见多了不怪。由此可见,野猪群再大,也不会对人畜构成威胁和伤害。狍子也不少,成双成对,汪汪叫着,眨眼就没了影。
一路所见所闻,也自然能想象出来,鸡爪子河林场的三工段,肯定是一处茫茫林海中的原始部落。单凭想象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憧憬、一种激励和一种渴望。一路颠簸,我半躺半坐地靠在了行李卷上,下腹部的疼痛始终没有终止。阴道还在滴血,一路上我换了两三次卫生纸,不是经血,经血发乌,味道也难闻,这是粉色的鲜血,透着亮光,又没有丁点儿的异味。屈于羞辱,说不能说,道不能道,其疼痛的滋味真让人难以忍受啊!国家法律为什么不对强奸犯施以重刑,特别是对少女的奸污?与杀人害命是没有多大区别的。田景宽这只恶狗,国家法律能不能处他以极刑?在名义上,我是已婚的少妇,再不是姑娘了。可是又有谁能知道,就性生活而言,我仍然是个处女,在没有被强暴之前,也许就因为我已经结婚,在法律方面,就会使那个流氓有机可乘,有空子可钻!这也是他田景宽实实在在可侥幸的一面吧!临上马车以前,剑书他舅母,愧疚、悔恨、痛苦又泪汪汪地拉着我的手,凄切、哽咽着喃喃地说道:“唉!外甥媳妇,事到如今,我还说什么好哪!认命吧,都该着咱们当女人的命苦!”顿了顿,又安排般地说道:“去三工段吧!过些日子我再去看你!三工段有王全清媳妇,也是东北人,辽宁农村来的,还不到三个月。有什么事,你就跟她说,她孩子都十多岁了,由婆婆给她照料着……唉!外甥媳妇,毕竟我是长辈,出了这事,我心里头觉着对不住你们哇!……该死的,老天爷咋就不打雷劈了他哩!劈了他,也算给我去了一块心病!”我默默无语,脑袋里面是一片空白。
告别鸡爪子河林场,令我和剑书都感到费解的是,冬冬再没有嘿嘿地傻笑,而是蹲在血葫芦般“大力”的尸体旁边,长脸更长了,痴呆着的白眼球好大,长时间地,一动也没动。就在我们上车的时候,他把“大力”的尸体拖到了院子外面,然后又对着家属区,似哭似号地不知道呜啦了些什么。眨眼之时,三十几条狗狼一齐奔了过来,围着尸体,齐刷刷地哭泣着吼叫。目不忍睹,是那样的悲痛!而傻子冬冬呢?俨然的是一名导演和指挥官。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冬冬的语言,也只有那三十几只狗狼能够听懂。而狗狼的哀叫呢?傻子冬冬也肯定能够理解。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非狗又非狼,比狗聪明,比狼凶恶。事后我查遍了资料,这个不大的群体,除了深山老林中的鸡爪子河林场,世界各地,再没有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