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所料,当天亮雪停、淡淡的冬日抚摸着巍巍的小兴安岭的时候,百鸟争鸣、兽类追逐的时候,躺在熊皮褥子上的谌爷,两只眼睛终于同时睁开了,吃力地扭过头去,用一种特别的目光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木箱子。嘴唇嚅动了几下,但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老洪太太察觉到了,问舅母、问我,也仿佛在问她自己:“我说哪,他一个劲儿地盯着箱子,箱子里头能有啥呢?都到了这份儿上啦,他看,也就是心里头想着哪!……柱子呀,你知道不?箱子里头,他装着啥玩意儿?”舅母揶揄地也是不屑一顾地,甚至是嗤之以鼻地撇了撇嘴角,哼一声说道:“还能有啥!你想想他能有啥?除了那身跟着倒霉的狗皮,就是那点儿党费呗!在坛子里头装着……都到这份儿上啦,还惦记着交党费呢!唉!啥意思呢?开除党籍都十多年啦,白天黑日惦挂着他那个小坛子!哼!两毛半钱,小偷都懒得到这儿来溜达一趟!亲朋好友,给人家,人家还不稀得要哩!”当时我也在场,清楚地看到,尽管舅母嘴上是满不在乎,但她的目光却是相反的痛苦和悲壮,有一种察觉不到的绝望与烦恼。
老洪太太责备她道:“人活着不都是个精神劲儿吗!以我看哪,谌场长这些年,没有那点儿盼头,恐怕是早完啦!还能活到今天?”然后又吩咐我道:“柱子哪,你知道他的钥匙吗?”“知道知道,在褥子下面!”我迟疑着回答。“那就别磨叽啦!该咋着就咋着呗!这光景可是一时等不了三刻哟!……这孩子,平时生龙活虎的,今儿个怎么也没精打彩、蔫头蔫脑的呢!”说着,就用她那两只玻璃花眼睛,像雷达一样在我身上来来回回地扫描着,然后怜爱地轻轻说道:“半宿没睡哪!缺觉也是一种病哟!”我从熊皮下面摸到了钥匙,开锁的工夫,偷偷地看了舅母一眼,心里头扑通扑通的,说不出是兴奋、酸楚、尴尬,还是特别的别扭。舅母也同时盯了我一眼,目光复杂透了,既是疼爱也有些许的怜悯,既是幸福也掺杂着更多的苍凉。有点儿恐怖,让人感到冷飕飕的,猜不透舅母到底在想啥。我心里划算着,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锁头。服装、党旗、鱼鳞坛子、功劳牌子,我两手捧着一样一样地摆在了炕上。
舅母和老洪太太的目光长时间凝视着那只小坛子。“十多年啦!谌场长,真不容易哪!”老洪太太小声儿说道。看着党旗和坛子,谌爷的目光也突然一亮,随着又黯淡了下去。又停了一会儿才用目光把我唤了过去,声音很小,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孩子……替我交给林场党……组织吧!……谌爷……拜……托……你啦……”说完,疲惫的眼皮又重重地合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是一个国民党的老兵,也是一个被开除了党籍的中国共产党党员的执着追求、信念和理想,更是一位生命垂危的老人对一个年轻人的信任和期望,期望我能替他把积攒了十一年的党费尽快交到党组织的手中。他到死,对党的一级组织,也是那样的忠心耿耿、无怨无悔啊!谌爷对我的信任,使我感到无比的自豪和沉重,重于泰山,给我无穷的力量。我把它装进猎包,捆扎牢固背在了身上,坛子之重,似乎要把我压垮。可是我刚一出门,就被舅母给狠狠地喊住了,“柱子!你给我回来!听见了没有?”我只好站住,扭回头默默地望着她。舅母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抓着门板,半截身子探了出来,头发有点儿凌乱,脸色通红,目光简直让人无法儿接受。
有责备、有埋怨、有疼爱,也有更多的恼怒和牢骚。声音冷淡,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可着嗓门对我大声地命令道:“回来!你妈的傻呀!给他送这破逼玩意儿,大冷天的!听话,赶紧给我回来!你不要命了!……愿意送,啥时候有空或者去林场办事,捎去就得了呗!……”我扭头就走,气哼哼地!“你管不着,我愿意去送!”舅母在背后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唉——又是一个犟驴日出来的!”路上走着,对舅母的话,我也在反复地琢磨着、品味着。从表面上看,她似乎是关心、爱护我尹石柱的生命和肉体,怕冻着,怕饿着,怕累着,事实上呢,还不是为了她自己?自己的欢乐,自己的享受,自己的舒服,自己的痛快……不!我不能再上她的当了,如果把引诱视为上当的话。不过,我这两天又明确地感到,舅母的眼光和前两次——土豆地、土豆窑不大一样。但怎么个不一样法儿,是利用还是威胁,我又有些说不清楚了!党支部书记跟谌爷谌志平一样,也是从朝鲜战场上集体转业来的,当然也已经被打倒,有职无权,有名无实地靠边站了。
办公室门前冷冷清清,非常寂寞也非常空旷。我盯着木牌,推开了走廊尽头的那间办公室,见一位五十多岁、络腮胡子的老头儿在聚精会神地看报纸呢,大概他就是张书记吧?于是,就先礼貌地拍了拍门板,然后才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委屈、心酸、寒冷、疲劳又理直气壮地大声喊道:“张书记!我从老鹤林来,是来替谌志平代交党费的!”说完,不等允许,就闪身进屋,膀子一晃卸下了猎包,小心翼翼放在了书记面前的桌子上。“噢!”张书记抬起头来,用冷淡、茫然的目光望着我,迟钝中沙哑着嗓子问我道:“哦!你就是猎户常宝山的外甥吧?”我点了点头,先在热烘烘的火墙子上焐了焐手,边解猎包的扣子边忿忿地问道:“张书记,昨天夜里的批判会你参加了吗?”张书记没吱声,只是痛苦无奈地点了点头。于是我又接着说道:“谌爷,这一次彻底地完啦!没有那群狼……恐怕就没有机会交这最后的一次党费了!”说着,我捧出坛子,解开红头绳,两手托着一转,“哗啦”一声,各种钱币就摊在了桌子上。有些钱币年久日长了,有点儿褪色,深黄色变成了粉白色。我放下坛子,后退了两步,瞅着这些钱币,想象十一年来,谌爷身处逆境,矢志不渝,忠心耿耿,追求着自己的信念。到头来愣是被人以种种借口活活地打瘫,差点儿打死,正气在哪儿?真理又在哪儿呢?张书记站在桌前,双手垂立,愣愣地凝视着那一大堆钱币,面孔严肃,似乎是轻轻一抓就能在他脸上抓下一大块坚冰来。
但他始终不说一句话,舒了一口长气:“唉——”转过身去,一边抽烟一边两腿万分沉重地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他用的是木斗克,吸的是叶子烟,此刻,戗鼻子的辣味,浓浓的烟雾在这间风雪中的办公室内沉重而又肃穆地弥漫着……我知道,开除谌爷的党籍是上一级党组织的决定。作为基层组织的负责人,在这大是大非原则性很强的问题面前,怎样处置,怎么对待,弄不好就会有立场不稳、思想反动、同流合污、目无党纪的帽子扣下来。轻者开除党籍,重者就有蹲笆篱子的危险。运动风头上,刘少奇、邓小平、彭德怀、黄克诚等开国元勋都被打倒了,何况你一个小小的支部书记呢!一步闪失,老婆孩子都得跟着吃苦遭殃啊!见他为难,我就不客气地说道:“张书记,您甭为难,不行的话,我就再背回去呗!我是能够理解的!大不了……”没等我说完,张书记就突然舒展了眉头,破釜沉舟般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坐得椅子吱吱嘎嘎地山响。
掏出钢笔,想也没想,毫不犹豫,“刷刷刷”在一张工资表的背面写下了一行大字:“今收到中国共产党党员谌志平同志十一年应交纳的党费四十元零八角整。”“同志”两字,因用力过猛,厚厚的白纸都给戳破了。端详了一会儿,又拉开抽屉摸出公章,反反复复地蘸着印泥,然后用两手重重地按了下去,两只胳膊还筛糠般地颤抖着。盖此公章,也许动用了他全身的感情和力气吧!收起公章又凝视了半天,才郑重其事又如释重负地递到了我的面前,激动悲壮、一字一顿地小声儿说道:“回去吧!回去晚了,谌爷恐怕就……看不到这张证明啦!唉!前两年,李宗仁先生归国,省里派人来找,林业局硬是给搅黄啦!对待谌爷,欠失公证啊!有关部门……”
“噢!李宗仁真的找过他?老鹤林的人咋不知道呢?”我捧着那张证明,感情和思维却又回到了台儿庄的战场上。“唉!小孩子,你知道那么多干啥?快走吧!道不好走,二十多里哩!”张书记赶我快走。张书记毕竟不是一般的老百姓。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板上钉钉,绝对没错。李宗仁回国确实曾经找过他谌志平,特殊环境特殊的年代,李宗仁没忘记他谌志平,可是谌志平呢?保存着那套将军服,目的是啥?还不是在深深地怀念着他李宗仁吗?感情深处的东西,几十年的岁月是不可能磨灭掉的。还有我手上的这张盖了鲜红印章的证明,随着岁月的流逝,将来肯定会进博物馆,成为一种珍贵的历史文物的。我揣好证明,告别支书,顾不上吃饭,忍着饥饿匆匆地返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尽我尹石柱最大的努力,在谌爷他告别人世之前看到这枚公章,看到这张证明。
知道党组织收下了他十一年的党费,继续承认他是一名中国共产党的正式党员!他死而无憾,死后也能瞑目了!我一路狂奔,恨不得插上翅膀,一翅子飞回老鹤林,一步奔到谌志平的炕下面,告诉他,不仅恢复了党籍,老上级——李宗仁先生曾经找过他呢!是林业局的王八蛋……可是,我最终还是迟了一步,紧赶慢赶也没有赶上那个把谌爷抓走的死神。大约离老鹤林还有三里多地,逆着风雪,我忽然听到西南方向传来了一阵阵汽笛般的狼嗥声:“欧——欧——欧——”悲痛、心酸,如哭似泣,催人泪下。狼嗥声使我身不由己地停了下来,侧耳倾听,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是谌爷谌志平去世了,告别人间,诀别了这个世界。阵阵嗥声,是小兴安岭的狼群在自发的为他送行,深切的哀悼,哭泣着在缅怀。同时,狼群也把忧伤的噩耗无意识中传给了我这个匆匆忙忙的赶路人。
听见狼嗥,我牢牢地攥着那张证明,忘记了饥饿和疲劳,撒开两腿不顾一切地狂奔了起来,边跑边在内心的深处呼喊着:“天老爷呀!你好残酷啊!哪怕再给我尹石柱半个小时的时间呢……”荒凉静寂的小兴安岭,没人能听到我的语言和心声,只有纷纷扬扬的雪花在默默地无声无息地降落着。我奔下公路,跨过水井,爬上陡坎,眼前的一切使我再一次感到了震惊和愕然。木屋门前是一大片收获过了铺着深深厚雪的土豆地,从下而上有一百多米长,呈扇子面的形状。雪地上有无数只灰狼在跪坐着、跪卧着或跪立着,面向木屋黑压压的一片。为首者还是那只尖耳朵的大灰狼,指挥着下属同时在嗥叫:“欧哇——欧哇——欧哇——”憾天动地又催人泪下,但再没有恐惧,消失了残忍,也扫去了它们以往的血腥!那么亲切又是那样的亲近,在它们身边我匆匆忙忙地穿越了过去。内心深处再一次提醒,野生动物才是忠心耿耿的好朋友啊!我匆匆进屋,室内的一幕再一次让我震惊,再一次使我骇然。我刚一进屋,老洪太太就奔了过来:“是柱子哪!柱子,你可是回来喽!咱们老鹤林天塌——地陷喽!”室内静悄悄的,遍地是血,老洪头脸色煞白,张着大嘴,目瞪口呆地呼呼喘着粗气。“洪、洪伯母,咋、咋的啦?”老洪太太身后我清楚地看到,地上、锅台上、墙壁上、老洪头、老洪太太的身上,到处是血,血水鲜亮,令人恐慌又非常刺目。
我几步奔到了里屋,炕上的一幕惨不忍睹。舅母抹了脖子,披头散发,与谌志平齐刷刷在一块儿躺着。她右手攥着一把猎刀,是一把血水染红了的猎刀,但死不瞑目,目光好凶也好怕人啊!舅母樊菊花跟谌爷去了,出乎意料的,是这么急促又是这么匆忙。想想昨天夜里,还抱着我……去林场的时候,我就觉着,她的目光有点儿异样!谌爷倒是非常安静,盖着党旗,身上穿着那套李宗仁先生送他的黄呢子军装。我的思想却上了套,嘴上喃喃着:“这、这、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我走的时候还……”“还好好的对不?”老洪太太进来了,先把一张纸条递到了我手上,然后才唠叨着说道:“我也没有想到啊!你舅母怎么能,这样子呢?她给谌场长穿好了衣服,盖上了红旗,随着也躺了下去。我还想,毕竟是夫妻一场,亲亲也是应该的呀!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啊!她也拿刀抹了脖子!唉!咱们老鹤林,这不是天塌地陷了嘛!这不是,天塌地陷了嘛!……以后还让兰兰怎么活啊?以后还叫兰兰怎么活啊?”我展开纸条,是舅母用铅笔写的,就几个字,歪歪扭扭还缺胳膊少腿的。
柱子!我走了!这一辈子,我总算是追上他了!兰兰给你做媳妇吧!你答应我好吗?樊菊花我去了沟子西,告诉兰兰,我愿意娶她,也愿意做谌志平的姑爷。可是昨天夜里那一幕,告诉兰兰,她又会怎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