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抗联三军在这儿打过一次狙击战。三汽车日本鬼子,一百多人翻进河谷葬送了性命。又是个阴雨天,至今傍晚时分还能听到鬼哭狼嗥的救命声。有关部门检测,是这座山峰上的石头含铁矿较多,矿石反应,把当年的声音录了下来。不过,今天的鬼门关仍然是小兴安岭的要塞和隘口,阴魂不散,也就使人感到特别恐怖!此时此刻,手电筒射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数不清的野狼在那只矫健凶猛、尖耳朵狼王的统一指挥下,用身体、用皮毛、用感情、用野生动物释放出来的特有的温暖,为地上躺着满身冰雪的谌爷——谌志平围成了一道运动着的狼墙和兽屏。左右各八只老狼,一共是十六条粗大的尾巴,交叉上一条厚厚的褥子,托着谌爷缓缓向前移动。更多的野狼却围站在四周,用身体死死挡住了西伯利亚的寒流,壮观的一幕也是动情的一幕。我挤了进去,突然觉着只有动物才是人类最可靠的朋友。我喊了一声谌爷,鼻子一酸,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伸手一摸,谌爷嘴上还有点儿热气呢!我想问问谌爷,“谌爷,您见到全国人大的回信了吗?”话到嘴边,我又克制地咽了下去。
我感慨万千,我忘记了寒冷,冲着夜空,勾动了猎枪上的板机:“咚——咚——咚——”告诉舅舅和老洪头他们,谌爷在这儿呢!谌爷被狼群保护着呢!可是我想错了。老鹤林的男男女女都来了,唯独舅舅没来。我问舅母:“我舅舅怎么没有来呢?”舅母忿忿地说道:“他呀!哼!敢到这儿来?狼群不得把他撕碎了啊!”是的,舅舅的一生,多少野狼死在了他的枪下!狼群跟他早已经变成解不开的冤家啦!舅母刚到跟前,扑通就跪了下去。抱着谌爷在寒风中低低地哭号着:“志平啊志平!你小时候吃过狼奶,老了又是它们给你送终啊!你写信,我赞成!可是……你万万不能到林场去啊!……你说得对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类才是真正的狼啊!……”舅母的哭声使我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涩滋味。
河谷的狂风在呜呜地响着,夜幕下面,片片雪花在继续降落。场面悲壮,除了舅母的哭声,谁也没有更多的语言。老洪太太背后,“黑虎星”、“黄天霸”它们也来了,十三条猎犬一只不少。但没敢近前,在远处望着,直到我的手电筒把它们罩住,才不约而同地摇晃着尾巴一齐哼哼着。听不明白可也能判断出来,似乎在异口同声地:“好家伙,真没有想到,你们野狼比我们家狗还忠心耿耿、义无返顾啊!”十一谌爷去场部看信,被愚弄、被折磨的整个过程,都是那个大胡子事后悔恨痛心又无可奈何中向我讲叙的:“妈的,二驴子这家伙,太他妈的驴性八道,不是东西了,去老鹤林之前,他就多次咬着牙根跟我说道:‘他是我干爹!哼!等着吧!一旦有机会,就让他喊我干爹!’这次全国人大来信,本来对写信人是重视的,就是让他进京去谈谈。但局长眼红了,大骂谌爷是右派分子,越级上访故意捣乱。其他人跟着起哄,二驴子这家伙就钻了空子,把老谌头骗来,召开大会批斗。老谌头太认真了,当初就不该来!多好的老头,白瞎那一身功夫啦!他如果不承认给李宗仁当保镖呢?批斗的时候也许还能轻点儿。唉!这老头,太犟啦!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啊!”
大胡子还说:“石柱子你不知道,那群狼可把我们给吓毁啦!三匹马拼了命地狂奔,到南大桥看见灯光了,狼群才渐渐地停止了追赶。事后我才弄明白,狼群是来救老谌头的。可是在家门口呢?绕着圈儿干吼,就是不肯出来。如果真出来,那么多狼,马匹惊了往回跑,老谌头不就没事了嘛!可是不敢出来,在密林中绕圈儿,现在才知道了,狼群害怕你舅舅,龙虾腰、大板牙、其貌不扬,那枪法太厉害啦!庞大的狼群都对他打怵。直到爬犁出来,它们才敢追赶。你舅舅这家伙,别说是狼群,就是七鬼峰上的老虎,听见他打枪,也得吓掉了魂。你舅舅不是猎人,纯粹是个魔鬼,就是魔鬼也害怕他,不然的话,你舅母那么水灵天仙一样,单单就看上了他呢!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她俩结婚,后半辈子可把老谌头给坑苦喽!老谌头太命苦啦!这一辈子!唉!能怨谁呢?这次别给中央写信,建议什么保护狼群,不是也就没事儿嘛!天亮了尿炕——自己找事!”“批斗会上,二驴子举着那个大信封,欺骗老百姓说道:‘看见了吧?我们造反指挥部给中央写信,调查他谌志平的身份,看看,看见了吧?全国人大常委会回函证实,他谌志平是大汉奸,卖国贼,李宗仁的虾兵蟹将……’话没说完,谌爷就大声说道:‘全国人大常委会的信是给我谌志平的,我写信建议保护野生动物,保护咱们小兴安岭的狼群!别听他胡说,他在欺骗……’骗字刚吐口,二驴子就急了,左手举着信封,右手拎着一根大镐把,恼羞成怒,狠狠地骂道:‘老杂种,你不是铁腿吗?老子今天就打断你的铁腿!’吼叫着一镐把就抡了过去,谌爷晃了两晃,‘扑通’倒在了台子上。俺们内部人都知道那封信的真正内容。可是二驴子的姐夫是革委会主任,大权在握,明知道欺诈,谁又敢说实话呀!谌爷躺在地上,继续戳穿二驴子的阴谋:‘他是造谣……是诽谤……是诬陷……’然后挣扎着挺直身子,对着二驴子喷出了一口鲜血:‘噗!狼心……狗肺啊……’“抬举二驴子了,狼心狗肺,他哪有这个资格?纯粹是人类的渣滓,猪狗不如的东西。二驴子回手又给了谌爷一镐把,一镐把下去,谌爷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二驴子说,得意扬扬又歇斯底里地:‘把他给我抬走,扔南大甸子喂狼!哼!他不是口口声声要保护狼吗?来的时候,一大群狼就在后面跟着呢!不是马跑得快,老鸡巴灯,早变成狼粪啦!现在……唉!咋、咋停电了呢?妈的,咋回事儿?阶级敌人搞破坏哪……’”林场远离电网,始终是用柴油机发电照明,突然停电,室内漆黑,会场秩序顿时大乱。
人们涌进了发电机房,柴油还在‘扑通扑通’地响着,咋回事儿呢?进门一看,大伙儿的眼睛顿时就傻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一只大灰狼咬断电线把自己也电死了!再回到会场一看,躺在地上的谌爷也失踪了!有人看到,停电时趁着黑暗,十几只大个儿灰狼进来把昏迷不醒的谌爷给叼走了!“野狼为救谌爷,舍生忘死咬断了电线,谌爷为保护狼群,顶着风险上书全国人大常委会要求立法,结果被人钻空子差点儿打死。黑暗中是狼群把他抢救出去的,谌爷与狼,狼与谌爷,不仅在灵魂上息息相通,在感情上也是水乳交融,彼此不分了啊!石柱子你说,野生动物这玩意儿,还真就有点儿灵性呢!你对它好,它自然也会对你忠心耿耿、尽心尽力,如果你伤害它呢?它们也以牙还牙、以怨报怨,绝不客气。谌爷没错,想事就是比咱们高出去一筹,有那么多灵性护着,但愿他寿比南山,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呀!……妈的,二驴子这小子,跟你那个大板牙舅舅一样,早早晚晚都得遭到报应!”大胡子气愤悔恨又咬着牙根儿说道。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环境,通信没有自由,人身的权利又谈何保护?据我所知,那只大灰狼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咬断电线把谌爷救走了以后,社会舆论非常强烈。谴责二驴子、谴责那个副局长,不该扣押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回信,更不应该无中生有地制造了那场灾难!
消息不胫而走,先是地区小报,紧跟着是《黑龙江日报》,在头版的重要位置上发表那条不得人心的煽动性的消息:“野狼破坏运动,捕狼刻不容缓!”众所周知,“文革”时期,所有的舆论工具都是为造反派服务的。大概最高决策层也有人执不同的意见,否则,《人民日报》再转载这条消息,全国上下肯定是要掀起一场捕狼、杀狼、宰狼、屠狼的高潮的。万幸中央级报刊没有转发,仅一份省域报纸的号召力是不可能形成天罗地网的。不过,北大荒、大小兴安岭、完达山的狼群还是遭了殃,为了逃命,远征苏联和黑龙江省的周边地区,不仅仅狼群,还有其他的野生动物都在逃难,都在挣扎,都在哀号和哭泣……为了搭救谌爷,那只大灰狼破釜沉舟舍生忘死咬断了电线,可以说是勇敢地献身,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一次愚蠢的行动和鲁莽的蛮干,让人感叹也太得不偿失了。
反过来说假若它们像跳圈一样,进了机房,在观察中琢磨琢磨,再动动脑筋,把柴油机上的输油管咬断不就两全其美了吗?由此看来,狼群再狡猾,也远不是人类的对手,保护它们是全社会应尽的义务啊!狼群用大半宿的时间,用十六条尾巴托着谌爷,前拖后推,在雪地上愣是进展了十多里地。从场部一直到鬼门关,可想而知,它们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力量啊!人与动物,如此肝胆相照,如此忠心耿耿,开天辟地,大概也是第一次或唯一的一次吧!谌爷断了双腿,火辣辣愣是被打断的。这条铁腿曾经使日本鬼子闻风丧胆,也曾经让美国鬼子刮目相看,由衷地感叹:“中国人,世界上的这个……”可是,这两条铁腿愣是让造反派的镐把给打断了!身体其他方面的肌肉呢,大部分也已经冻硬坏死了。尽管有粗大的狼尾巴垫着,北国的寒冷也没有把他饶恕,除了心脏在微弱地跳动着,全身上下已经无药可救了。但舅母和老洪太太还是尽最大的努力进行抢救,撮了一大盆子雪,不停地反反复复地揉搓着。
老洪太太边揉搓边哽咽着说道:“哎!老天爷,这哪儿是人遭的罪啊!真真是的!啧啧!唉!唉——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啊!你谌场长给中央写信,保护狼群,狼群呢?不也是在拼了命地保护着你吗?够意思哟!没有它们护着,这大冷天的,谌场长的命哪,恐怕是早没喽!早没喽!……”狼皮袜子是猎人和炮手必不缺少的冬季服装,穿在脚上就是零下四十度,雪地上的大脚也是暖融融的。特别是鄂伦春猎人,男女清一色都是狼皮袜子,守着篝火,露天都能睡觉,究其原因就是他们脚上都穿了一双狼皮袜子。狗皮袜子也能御寒,但是跟狼皮袜子比起来,其保暖质量那可就是天壤之别,人参与胡萝卜之间的味道了。所以说,没有狼群集体为谌爷御寒,谌爷能活到天亮又没有冻成烧鸡状,在全世界也能称得上奇迹中的一大奇迹了。舅母和老洪太太不停地搓雪,但他老人家始终也没有睁眼,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的表示和动作。但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肯定有话要说,有遗嘱要立,有后事要安排,不然快七十岁的他就是死了也不会瞑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