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薄命。漂亮的女人,自然也注定了她一生的坎坷。六十年代中期,我和丈夫——王剑书,为逃婚,来到了黑龙江北部的小兴安岭。作为农村来的年轻女性,生命的长卷上,从此也就标上了若干的第一:第一次遭遇特大的暴风雪。茫茫林海,人迹罕见。在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夜中,开天辟地,第一次见到了绚丽多彩又璀璨夺目的北极光。虎死不倒威,因祸得福。林海中逃难,第一次见到了水桶粗细的大蟒蛇和蟒蛇守护的那一片完整的虎骨架。第一次见到庞大的野猪群;第一次遭到狼群的袭击;第一次与聪明而又温柔的傻狍子相依为命;第一次发现大森林中的棕熊、黑熊,又名狗驼子和黑瞎子,是那样的可亲可爱而又滑稽。野人的生活,充满了传奇。在育林队,是我用女性的眼光和感受发现了炊事员老刘头是个女扮男装的老太太。顺藤摸瓜,并进一步查清了她的身份——东三省有名的女土匪、国民党东北挺进军总司令谢文东的胞妹——谢银花。当然了,还有第一次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于荒山野岭中生下了我可爱的小宝宝……
我的原籍是山东昌邑县的金家口。村头就是潍河,河水波涛汹涌,直奔北海。河边的大堤给我留下了永恒的记忆。那天我点着煤油灯,回到闺房,打算继续备课。可是刚刚进屋,憨厚的父亲就脚跟脚地进来了。倚在门框上,抽着烟袋,半天无语。父亲轻易不到我屋里来,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心里有事。放下油灯,我关切地问道:“爹!您找我有事吗?”父亲是典型的庄稼汉。为了拉扯我们姊妹四个,不到五十岁,后背就驼了,可是父亲并不封建,村里的女孩儿,就我自己念完了中学。
能进学校教书,是父亲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此刻,他的目光是复杂的,表情也很无奈。继续抽烟,辣辣的烟丝呛嗓子地难闻。踌躇了很长时间,爹才不情愿地小声儿问我道:“玉秀,爹今天晚上有话跟你说哩!”看爹那么沉重,我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放学的时候,校长也好像无意地跟我说道:“嗬!李老师,好漂亮啊!”说完,看我的目光都是怪怪的。校长姓朱,全校共我们四个教师,唯独我是女性,也唯独我的资历最浅,另三位同事原来就是我的老师。重回母校教书,他们仍然把我当女孩子看待。有了什么好吃的,煮花生啦,分苹果啦,结婚有人送把喜糖啦,他们总会单独给我留出来一份。朱校长总会打着哈哈说道:“唉!别都吃了啊!玉秀没吃着,回来不得哭鼻子呀!”有校长的呵护,在学校我就会感到一种特殊的温馨和愉快。另三位老师也同样如此,如果我病了,两天不去上课,其他老师就会感到非常沉闷。校长也会主动来看我:“玉秀的病怎么样啦?你不上班,大伙都觉着少了点什么。在咱们校,你可是大伙儿的精神支柱啊!”女孩儿漂亮,到哪儿都深受欢迎,也是一种优势和骄傲的资本。校长夸我漂亮是由衷的,但近来观察他的表情,似乎在夸赞中加入了一种失落和惋惜,我没往心里头去。
漂亮女孩儿,谁见了不会多生些想法?如今父亲用疼爱又无奈的目光看着我,我就觉着心里头扑通地一声。父亲的语言又是那样郑重其事,我的心自然也就悬了起来,小声儿问道:“爹,啥事?你就说呗,我又不是外人,还吞吞吐吐的。”“唉!”父亲先是舒了一口长气,磕掉了烟灰,两只青筋暴跳的大手在烟荷包中使劲地拧着,拧满了,叼在嘴上。又两手颤抖着,用火镰和火石,一下又一下地摩擦着,“嚓!嚓!嚓!”油灯就在面前,他却不想用,也许是忘记了用?用火石吸烟,已经变成了他的生活习惯。我把油灯端了过去,用一只手捂着,爹的烟袋锅倾斜着,因为颤抖,烟丝洒了出来,他才终于费力地点燃。
我端着油灯,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父亲那张布满了皱纹的长脸。女儿大了,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得反复斟酌。不像母亲,顺嘴开河,唠叨起来没完。即使反感,也得默默地忍受。自从参加了工作以后,母女之间似乎就有了一定的距离,甚至是非常疏远。但对父亲,却滋生了一种少有的爱戴和体贴。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性别的原因,而是思想观念缩短了父女之间的距离。尽管年迈的父亲不善言辞,可是他的一个眼神和一点表情变化,我看在眼里,都要反复地琢磨。
父亲舒了一口长气,“唉——玉秀!爹也不瞒你,公社宋社长想跟咱们家结亲哩!”“啥?宋社长要我当他的儿媳妇?”我这才想起,去公社开会,社长的目光和表情,我就觉着有点儿反常和异样。朱校长说:“李老师,宋社长请咱们去他家做客呢!”我脱口说道:“你是领导,去汇报工作,我算干啥的?”散了会,我就骑自行车回家了。我性格开朗,又风华正茂,接触的人就自然多些。所以,除了工作和家庭,同事和朋友之间,我拒绝去串门子。也因此,社长邀请才遭到了我的拒绝。
我正回想着,又听父亲接着说:“王祥是介绍人哩!这不,王祥老婆又把你娘叫到她家去啦!”王祥是支书。我们那个村是一姓庄子,基本上都姓王。李姓人家,仅我们三户,二叔和三叔,名义是三户,实际上也是一家,是爷爷那一代在这儿扎下的根。听爷爷说,我们的老家是李家庄,全村都是李姓。爷爷十八岁那年,潍河发大水,冲下来一根大木头。爷爷水性好,游过去,骑了上去。但刚上去,就觉着两腿内侧剧烈地疼痛,随之就被掀了下来,当时就昏死了过去。后来被下游金家口一渔翁捞了上来。渔翁又给爷爷说了一房媳妇,从此以后,爷爷就在金家口扎下了根。王姓的金家口,自然也就有了杂姓的人家。爷爷从木头上被掀了下来,李家庄有不少人目睹了那个镜头,当爷爷在下游金家口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大腿的内侧全都烂了,血糊糊的,惨不忍睹。有人猜测,那是条巨龙,也许是条巨蟒。是蟒皮上的鳞片刺烂了他的大腿。那条蟒蛇有水桶粗细。
六十年以后,我逃婚期间,在小兴安岭见到的那条蟒蛇几乎跟爷爷叙说的一模一样。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世界上的蟒蛇都是一种模样。这是后话,还是叙说我逃婚的真正原因吧!王祥跟宋社长家沾点儿亲戚,否则,他也当不上村里的支书。我能进学校当上民办老师,除了自身的素质外,母亲和王祥夫人的关系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我对母亲并不感激,主要原因就是她的生活作风。子不嫌母丑,作为女儿,是无权来指责长辈的。但事实摆在那儿,哥哥叫玉海,我叫玉秀,两个弟弟的名字叫玉江和玉河。村里人谁都知道,哥哥的模样,包括性格和身材,简直就是支书王祥活灵活现的翻版。
十多岁时,生麻疹,变成了一脸大黑麻子。就因为这点缺陷,二十三岁了,仍然没找着对象,哥哥的婚姻也就变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二婶和三婶背后议论,哥哥的丑相是对母亲最好的惩罚。就因为这方面的关系,我对哥哥也就疏远了许多。特别是中学毕了业以后,在感情上,总觉着玉江和玉河才是自己的血肉同胞,哥哥玉海似乎路人一般,包括父亲都对哥哥冷眼相待。对哥哥的婚姻,父亲的态度历来就是无动于衷。为了哥哥,父母之间也没少吵架。我同情哥哥玉海,但在感情上就是亲近不起来。还有一样,也使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就是母亲和王祥夫人的关系。作为情敌,为什么又会那么要好?听别人说,在全公社,母亲可是有名的大美人啊!支书夫人,王祥老婆为什么就那样的没心没肺?据事后调查,王祥老婆和我的母亲早在半年以前,我刚参加工作,就鬼鬼祟祟地在我身上打起了主意。
我气冲冲地问道:“爹,这件事,俺娘知道吗?”“哼!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就没有这事儿啦!唉!这娘们啊,让我说什么好哩!”说完,父亲就气哼哼地出去了。看着灯光,我全身发颤,没有心思再为学生们备课了。我等母亲回来,闷着劲儿,要跟她大呼小叫地吵上一架。公社宋社长的公子谁不知道?罗圈腿,鸡心胸,说话女人嗓子,在公社的邮电所上班。个头没有柜台高,尖声尖气,别说是处对象,看他一眼都会后悔半天。哼!别说他父亲是社长,就是县长、省长,又能怎么样呢?让我嫁给他,这不是把女儿活活儿地往火坑里面推吗?别说是亲娘老子,就是路人,也不会这么办啊!我气出了眼泪,大热天,还觉着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我们家的房子是一明三暗,西侧是套间,两间相连。我住里间,父母住外间,明间是客厅兼厨房;东间寝室是男子汉们的天下。我的闺房,一般情况下,他们哥三都不进来。父亲去了牛屋。父亲是生产队专职的饲养员,在牛屋住宿,那间外屋也就成了母亲一个人主宰的世界。秋天,种麦子的季节,离八月节还有一段距离,天气依然闷热。弟弟和哥哥都在外面乘凉,我却忍受着酷热在屋里为学生们备课。一个原因是我从小就喜欢文学,除了备课就是在灯下读书,尤其是女作家的作品,如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杨沫的《青春之歌》,茹志鹃的《百合花》,冰心的《致小读者》等等,反复阅读,几乎都达到烂熟于心了。再就是我讨厌出去串门子,尤其像母亲那样,我简直无法容忍。就因为这层原因,我宁肯挥汗如雨在室内喂蚊子,也不到大堤上去乘凉。尽管从家门口到大堤仅仅是一箭之地。
想想宋社长的大公子,我正跟自己咬牙切齿地过不去呢,母亲就哼哼着吕剧“李二嫂改嫁”的小调回来了,见我屋里亮着灯,没迈门坎,就喜滋滋嚷嚷着喊道:“死妮子,不要命啦!这大热天的,你就不怕捂出蛆来!”然后进屋,摸着水瓢,先灌了一顿凉水,“咕咚咕咚……”扔下水瓢才进屋说道:“哎呀,你爹呢?今晚上有事,我要跟他商量商量呢!他可好,吃咸不管淡,啥事,里里外外的,都指望着我操心哪!”我挑起了门帘,冲着黑暗里的母亲说道:“娘,你来,我问你点事!”气冲冲地,火药味十足,连我自己也听得出来。
母亲进来了,眉飞色舞的。看得出来,此次活动非常成功。母亲进门就坐在了我的床上,并掀起褂子,不停地扇风。一边扇风一边笑着问道:“啥事呀?说吧!”我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冷着面孔,气呼呼地问道:“娘,我问你,我是不是你的亲闺女?”母亲一惊,似乎品出了味道。停止了扇风,但抑制不住的笑容仍然挂在脸上。“你这孩子,是傻了还是魔啦?这还用问吗?狗皮贴不到羊身上。你不是娘的亲闺女,谁又是娘的亲闺女?”说着,掀起褂子,又开始扇风。我转过脸,侧着身子,用凶巴巴鄙视的目光盯着她,狠狠地说道:“是亲闺女,干吗把我往火坑里推?让我嫁给那个宋地滚!你咋不嫁给宋地滚呢?”我呼呼地喘着粗气,大声嚷嚷着。“你……”母亲没有料到,我会肆无忌惮地用这种语言跟她说话。“呼”的一声就站了起来。收起了笑容,脸都快气白了,“玉秀你!……你翅膀硬啦,是不是?哎哟!天老爷呀!我怎么养了这么个东西啊!”她双手拍打着我的床单,气急败坏地冲着我骂道:“天地良心啊玉秀你!玉海都二十三啦!你咋就不能替你哥哥想想呀?宋社长选上了咱们家,这都是你王叔叔出的力啊!……”母亲受了委屈般的哭诉也终于让我听明白了。
支书王祥已经给办好了所有的手续。哥哥玉海进县城当工人,具体单位是化肥厂或农机厂,两个单位仅一墙之隔,进哪个大院上班,最后由我们全家来决定。两个弟弟玉江和玉河也转为城镇户口,保送当兵或者是进粮库工作。我自己呢?首先转为正式教师,国家干部,家安在县城,也可以带着工资去师范学校进修。全公社谁都知道,宋社长的大舅哥是县委的组织部长,宋社长的全家不久也会从乡镇迁回到县城。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此事办成以后,支书王祥也可能进公社变成了脱产干部,互利互惠。四梁八柱都已经安排完了,万事俱备,眼下就等着我李玉秀在那张红色的结婚证上签字划押了!
母亲连哭带劝,软硬兼施,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大闺女还不有的是呀!宋斌斌咋的?不就是个头儿矮点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玉秀你好糊涂啊!促成了这桩婚事,这可是咱们全家的福气啊!全公社,漂亮的女人有多少呀!没有你王叔叔保媒,就咱们这个家庭,挠破了手指,也巴结不上啊!玉秀哪,你就别固执啦,听娘的吧,亲娘老子还能害了你吗?……”数落完了,母亲忽然从床铺上跃了起来,左手叉腰,右手点着我的脑门,咬牙切齿,狠狠地说道:“玉秀你听着,从今天开始,你活着是宋家的人,死了是宋家的鬼!三天后过门。我不能由着你自己的性子胡来!再说啦,不替自己想想,也得为你哥哥、两个弟弟想想吧?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哥找不上对象,你当妹妹的,就能心安理得?还有玉江和玉河,事儿办成,他俩也就不用拽牛尾巴啦!吃国粮,领工资,这样的好事,到哪儿去找啊!还有……还有,你也进了县城,先去进修,回来就当干部!你舅爷那可是比县长都大的官啊!……死妮子你听着,好事不能让你给搅黄啦!三天以后,我就是用麻绳绑,也得把你绑了去!”说完,母亲气哼哼地掀开门帘就出去了。看架式,母亲是死心踏地地要把我许配给那个宋地滚了。
万幸的是,母亲和家人都不知道,我私下与王剑书订下了婚姻大事。母亲一走,我就咬着牙根想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自己的婚姻自己作主,这不是解放前的旧社会了,我又不是猪狗,在婚姻大事上,看看咱们到底是谁说了算!我没有哭泣,而是下定了决心反抗。像丁玲和萧红那样,只有反抗才能争取到自由。可是,看着灯光,我又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中。矛盾的一方面是哥哥玉海。在农村,我们老家就有换亲的习惯,也是一种由来已久的传统,拿妹妹给哥哥换个媳妇。牺牲妹妹,成全了哥哥。这样的婚姻既没有感情更没有爱情,相互凑合,勉强过日子。女人再委屈也得默默地忍受,忍受到来世,才能讨到真正的自由。我不能忍受,我是新中国的知识分子,不是那些小脚女人!
再有,异父同母,在精神上我们全家已经背够黑锅了。再为他牺牲,我不纯粹是个傻帽呀!尽管表面上我是个淑女,可是在骨子里,我考虑的处处都是反抗。我反抗的原因很简单,今生今世,我李玉秀非他王剑书不嫁。王剑书小我一岁,我和他姐姐——剑彩是从小的好朋友。剑书小学毕业,不善言谈,但颇有主意。大个,仅看外表,给人的印象就很帅。浓眉大眼,目光刚毅,再配上他的高鼻梁和厚嘴唇,冷丁一瞅,就给人以力量、让人感到信赖与可靠。剑书的父亲是一名威望很高的生产队队长,家教极严又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在我们全村,上上下下都有个好的评价。家庭相比,我总觉着有点儿自卑。不是地位,而是长辈的人品。仔细回想,我嫁给剑书,是由多种原因促成的。
一方面是剑书的家庭,再有是他的人品,除此之外呢,是剑书的毅力和性格。劳动之余就是埋头攻读。他不仅仅是看,而且还坚持不断地写诗歌、散文、小说、故事。父母和姐妹们也尽量为他创造条件,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屡屡投稿均告失败。后来他把作品寄给了上海的孙峻青。孙峻青建国前在昌潍地区打过游击,建国后调到上海,出版了小说《黎明前的河边》并搬上了银幕,我们那个村——金家口,就是他作品中的背景,河西是双台。那场激战就发生在我们村头的大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