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兰急忙去搀扶,雪地上母女两人抱头痛哭:“呜呜呜——呜呜呜——”舅舅在远处大骂:“该杀的!这些该杀的!”不知道是骂谌爷、小徐子,还是骂舅母她们娘儿俩。狼不嗥狗不咬,只有狂风在继续肆虐,我心情沉重到了极点,攥着钥匙,一个人默默地往山坡上爬去。可是我刚蹬上陡坡就突然看到,沟口外面远处的鹤伊公路上,暮色下面,爬犁像一艘快艇,披波斩浪疾驰而去,而爬犁后面呢?几百只,不,上千只野狼紧追在后面,死死盯着,步步紧逼。看着狼群,我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窑工地的狼群大概都来了吧!是来送行,还是为了谌爷?谌爷为它们上书人大常委会,呼吁为野生动物的保护尽快立法,而小兴安岭的狼群呢?不也是在用自己的智慧和体力,时时刻刻保护着它们的代言人吗?在大山深处,人与动物,动物与人类,原来是这样的默契啊!我心情振奋,为了谌爷,为了狼群。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谌爷离去的当天傍晚,舅母就闯了进来,灯光下面,是怂恿,更多的却是逼迫……十进屋后我摸索着点亮了野猪油灯,灯芯咝咝地响着,灯光跳跃,忽明忽暗。
伴着外面的风声,黢黑的小屋在寒夜中的密林深处,使人感到了更多的寂寞、苍凉、孤独和忧伤。我掏出了谌爷交给我的那把箱子钥匙,掀开熊皮褥子藏在了下面,然后坐在炕头上望着那只木箱子,暗自伤神,呆呆地发愣。狼群的影子继续在脑海中晃动着,谌爷与它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特殊关系呢?突然有人敲门:“笃笃笃!笃笃笃……”我猛一愣怔,大声地问道:“谁呀?”肯定是舅舅或老洪头他们,大概是来了解谌爷给人大常委会写信的事儿吧?“是我呀!柱子,开开门吧!”舅母的声音,还有点儿哽咽。
在老鹤林,也只有她——樊菊花——谌爷的前妻——我现在的舅母,在谌爷身上才承受着更多的担心、忧虑、渴望、焦急、烦躁不安和食之无味的精神压力啊!想到刚才她摔倒的那一幕,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和酸楚。于是急忙应到:“噢!是舅母呀!来了来了!”我嘴上答应着,恍惚中茫然地穿鞋下地,没犹豫就把顶门的杠子撤了下来。舅母能来是我料想不到的,感情复杂还略有点儿憧憬。憧憬中还有点儿愉悦和甜美,舅母樊菊花毕竟是人见人爱的大美人啊!门一开,黑暗、风雪和寒冷,均伴随着舅母身上特有的那种温馨劈头盖脸地涌了进来。
我吸了吸鼻子,随着又死死顶上了那根大木头棒子,并有点儿兴奋地问道:“舅母,你咋来了呢?这么晚了,黑灯瞎火的?”舅母无语,站在地上先跺了跺脚上的雪,很长时间才忧心忡忡地叹息着说道:“唉——我担心呀,你谌爷再也回不到咱们老鹤林啦!”“不会吧!他是去看那封信的,全国人大终于回信了。前些日子,他还让我去场部看看呢!放心吧,说不准还让他去中南海呢!你们想得也太多了!”说着我又爬到了炕头上,期待着什么,也担心着什么。“写什么信呢!老实待着,人家还老想着找点儿别扭呢!姓什么不知道,半斤四两还不知道吗?你爱国,可是国家爱不爱你呢!”舅母嘴上发着牢骚,身子也不知不觉地进了里屋,“唉!不是我思想落后,当初他就不该到这边来,在国民党那边,大不了去台湾,大不了就是个死呗!到这边来可好,除了遭罪还是个遭罪,唉——他落了难,可是俺和你表姐兰兰呢?不是也在苦水里面一年年地泡着嘛!”说着,舅母很随便也是很自然地脱去了那件林业工人普遍穿着的深蓝色的棉布短大衣,身上露出一件粉色的毛绒衣。
室内的光线也就突然亮堂了许多,也温暖了许多。我们两人长时间无语,只有灯光在轻轻地一闪一闪地晃动着。还有她身上释放出来的芳香气息,令人陶醉,也令人克制不住地想入非非……土豆地,土豆窑,晃眼的乳房,攥我下身柔软无比的手指头……还有她过生日的那个晚上,这一次她来到底是想干啥呢?屋小,但火墙子很大,山里又不缺柈子,所以谌爷家的小炕始终是热乎乎的。为了打破彼此之间的尴尬和难堪,我告诉舅母,爬犁后面有上千只野狼紧追着跑呢!舅母笑了笑,同时把整条左腿也横到了炕沿上:“你不知道吧?你谌爷小时候,在大别山,还曾经吃过一只母狼的奶水呢!要不他跟狼群的感情咋就这么深!”“噢!原来有这么回事啊!”对谌爷的身世又加深了一层。舅母的屁股习惯性也是很自然地又往炕里头挪了一点点,秀发一晃就扫在了我的脸上,特别是那种醉人的芳香,坐着也有点儿头晕,下身膨胀,呼吸时都有些气喘吁吁了。跟前两次一样,我既担心又渴望到了极点,脸上发烧,身上更是热烘烘的。
看出来,舅母的全身也在微微地颤抖着,也许是在酝酿感情,也许是没话找话说吧,舅母用商量的口气小声儿说道:“柱子!你喜欢你表姐兰兰吗?”没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道,“如果你喜欢,我就把她许配给你了!你这孩子,我是打心眼里头喜欢啊!”啊字像一把燃烧的大火。“那,你就是我的丈母娘了呗!”我心突突跳,喃喃地说道。“是啊!闺女女婿就是半个儿啊!”尽管背着灯影,我也能看到,舅母的脸通红通红的,呼吸急促,气喘吁吁,两只乳房在线衣下面像兔子一样怦怦地跳着。我害怕舅舅在外面窥听,就有意识地往旁边靠了靠。但没等离开,舅母就伸出长长的胳膊,用地把我揽入她的怀抱,做了她的俘虏……那年我的年龄正好是十八周岁。风雪交加,涛声轰鸣,在谌爷睡觉的那张熊皮褥子上,舅母的风姿和神韵使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女人,女人的痛苦,女人的追求,女人的悲哀,女人的欢乐。舅母搂着我第一次诉说了她的身世和不幸。
她呜呜地大哭,泪湿了衣襟。她追求谌爷,谌爷却毁了她的一生,她讨厌我舅舅那个龙虾腰和大板牙,可是十几年了,她天天陪着那个大板牙。她是女人,而且是漂亮的女人,风华正茂,性欲又强烈。可是大板牙舅舅呢?性功能失败,天生就是个残废,尽管天天用兽鞭喂着,倒头来最痛苦的还是她樊菊花。她需要男人,可是老鹤林的男人呢?所以我尹石柱刚来不久,就变成了她樊菊花捕捉的目标和对象。舅母命苦,但舅母始终爱着谌爷,那么痴情又是那样投入。她把我网住,是身体上的需要,也是精神上的安慰!羊马比君子,可怜的舅母,风华正茂的舅母,那年毕竟才刚满四十岁啊!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了解了也才清楚,舅母的一生整个儿是一部屈辱史。
舅母没有丝毫的顾忌,不顾忌舅舅,更不顾忌她的女儿。她来沟子这边,舅舅和兰兰肯定都知道。整整半宿,她都在无节制地折腾着。大汗淋漓,死去活来,为了弥补十几年的损失,她恨不得把我一口给吃掉。疯子一样,一会儿泪流满面,一会儿又手舞足蹈,特殊的爱抚,险些把我给化掉。直到黎明,狼群的嗥叫才使她惊醒,才允许我休息。“欧哇——欧哇——欧哇——”“狼叫呢,你听是不是?”我猛地爬了起来,推开舅母,侧着耳朵倾听。室内漆黑,熬干了的野猪油灯早已经熄灭了,我感到疲劳也有点儿恶心。熊皮褥子上两人都是那么赤条条的,如果舅舅大板牙知道了,还不得拿刀子捅了我啊?可是舅舅始终没有出现。不出现也清楚沟子东面的外甥给他戴上了一顶绿帽子,还有表姐兰兰,对母亲的去向她也知道。刚才我提到舅舅,舅母满不在乎地说:“他管不着!”“那表姐兰兰呢?”“她不管!”是的,只要舅母愿意,她的行动,谁又能干涉?谁又有权利干涉?唯一干涉她的人是谌志平。谌志平想管,她樊菊花也不会堕落到这一步。堕落到这一步,究其原因又能怨谁呢?恍惚之中,狼叫声又再一次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欧——欧——欧——欧——哇——欧——哇——”深山不是平原,猛兽的吼声司空见惯,尤其是深夜。听见吼叫,猎狗都不咬,可是这次不同,狗群齐咬,冲着一个方向:“汪汪汪——汪汪汪——”久蹲山沟,舅母毕竟有着更丰富的经验,判断着狗咬,分析着狼嗥,她忧心忡忡地小声儿说道:“不对劲啊!冲咱们家来啦!大概真是你谌爷他……野狼送信来了吧?别管它!咱们睡觉,天亮还早着哪!”说着,她又一次把我拥入了怀中。当时我糊糊涂涂,尽管疲劳却是非常兴奋。但事后才明白,舅母找我,不仅仅是寻欢做乐,更不是一般的疯狂和贪婪,她是在弥补,是在补偿。
十几年的青春,是一夜之间在感情上找齐。更何况,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一次也是被人家嘲笑,十次也是被人家笑话。既然走到这一步,为什么不无怨无悔、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玩个够呢?也许那天晚上她就料想到了,作为四十岁的女人,性生活上的弥补和享受,是她人生的第一次,也是她人生的最后一次了。是清是浊,是好是坏,是淫妇还是良女,后人愿意议论就让他们嚼舌头去吧!她不在乎也顾不上那么多啦!这就是舅母那天夜里的动机。“欧!欧——欧——”狼嗥声更近,狗咬声却没了。有动物扒门,“咔嚓!咔嚓!咔嚓!……”是狼是狗?为什么扒门?舅母慌了,催促我道:“哎哟妈呀!柱子哪,快、快、快穿衣服!下去看看,什么东西扒门!半夜三更,真他娘的别扭,觉也不让咱们睡啦!”点灯不可能,灯碗干了。我摸着手电筒,揿亮了,是本能也是很自然地先在舅母的胴体上照了照,通过感受又饱了眼福,舅母美滋滋地说道:“别看啦!快去吧!没有啥事,回来咱们再玩!”我恋恋不舍,勉强穿着衣服,下地抓着猎枪,头重脚轻,全身无力,有点儿头晕。
舅母疼爱地说道:“柱子哪,系上扣子戴上帽子,可别感冒了呀!你听你听,还扒呢,是‘黑虎星’它们吧?”一边说着一边也迅速地穿上了衣服。“哎哟妈呀!十一年啦,今天才算是又当了一回女人!阿嚏!……快去柱子,别让它把门给扒碎啦!明天早晨,舅母回去包饺子,好好地慰劳慰劳你!”爪子继续在摩擦着门板,“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嚓!咔嚓嚓……”我先用电棒晃了晃外面,扒门声嘎然而止。“是‘黑虎星’吧!”我壮着胆子,自言自语中先把顶门杠撤了下来。躲在一边,门闩却不敢打开,心突突跳,全身都像筛糠一样。我知道,半宿风流,美如天仙,腾云驾雾,尽情地享受。可是享受完了,全身都无力啊!外面真是狼群,我还能有力量自卫吗?舅母的肉体和狼群的牙齿,同时交替着在我的面前出现,思想上我也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了,幸福与死亡、温柔与残酷、天堂与地狱、鲜花与坟墓同时在向我招手,同时在向我微笑。留恋鲜花,死亡就会更快;贪图享受,寿命就会缩短。
猎人的生活,除了功夫和胆量,身体也是最关键的,要想在老鹤林生存下去,首先得有个好的体格,为了身体的强壮,今后舅母再来勾引,我也要理智地和她一刀两断了!舅母出来了,站在我的背后,见手电筒亮着就奇怪地问道:“哎!咋没有动静了呢?”是啊,外面只有呜呜的风声。我摘掉门闩,猎枪对着门缝,但半天也没有见到牙齿和爪子。推开门,寒冷伴着雪花,“呼”的一声就扑了进来。舅母和我同时打了一个喷嚏,“阿嚏!阿嚏——”电棒一晃,只见十几米外的雪地上,有一只灰狼在期待地望着我们呢!晃动着尾巴,目光幽亮。雪花像蛾子,纷纷扬扬在夜空下面舞动。我用电棒又照了照别处,再没见到别的动物。舅母小声儿说道:“它自己来的?是来叫人的吧?”话音刚落,远处又传来了狼嗥声:“欧——欧——”片刻的工夫,这只灰狼也冲着夜空吼叫了两声:“欧——哇——欧——哇——”遥相互应,似乎是在回答:“知道啦,主人刚起床呢!”舅母慌了,黑暗中忧虑地说:“柱子,完啦,肯定是你谌爷他出事啦!”她手抓着我的胳膊,半天半天才滑落了下去。老狼还在等待着,尾巴晃动着,迫不及待啊!只有此刻我才发现了野狼真正的聪明之处,来一只送信。如果来一大帮呢?我还能相信它们吗?舅母急了,“快去吧,柱子你!我回沟子西叫人,但愿你谌爷能活着回来呀!”说着,扣上大衣扣子就慌三忙四地奔了出去。
“舅母你……”来不及多想,我也追着她的身影奔了出去。舅母喊人,我跟着孤狼奔到了沟外。远处是舅母的呼喊声:“死鬼!还睡哪!谌爷他出事啦!你耳朵聋啦!听不见狼叫哪!死猪一样,就是知道睡觉……老洪兄弟哪!谌爷他出事啦!快起来帮帮忙哪!”夜幕下面,舅母那带着哭腔的声音,让人心酸,在老鹤林的山谷中久久地回荡着……夜幕下面的雪原上,孤狼始终与我保持着二十米左右的距离。我快它就快,我慢它也慢。上了公路,我才发现,它毛眼油亮,身材修长而又苗条,腹部下面的几个奶子,尽管瘪瘪的,可是我很快就能分辨出来,眼前的它,就是去年秋天亮子河返回,被谌爷一声断喝,“站住”就吓得屙了一屁股稀屎的那只母狼!当初算是救了它一命,如今是亲自来报恩啦!小兴安岭大森林,人与动物是应该保持着和谐的关系啊!还有,做那事儿时舅母就说过两遍,“柱子哪,你不知道吧?你谌爷从小就不是一般的人物啊!他从小就是吃着大别山的狼奶长大的。他跟狼群有割舍不断的感情!看别人打狼,他恨得就咬牙!……转业不久,他就多次建议国家应该出台政策,保护野生动物,遣散狩猎队的炮手……”谌爷给全国人大常委会写信,并非一时感情上的冲动。几十年的愿望,保护狼群,坎坷再多,阻力再大,他都不会动摇的。
公路平坦,可是风力更大。皑皑白雪,旷野处处都被无尽的黑夜包围着。出门不久,身上的皮袄就被刀子一样的寒风给穿透了。在公路上奔波就像鱼儿在深海中挣扎,弱小的生命,时时刻刻都有灭亡的可能。神奇的大自然,是这样的浩渺而又无情啊!大约是在鬼门关附近,朦朦胧胧的夜色下面,公路上,寒风中,我手电筒一晃,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画面,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差点儿滑到,目瞪口呆,头皮麻酥酥的,根根汗毛都直竖了起来。太骇人、太恐怖,也太料想不到了,这么多的野狼,密密麻麻的一片,我尹石柱就是有三头六臂,插上翅膀也休想逃走了!我战战兢兢一步步地后退着,脚下一滑,摔倒在了公路上。完啦完啦,彻底地完啦!……但奇怪的是,狼群没有扑我,没有咬我,我又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看着周围,略微有点儿坦然。
这儿是一座突兀山峰的拐弯处,离场部大约有十里地左右,也是老鹤林与场部的中间地段。下面是冻实了的河流,上面是怪石嶙峋的山峰,公路紧贴着悬崖,也是平常交通事故的多发地段。因为翻车死人较多,从伪满开始,这地方就被称为“鬼门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