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站的小屋离公路十多米远,公路的路面又是八米多宽。二驴子躺在雪沟里面,很长时间也没能站起来。我有点担心:“谌爷!摔死了吧?”谌爷舒了一口长气:“不是泥捏的,你就别管了!”二驴子全身是雪,龇牙咧嘴,十多分钟才从沟子下面爬了上来。一条腿拖着,身上的雪也不打,看着我们,傻子一样呆愣在那儿。“哎哟我的妈呀!哎哟我的妈呀!你们两个是、是从哪儿来的?”见他伤势不重,我就彻底放心了。用嘲讽的口气教训他说道:“操!你姐夫不就是办公室主任嘛!如果当了局长,你小子还不得砸银行啊!怎么样?滋味不太好受吧?”他打了我一拳,非常窝火,奚落他几句,心里也就觉着敞亮了一点。见他没事,我真想踢他几脚,知道他不敢回手。但那样,在谌爷面前,肯定是要降低自己的人格了,痛打落水狗,谌爷历来是不赞成的。二驴子莫名其妙地问了两句,没有人回答,不死心又继续问道:“你们俩是从哪儿来的?三道还是十、十八号?”十八号也是一个林场。
他彻底熊了,但死马不倒架,看着谌爷,满胸都是茫然,嘴上不时地吸着凉气。我挺了挺胸脯,蔑视中瞥了他一眼,半是怜悯半是嘲讽地用鼻子哼了他两声:“哼!哪儿来的?操!早问哪儿来的,你也就不敢耍牛逼啦!告诉你吧,你小子是小猫没眼——瞎虎!认识了吧!这就是谌爷谌——志——平——双腿扫平了大半个中国,李宗仁的把兄弟,彭德怀的卫士长!怎么样,有眼不识泰山了吧?哼!这还是轻的呢,跟他老人家动手,你不是找死啊!”“哎哟我的妈呀!老天爷!我二驴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二驴子如梦初醒,咧着大嘴,满脸的惊讶,使劲儿拍着自己的脑瓜子:“这事儿办的!这事儿办的!我他妈的咋就这么不是人呢!”说着,急忙奔到门前,脸上堆着讪笑,摇头晃尾,像条媚眼满目的哈巴狗儿似的:“嘿嘿嘿!嘿嘿嘿!谌爷,大驾光临,大驾光临呀!我他妈的吃错药了,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大人不见小人怪!您老人家千万千万别生气啊!嘿嘿嘿!我姐夫……我姐夫是最佩服您老人家了!惹您老人家生气,我姐夫不得骂死我啊!”说着,又伸手在自己的腮帮子上重重地抽了两个耳光:“叫你有眼无珠!叫你有眼无珠!”打完了,还想再表白点儿什么,一愣怔,急忙进屋打开锁头,拽出皮子托在了手上,嘴角淌着哈喇子,回到谌爷面前,哀求讨饶般地嘿嘿笑着:“谌爷,小的陪罪了!陪罪了!嘿嘿嘿!嘿嘿嘿!”谌爷仍然站在那儿没动,揣着两手非常平静,见到皮子才用眼角的余光往我身上扫了扫。
二驴子会意,急忙踮儿踮儿地奔到我的面前,拍着我的肩膀,皮笑肉不笑,竭力讨好般地:“兄弟!兄弟!咱俩咋就这么面熟哩?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常宝山的外甥,对不对?”把皮子装回提包,拉上拉锁又陪着小心:“哎呀!哎呀!这事儿他妈的干的,今天咱们哥俩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兄弟以后有啥事,尽管吱声!尽管吱声!我姐夫……”觉着不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没有正式运材,进山的汽车不多,很长时间才从伊春方向下来一辆去鹤岗拉煤的大柴拖拉机。“轰隆隆!轰隆隆!”刚刚站下,二驴子就跳到汽车的踏板上,手抓车门对司机夸耀般地说道:“哥儿们,认识也不是一天啦!这是我干爹,去市内办事!别的车我还信不着呢!挤一挤,让我干爹和我兄弟……”见司机点头,“上来吧!没说的!”二驴子急忙开门,又大声地呼悠着:“干爹啊!快上车吧!咱自己的车!”把谌爷小心翼翼地扶了上去,轻轻把车门关上,又去按下栏杆,巴结地笑着喊道:“哥儿们!拜托啦!拜托啦——”汽车开动,我问谌爷:“谌爷,您收下这个干儿子了吗?”谌爷撇着嘴角苦笑了笑,早晨吃的饭都差点儿呕了出去。
两个月的光景,一眨眼,二驴子升迁为造反队的大队长了。陪同来的大胡子,嘴里头更是一口一个“徐队长”地恭维着。此时此刻,二驴子和大胡子都在外屋地傻站着,默默等待,不敢轻易进屋。我理解谌爷的心情,盼着全国人大常委会给他来信,又担心国家机关没当一回事儿,更担心信件被扣,邮不出去等等。这些日子就焦躁不安,一个劲儿地念叨:“该来信啦!柱子,你说哪?……”如今,终于盼到了消息,林场特意派专人来通知,而且来了两三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大队长。由此看来,林场林业局领导对全国人大的回信是非常重视的。局长坐镇,林场安排。可是,全国人大的回信到底是写给谌爷谌志平的,还是写给地方政府有关部门的呢?写给谌爷,信件就应该给谌爷送来,个人信件是受法律保护的。
尽管现在是“文革”时期,邮电局还是在正常运转嘛!若是写给林场或林业局,回信对谌爷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正在默默地思索着、揣摩着,谌爷出来了,谁也不看,板着面孔,口气像坚冰般冰凉:“信呢?给我!”二驴子急忙嘿嘿地笑着:“干爹啊,中央来的信函,局长亲自押、押送到林场的。别说是送来,俺们几个都没敢摸啊!信封上大字是看到了,红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哪一个字都有这、这么大!纸信封这、这么长,这、这么宽!局长说,保护野生动物,保护狼群,您的建议被采纳,这可是咱们林业局的特大荣誉啊!”二驴子满脸是笑,两手比画着:“这么重要的信件,局长能放心交、交给咱嘛!好家伙,干爹啊,说不准,还让您去北京,去中、中南海呢!”大胡子在旁边撇嘴,斜愣眼,拧鼻子,一脸嘲讽。同时也佩服二驴子当面撒谎像真事儿一样。
冬天,又是傍晚,尽管室内没有点灯,朦胧与恍惚中我可意识到、感觉到,也观察到了,大胡子踢了二驴子一脚,压着嗓门不客气地说道:“磨叽啥呢,天都黑了!”二驴子用胳膊肘暗中忤了他一下子,啥话没说,我和谌爷都明白了二驴子在撒谎。他们两个来老鹤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听口气,看表情,毫无疑问,全国人大肯定是回信了。但他们两人来肯定是一个骗局和陷阱,欺骗谌爷而别有用心地去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于是我责问小徐子:“你们来请谌爷去林场,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二驴子冷笑了笑:“我操!你小子,我能骗我干爹吗?干爹是有功之臣,这谁不知道?干爹啊,走吧,天不早啦!爬犁在下面等着咱们呢!这大冷天的!天黑就更不好走啦!”大胡子紧着溜缝儿说道:“是啊,是啊,二十多里地哩!来的时候,这罪他妈的遭的,鼻子都快要冻掉啦!回去是顶风,这滋味是更难受啊!老爷子也真是的,写什么上访信呢?保护狼群,这不是唱……”对台戏没等出口,就被二驴子又忤了一胳膊肘子,“唱”字呵呵了半天,才不耐烦地大声嚷道:“走啊,走啊,你们就别他妈的磨叽啦!”二驴子还想演戏,黑暗中谌爷默默地舒了一口长气:“哼——走吧!我谌某人不会让你们为难的!”说着,气宇轩昂地抬腿就走,但刚到门口,就被我毫不犹豫地拦住了,“谌爷!咱们不能去!我觉着不对劲儿。去容易,回来可就……”难字不及出口,我就使劲地咽了下去。
因为在暮色中,我从二驴子的眼角上清清楚楚地发现了潜在的仇恨和杀机。别看他一口一个干爹地喊着,这种社会上的残渣余孽,借此机会,肯定想在他干爹身上捞取点儿政治资本的。谌爷此去凶多吉少。二驴子他们在期待着。谌爷以他大半生的经验和阅历,场部之行,是凶是吉,他恐怕早就预料到了。一个开除了党籍的右派分子,写信上访,对基层的统治者来说自然就是一种威胁和嘲弄了,保护狼群,你有什么资格?况且上级号召猎狼、猎猪、猎捕狗熊,组织了狩猎队,包括所有的猎犬都吃着一份商品粮。你写信不让猎狼,这不是和上级的现行政策唱反调吗?一般公民还可以原谅,属于个人的认识,没有必要横加干涉,可是你谌志平呢?骨子里反党,生活中时时刻刻都想着捣乱,抓不住把柄还行,抓住把柄能轻饶了你吗?你这不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和尚打伞——太无法无天了嘛!此刻,谌爷扭回头去,嘴上无声,但目光却是死死地、牢牢地、一动不动直勾勾盯着炕下面那只木箱子。箱子内有国民党的军装,有共产党的党旗,还有那盛装着他十一年的心血、以生命为代价、死死呵护了十一年党费的小坛子。
尽管没有言明,我可是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了,造反派若来抄家,就是豁上身家性命,我也要把那只箱子保护好。直到二驴子小声儿嘟嚷道:“这天,他妈的,黑得多快呀!”谌爷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长气:“唉——”我才心领神会地大声说道:“谌爷,您放心去吧!就是真有野猪进来,您那玩意儿,我尹石柱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的!”二驴子接话说:“野猪不会来的,对面有那么多的狗呢!”大胡子也紧忙溜缝儿道:“就是,就是,老鹤林,炮手集中的地方,野兽躲还躲不及呢!”一行人来到水井处的爬犁旁边。黄昏中,风雪像一头狂吼着的猛兽,在山谷中东一头西一头地狂扑着,迎着风雪,舅舅、舅母、兰兰、老洪、老洪太太都在那儿愁容满面地等着为谌志平送行呢!也许他们从赶爬犁的老板子嘴中得到了准确的消息,谌爷为保护狼群上访,这次肯定是大难临头了。
老板子的任务是驾驶马爬犁,都是平头百姓,他没有必要欺骗老鹤林的居民们。刚一下坡我就发现,二驴子一眼发现了舅母,两只眼珠子马上就直勾勾地转不动了。嘴上吸溜着哈喇子,脚下差点儿绊了个大跟头:“哟!我操!老鹤林的人都这么……不一般啊!”大胡子扯了他一把:“徐队长你看啥呢?”然后又小声地:“这就是老鹤林的大美人啊!怎么样?开眼界了吧?电影明星也他妈的不行!这娘们儿,绝啦!怎么长来着!”说着,大胡子的目光也转不动了。舅母盯着谌爷,目光是那样的深情、悲壮、忧伤、焦虑。欲哭无泪,欲言又不能。尽管寒风刺骨,她却是光着脑袋跑出来的,既没有帽子也不见围巾,任寒风吹拂着她的秀发,任雪花肆虐着她的脸蛋。脸蛋儿通红,像雪中盛开着的梅花,争奇斗艳,清香扑鼻。有舅母在那儿站着,天空明亮了不少,冰天雪地也温馨了许多。
见二驴子和大胡子都目光发呆,盯着舅母不放,老洪头就揶揄加嘲讽地奚落着说道:“妈的!什么东西,披着张人皮不干他妈的人事!谌场长给中央写信,碍着你们什么事啦?……哼!我是他奶奶的看透了,都是他妈的汉奸,吃里扒外,什么东西!”舅舅咳嗽了半天才嘿嘿地笑着说道:“汉奸?咳咳咳!我还真羡慕汉奸呢!汉奸咋的,汪精卫是大汉奸!哼!吃香的,喝辣的,三宫六院,妻妾成群哪!咳咳咳!漂亮娘们儿多、多了去啦!数都数不过来!我他妈的咳咳咳……”没等他咳嗽完,舅母就急了,咬着牙根在他肚子上狠踢了一脚:“滚!败类!臭不要脸的,你妈咋就养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呢!当汉奸?呸!你这个土匪以为就比汉奸光彩到哪儿去呀!哼!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讨还我付出的青春!”舅母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凶光毕露,疾恶如仇啊!舅母的目光使在场的不少人都感觉到战栗,直到老洪太太劝阻:“看看看,这公母俩,凑啥热闹呢!孩子这么大了,烦不烦哪!没有一天不斗嘴吵架的!当初不愿意就别往一块儿凑合呀!整天要死要活的,连孩子都跟着一天天地憋气!我说常宝山哪,你就别赚了便宜再卖乖啦!还妻妾成群呢,谌场长不倒了霉,你连根女人毛毛都摸不上。也不是我给嫂子帮腔,你哪,哼!老和尚的木鱼——天生就是挨揍的货哟!”表姐兰兰始终一句话也没说,两只大眼睛始终是泪汪汪的,盯着谌爷,充满了忧郁。
雕塑一样在风雪中呆呆地屹立着,无声的语言既是呐喊也是抗议,抗议社会对父亲的不公。谌爷毕竟是谌爷,大度、坦然、冷静。冷静中长时间与表姐兰兰对视着,千言万语,彼此用目光在默默地诉说着。突然,谌爷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也想起了什么,“柱子哪,你来!”直到我走到跟前,他才把裤腰带上的钥匙缓缓地解了下来,托在手上,眯缝着眼睛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柱子啊,二年啦,谌爷对你是信任的,相信你会把我的家给看守好!给,这钥匙就交给你喽!”我两手捧着钥匙,明晃晃沉甸甸的,坠得手腕子生疼。是信任、是依赖,也是一种寄托和安慰啊!盯着谌爷我刚想说:“谌爷,您放心吧,老鹤林天塌地陷,我尹石柱就是粉身碎骨,您的家我也会看守好的……”可是,想到了但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突然间,三匹烈马就迎着风雪中的长空,嘶声吼叫,根根鬃毛都直竖了起来:“咴咴咴咴!——”气氛紧张,雪花猛地止住,极大的恐怖和恐慌,使所有在场的人都蓦然中愣住了。
暮色降临,周围暗淡,群山朦胧,树林模糊,静止了的雪花又匆匆忙忙地降落了下来,蛾子一样纷纷扬扬弥漫着天空。寂静与恐怖中,十三条猎犬突然狂咬:“汪汪汪——汪汪汪——”紧张的气氛中,茫茫林海似乎都颤抖了起来。同时也有野狼的吼叫声传来:“欧!欧!欧!”马嘶、狗咬、狼吼,几十只,几百只,四面八方一齐在嗥叫。在嗥叫声中,群山、树木、空气、雪花、脚下的地皮、云层中的星星都因为恐怖同时在颤抖。二驴子脸色苍白,筛糠一样:“我的妈呀!咋、咋、咋回事儿啊?”大胡子催促老板子道:“快、快走!还磨叽啥呢?等着喂狼啊!”狼嗥声越来越近。狗群东躲西藏,其中有一只母狗哼哼地哀叫着,夹着尾巴,尿液顺大腿滴落了下来。
烈马毕竟是烈性,刨着蹄子,继续嘶鸣:“咴咴咴——”老洪头扭头就走,因为身体失去平衡,匆忙中差点儿摔倒。打着趔趄喊我舅舅道:“老常啊,枪都在屋里!还愣着干、干啥呢?”舅舅撇着嘴角笑了笑:“操,还老炮手呢!咳咳咳!哎!就这两下子,还打算在老鹤林混哪!”老洪太太的话更难听,愤愤地也是狠狠地:“丢人啊!让孩子们看看,水裆尿裤就这么松包了!你不觉着寒碜俺还觉着……”见丈夫站住又怜悯地同情他道:“啧啧!唉!说你啥好呢!”紧要关头,大伙儿都看到,在老鹤林,只有舅舅和老洪太太才能称得上这儿的当家人和舵把子。当然了,面对恐怖,谌爷谌志平的目光看上去更是平静、深沉而又祥和,似乎是早有预感或提前得到了信息。
此刻,他望着房后涛声轰鸣的大森林,无声地似乎也是欣慰地笑了笑,捋着胡子又点了点头,再扫了一眼马匹、猎犬和送行的人们,嘴里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再说。烈马继续在恐怖中嘶鸣:“咴咴咴……”猎犬继续在抗议:“汪汪汪……”野狼继续在嗥叫:“欧哇——欧哇——欧哇——”寒风裹着碎雪继续肆虐着,从空中到地面,忽而扑上山头,忽而又涌入了林海。老板子急了,甩掉大衣,运足了力气,对着马头狠狠地甩了三鞭子:“啪——啪——啪——”炸雪一样,清脆而又响亮。令人奇怪的是,鞭头儿炸响后,不仅马匹在恐怖中勉强地安静了下来,不再嘶鸣,只是一声接一声地打着响鼻,“噗!噗!噗!”狼群也停止了嗥叫,整个山野寂静到了极点,只有雪花还在无声地降落着。二驴子和大胡子手忙脚乱拥着谌爷坐到了爬犁上。胆战心惊气喘吁吁地喊道:“快走!快!这鸡巴地方,要了命也不能再来啦!这么、这么多的狼啊!”老板子迅速穿上大衣,警惕地瞅了瞅四周,然后大鞭子一挥:“坐好!”话音刚落,三匹烈马就像受惊了似的,鬃毛飘飘,打着响鼻撒腿就狂奔“哒哒哒!哒哒哒!”风雪中的铁爬犁比流星还快,眨眼之时,“嗖”的一声就射了出去。仿佛一叶孤舟在雪海中颠伏,众人无动于衷。只有舅母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她爹!她爹呀!……”忽然摔倒,半天才挣扎着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