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工地是一条大沟,河流湍急,松柏参天。就在狼王给谌爷双腿下跪的一瞬间,作为当事者的我清楚地观察到,周围的涛声不再怒吼,雪花也不知不觉停止了降落,宁静、肃穆,只有野狼和人类的呼吸声,时紧时缓,轻松而又沉重。谌爷说话了,铿锵有力,大度而又宽宏:“朋友,你们认错人了吧?还是欺侮我谌志平年老无用了呢?不够意思啊!跟了我们整整半个下午,我是三番五次向诸位发出过信号的,别找麻烦,别结仇为冤!你们可好,紧盯着不放,还以为我怕你们哩!哼!怎么样?现在明白了吧?别说来你们六位,就是六十位,六百位,我谌志平也还是老鹤林的倔老头嘛!三十年前,在大别山你们狼家还是有恩于我的,所以我谌某是绝对不会丧失良心恩将仇报的,打交道又不是一年半载啦!我不是洪拐子,更不是常宝山,我对你们历来就是以诚善相待的嘛!你们可好,一而再,再而三,逼良为娼,逼着我动手,逼着我结冤。
刚才,我这把刀子再抛出来,你这当家的就跟其他四位没什么区别啦!就因为看在它有孕在身的份儿上,我谌志平才宽以为怀,尖刀入鞘,喊一嗓子把它吓瘫在这儿,你呢?就更应该有自知之明,好自为之喽!”说到这儿,谌爷压低了嗓门,责备中流露出了更多的同情与惋惜:“好啦,就这样吧!它们四个丧生,算它们倒霉,你平安无事,算你这个当家的捡着,天不早啦,我们还要赶路呢!你们俩也就哪儿来哪儿去吧!后会有期,山前山后也还是邻居嘛!柱子,咱们走吧!”说完,谌爷扭头就走,我也急忙一步不落地紧跟了上去。出去了二十多步,回头用手电筒一扫,两只灰狼,一大一小,都眼巴巴傻呵呵地呆望着我们呢!
爬上山顶,下面才传来了一粗一细的嗥叫声,委婉清脆,充满了情意:“哇——欧——哇——欧——哇——欧——”细听,夜幕下面仿佛在感慨地说道:“谌爷,谢谢喽!”“谌爷,谢谢您啦!一路走好,一路走好啊!”起风了,乌云退去,月牙儿出现在了山头上。尽管是夜奔,两人的脚步都轻松了许多。返回老鹤林的第二天,谌爷就让我代笔写信给全国人大常委会,建议立法,保护野生动物中的狼。九亮子河归来,谌爷在精神上也就不再那么低沉迷茫了。到月就换服装,挂党旗,交党费,上党课,精神抖擞,极有规律。
看外表,不仅仅是年轻了十几岁,而且简直就是返老还童,甚至比小孩子还要小孩子,一脸天真天天都在念叨:“……九月初九一个月,十月初九两个月,十一月初九十二月初九,年前还得交三次党费呐!啊?柱子,你说,赵尚志名声赫赫,那可是抗日联军的总司令啊!军衔最低也得是中将级的吧?他怎么会跟我一样,也被开除党籍不让参加组织生活了呢?那滋味,跟咱们还不是一个样哪!……”同病相怜,又都是身手不凡、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功劳大资历深,最后又被开除了党籍的冤大头。所以,没事儿谌爷嘴里头就念叨赵尚志:“他是志我也是志,他有志我也有志啊!……”
当然了我是理解他的用心和苦衷的,自己冤屈,说多了别人烦,会嗤笑他有精神病,像鲁迅笔下的那个祥林嫂,不念叨吧心里又憋闷得难受。没办法,就数算别人,同情别人,替别人报不平,替别人感叹。在为别人打抱不平的时候,自己的牢骚和冤屈也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渲泄和释然!还有一个原因,赵尚志一生都在小兴安岭周边地区与日本鬼子周旋、战斗,最后死在鹤岗市东边老金矿旧址的吕家菜园子,而谌爷谌志平呢?四十多岁就到了老鹤林。老鹤林离鹤岗不到七十里地,赵尚志在鹤岗市的正东,谌志平在鹤岗市的正西,若把煤城鹤岗比喻成一只展翅飞翔的仙鹤的话,赵尚志、谌志平恰恰就是仙鹤的一对翅膀了。赵尚志殉国,是叛徒出卖,日本鬼子残杀的。可是谌志平呢?是为了保护野生动物,保护野生动物中的群体,“文革”初期,被造反派以越级上访的罪名给折磨死的。呼吁立法,保护野生动物,谌志平整整比有关部门提前了二十年啊!
给全国人大常委会的上访信邮走以后,谌爷就多次催促我去四号林场看看。“柱子啊,你去林场通信员那儿看看呗!我总觉着,全国人大该给我回信啦!咱们的建议肯定能被采纳,只有法律保护,猎枪统统上缴,山里的动物才能安心过日子哪!……狼吃耗子,耗子啃树皮啊,杀光了狼群,耗子泛滥,山里的小树、细树不都得被啃死哪!”老鹤林是四号林场的一个工段,相距二十里。邮件只能邮到林场的场部,去场部办事,谁家有信就顺便带了回来,没有专人投递,信件丢失也就屡见不鲜。我总觉着谌爷写信是多此一举,老百姓,上级机关能当回事儿吗?于是我就不情愿地说道:“去也是白去!搞运动,谁管这些破事!你没听说有人越级上访,被民兵押回来,腿都打折了!又不是为自己的事,犯得上吗?”谌爷来气了,“好好好!我支使不动你!明儿个我自己去!腿打断了我也心甘情愿!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连累你行了吧?”我们爷俩也时常斗嘴,可是那一次真让我言中了。第二天傍晚,林场就用马爬犁把谌爷接走了,站着去的却是爬着回来的。还是多亏了狼群的保护,没有狼群保护,谌爷是回不到老鹤林的。
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回信被拆开了,季节已经交九,地冻天寒,十几只猎狗突然狂咬。“汪汪汪——汪汪汪——”狗熊蹲仓,猪群转移,狍子、犴达罕因为寒冷而卧在雪墙内轻易不肯活动。鹤伊公路上车断人绝,天地茫茫,冰雪皑皑,老鹤林周围连只兔子都看不到,这光景,十几条大狗又是被谁惹恼了而不再忍让地大发脾气呢?我趴在行李上,眼睛贴着窗玻璃,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向外张望着。居高临下,透过碎雪弥漫着的天空,我看到沟子那边,舅舅、舅母、兰兰,包括邻居老洪头、老洪太太都开门出来,顺叫声往公路那边张望着,神色紧张,表情茫然,而“黑虎星”、“黄天霸”它们则是暴躁愤怒,冲到了沟口,气急败坏一声声地狂咬着:“汪汪汪——汪汪汪——”
入冬以来,这种令人心慌意乱的叫声很久没有听到了。闲人不敢来,当官的又不肯来。知道惹不起,猛兽都绕圈儿走,听到狗咬,除了好奇,难免还有些紧张。“妈的,日本鬼子又进村了吧?”我自言自语,换了个角度,继续向外面张望,同时还有点儿预感,全国人大给回信了吧?中央来信,单位领导不得不派专人来送一趟吧?引起国家领导人重视,说不准谌爷会再一次重返人民大会堂呢!国家功臣的建议,肯定比百姓的更受重视。我喜滋滋的,总是替谌爷往好处着想。沟口外面的风雪似乎比沟里更大更紧。伴着风雪,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从公路上驰下来一架三匹大马拉着的铁爬犁,爬犁上坐着三个人,一色的羊皮大衣狗皮帽子,看不见面容,但从气氛上也能判断出来是从场部来的。不是路过,是直奔我们三家来的。嘿!说不准真是来送信的呢!否则,平白无故马爬犁来干啥?我有点兴奋,告诉谌爷:“谌爷,说不定中央给回信了,爬犁来接您去中南海呢!”
我喜形于色,内心咚咚地跳着。可是谌爷呢?脑袋仰靠在间壁墙上,目光深沉,无动于衷。听我喊叫,他撇了撇嘴角,哼了一声又没有了下文。见他没有表示,贴着玻璃,我继续向外面张望。小路太窄,马爬犁只好在水井附近就停了下来,那儿既是交叉路口也是三户人家的用水之处。天近傍晚,狗群还在远处咬着,老板子看马,其他两人踏着积雪吱嘎吱嘎地爬了上来。我慌忙穿鞋下地,好奇而不失热情地迎了出去。“干爹在家吗?我们专门来请干爹去场部开会呢!”为首者客气又庄重地打招呼道:“北京给干爹来了一封信,局长来了,请干爹去哩!”我一惊,差点儿蹦了起来,“太好啦!太好啦!谌爷的信终于盼来喽!”然后又热情客气地,“二、二、二驴子,你们俩快、快进屋!”二驴子姓徐,是木材检查站的检查员。我嘴笨舌钝,二了半天还是把人家的外号喊了出来,我刚有点不好意思,旁边那个大胡子就气哼哼斥责我道:“你他妈的会不会说话呀!不会说学狗叫唤!这是徐队长,执行公务来了!你小子是跳槽的马儿——欠揍啊!”嚷着,一脚把门踢开,喷着满嘴的酒气就闯了进去。我感到有点愤怒,“这家伙这么没礼貌,土匪啊!”刚要发作,二驴子就笑了,“喝多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干爹呢?干爹说不准会进北京呢!全国人大常委会的来信,信封这、这么大!”二驴子比划着,表情复杂,紧随着进了屋。
但两个人都不敢贸然去里屋,在锅台旁站着,谨慎小心,期待着我进去报告。林场的人都知道,特别是二驴子他们,差一点儿被谌爷给摔死。从此以后,就改口喊谌爷为干爹,干爹长干爹短,再也不敢有冒犯之处了。见小徐子毕恭毕敬,两个月以前的那个镜头又再次在我面前晃动了起来。大雪封山以前,也就是上个月初九的前几天,为了筹措三毛钱的党费,谌爷唉声叹气出来进去地转磨磨,最后拍了拍脑袋跟我商量道:“柱子啊,你看家,我到街里去趟,没钱啦!把这几张皮子拿到供销社,就是不吃不喝,交费的事也不能耽误啊!老啦!走点道,还真就有点儿打怵呢!”“我去吧谌爷,您看家,这冰天雪地的,您的腿?”我担心地要求道。谌爷却说:“那可不行,你新来乍到,街里不熟悉,小偷又专门欺侮外地人,弄不好,可就耽误我的大事喽!就这么的,你还是看家吧,我自个儿去!”最后商量成的结果是我们一块儿去。一是有个帮手,岁数不饶人,二是到市内开开眼界,从农村到山沟,城市市容相当陌生,尽管是一座煤炭城市。三是破家,没有必要专门看守,就屋里的皮张值钱,其他物件白给都不要,况且还有十几条猎犬,沟子西边还有舅舅他们。老鹤林到场部二十多里地,场部通公共汽车,一天两趟,到三道林场再调头返回,场部老鹤林,三道林场,在地图上是三角形的。
紧赶慢赶,赶得全身是汗。到场部,公共汽车愣是没有赶上。“走吧!只好到检查站等车啦!”我松了一口气说道。检查站离场部二里多地,伊春过来的车辆都得在那儿接受检查。“嘿!白忙活啦,天生咱爷俩没有坐车的命哟!”谌爷乐观地笑着说道。在检查站刚一进屋,这个二驴子就叼着烟卷,牛逼哄哄地责问我道:“包里头是啥?检查检查!”此君我早有耳闻,姐夫是林业局的办公室主任,好逸恶劳,横行乡里,是地头蛇,也是社会上的小混混,吃拿勒卡,什么坏事都干。连伊春过来的不少司机背后都狠狠地咒骂他:“雁过拔毛,什么玩意儿!林业局没人啦,让这种人在这儿值班?”躲不过也更惹不起。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此刻,见他两眼盯着提包,我就急忙小声儿解释道:“几张皮子,不是我的,是外面那个谌老头的!”也许不解释还能好点,一解释二驴子就来劲了,把半截香烟“啐”的一吐,帽子一推,盛气凌人,张牙舞爪地大声嚷道:“谌老头的?谌老奶奶,我也得检查。谌老头咋的?谌老头就不归天朝皇帝管啦!”说着,捋了捋袖子,一把就将提包夺了过去。“哧啦”一声把拉锁拉开,伸手就把几张皮子掏了出来,见到皮子两只眼睛马上一亮,“哟嗬!好玩意儿哪!这不是水獭皮子吗?哼!不错,的确是不错!”然后又扭头看着我,口气生硬地商量道:“卖给我吧?正好,我大衣上还没有领子呢!行不行,小山东?不行我可要没收啦!一分钱你都捞不着!我是国家工作人员,有权力没收这些东西!”我急忙说道:“那可不行!不是我的,是人家谌爷的,卖了皮子,谌爷还等着用它交党费呢!”说话时,谌爷也进了屋,蹲在门口处,继续端详着第一场大雪后的冬景。
“嘿!张口谌爷,闭口谌爷,就是这个小老头呀!土埋脖子了,还交什么党费呢!我都怀疑,他能是共产党员吗?哼!这么大岁数,国民党嘛,还差不多!”然后又掂了掂手上的皮子,目光贪婪,目中无人。“就这么定了,我徐某人说了就算。皮子没收,上交国家!山里的动物是你们家养的呀,说打就打!”说着,打开柜门上的锁头,把皮子往里头一扔,将军不下马,“咔吧”一声就锁上了,然后把提包往我怀里头一塞,阴阳怪气地打着官腔,“走吧走吧!到外头等车,没看门上写着,闲人免进吗?”目光、表情、口气均是不屑一顾的。谌爷始终一声没吭,见二驴子往外头轰赶我们,才站了起来,以老年人特有的那种神态和表情,缓缓地扭过了头来,眼睛盯着二驴子,声音不大却是不容置疑地:“打开!把皮子还给他!”没有威严,嘴角上还挂着点儿笑容。笑容的潜台词似乎是:雁过拔毛,一点不讲究,也不能见谁都横呀!二驴子笑了,耸了耸肩膀,斜睨着眼睛撇了撇嘴角,像害牙疼般酸溜溜的:“哟嗬!三岁留胡子——看你这个小老样吧!还给他,你再叫唤一声我听听!大姑娘生孩子——我可真是头一回了!”说着,笑容猛收,火气陡增,“滚!妈了个蛋的!蹬着鼻子上脸,惯你们这些臭毛病哪!滚!少他妈啰唆!再不滚,哼!老子可真就不客气了!”说着,拉开抽屉,把一付手铐子“吧嗒”一声就摔在了桌子上,两手抱膀,斜挺着肚子,“别找不自在啊!”谌爷闻风没动,揣着两手,半合着眼皮,不急不躁,笑吟吟,半商量半是乞求地说:“那玩意儿,谁也不是没见过!抢了东西还动刑具,这不是欺人太甚了吗?把皮子给他!给他!”
第二个给他出口,他的眼角就露出了凶光。二驴子看也不看,趾高气扬:“操!欺人太甚,就你这个鸡巴样,还值得一欺呀!哼!山里到市里,提我二驴子就吓你一个跟头!老鸡巴灯,没人跟你一般见识,欺侮你,老子还嫌掉价呢!”二驴子就奔我过来了,趁我不备,猛地就一拳:“滚!惹急了老子,都让你们进笆篱子待着去!”尽管不疼,我却火冒三丈,刚要摸腰里的匕首,谌爷就拿目光把我制止住了,然后对二驴子气哼哼地说道:“你咋这么霸道呢?抢东西不给,还动手打人,政府部门有你这种作风吗?作为工作人员,这不是给政府的脸上抹黑吗?有你这么不讲理的吗?不像话!太不像话了!”说话时谌爷的两手仍然揣着,因为生气,灰白的山羊胡子才一撅一撅地抖动着。“老鸡巴灯!”二驴子恼羞成怒,抓手铐就奔了过去。“妈了个巴子的,不跟你废话,先锁起来再说。”一手拎铐子一手抓在了谌爷的胳膊上。谌爷呢?见对方已经沾身了就不客气了。后撤了一步,膀子一晃左脚猛地就踹了出去。二驴子膀大腰圆,一米八的大个子,二百来斤,像麻袋一样,“嗖”的一声就飞了起来。“哐当”一声撞在了门上,伴随一声哗啦,身体凌空就飞了出去。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划了一个弧圈,“哇哇”叫着,“咔吧”一声就砸在了公路南边沟子内的深雪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