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生,传奇色彩非常浓厚。除了人所共知的生活简历而外,他跟野兽,特别是野兽中的灰狼,关里的狼,关外的狼,自始到终,感情深厚,关系也密切。据说三十年以前,新婚之夜,是安徽大别山的狼群救了他一命。三十年后的今天,深山孤居,北大荒的狼群,给了他安慰和最大的依赖。就是在这个小屋内,他一次又一次上书国务院,全国人大常委会,保护动物,尤其是野生动物,提出了自己的独特见解。为此他吃尽了苦头,直到立法,才得到了全世界的承认和联合国的尊重,当时的舆论界评价说:“中国打倒了马寅初,人口超生了六个亿;文革迫害死了谌志平,野生动物绝了根!”谌志平、马寅初都是敢说实话的硬汉子。尽管两人的命运都是那么悲惨,一个死在北京,另一个死在大山深处。来借宿之前,我同时还了解到,谌爷早年被抓过壮丁,并加入了国民党,从挑水劈柴火的伙夫,一直到国民党第一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的保卫副官,军衔大校。因为作战有功,李宗仁亲自奖赏了他一套国民党的黄呢子少将军服。后来蒋介石指名调他去南京任总统府的侍卫长,他却不告而别,途中开小差投奔了抗日名将梁兴初和梁必业。
1950年赴朝,他举手宣誓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调到彭老总的卫士长。
1953年到小兴安岭任南岔林务局副局长兼鹤林林场的党总支书记兼场长,谌场长的称呼就是这么得来的。
1957年庐山会议不久,彭德怀离开了中南海,谌爷——谌志平也就被开除党籍,撤销所有的职务,到远离场部三十里地的老鹤林,自谋生路,惨度晚年了。我搬到他家去的第一天,也就是刚刚放下行李卷儿不久,无意中的一句话就被主人谌志平不客气地轰了出来。起因还是那堆皮子,当时我毫无防备,措手不及,所以说,至今想起来,脸上还感到火辣辣的。记得进屋不久,我还是按着刚才的话题说道:“哟,这么多皮子啊!还不赶紧卖了,万一丢了,损失可就大了。谌爷,您可知道,如今山里头是什么人都有啊!”我是一片好心,是善意的提醒。今非昔比,山里的小偷多如牛毛。他仍仰坐在那儿眼盯着房顶,晃悠着二郎腿,忧心忡忡但也满不在乎地顺嘴儿说道:“哼!卖命!钱到手,饭到口,看着那是两个钱,手一松,就没喽!这光景哪!我还能动弹,到不能动弹的时候哪。唉!交党费,就指望这些皮子喽!”“党费”二字拖音很长很重。似乎掺杂着无尽的忧虑和伤感,听上去,使人心里头有一种悲哀和迷惘。特别是最后那个“喽”字,似乎在崖顶上悬着。
让人揪心,时时刻刻都会出现闪失。我信口开河,纯粹是瞎咧咧敷衍他道:“唉,还交党费呢!您不是被开除党籍了吗?还交什么党费呢!再说了,都这么大年纪了,就是恢复了党籍,也不可能再让你去当官了吧?啥用呢!白瞎了!有那俩钱,还不如买点儿好吃的享受……”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快七十岁的老谌头,闪电一样就从炕上忽地窜了下来,没容我说完,就气急败坏地大声吼道:“住嘴!”声到手到,鹰逮兔子一样抓住我的前胸,猛地就提了起来。咬着牙根,抖着山羊胡子,恶狠狠地仿佛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小兔崽子,你,你他妈的再给我胡说八道,满嘴喷粪,我就……”凭感觉,他的全身狂风一样地颤抖着,脸色煞白,两眼喷火,很长时间才从牙缝中吼出了晴天霹雳般的一个字,“滚——”随着吼声,他大手一松,我也从空中回到了地面上。
“滚——”抖动着山羊胡子,再一次声嘶力竭、气急败坏地大声吼道。无形之中,我不小心伤害了他的一扇肺叶子。我脑子一片空白,除了委屈,更多的是惶惑。我错在哪儿?谌爷冲我这样地发火。不过,我毕竟是十七周岁的青年人了。虚荣心使我欲哭无泪,阅历和年龄又使我清醒地意识到,言过有失,刺痛了人家的伤处,信口开河惹来了麻烦。在农村,母亲就多次训斥我道:“穷嘴!不懂事!瞎咧咧啥,骡子不值个驴钱,吃亏不都吃在你那张嘴上了吗?”特别是离家以前,母亲不放心,反反复复地叮嘱着:“柱子啊,可千万千万记住了,多干活,少说话!哪儿也没错!饭吃多了害人,话说多了更是伤人哟!好话一句三冬暖,伤人一句三春都寒啊!自古以来,多少人都毁在了自己的舌头上,是不是?……”此时此刻,母亲的嘱咐又在我耳边萦绕着,除了后悔,更多的是痛恨,痛恨自己的破嘴瞎咧咧。行李卷儿尚没打开,回到沟子西,舅舅、舅母还有表姐兰兰,会对我什么看法呢?“嘿!刚去就被人家撵回来啦!”揶揄、冷漠、蔑视、嘲讽,想着想着,酸酸的,喉咙发梗,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涌了出来。走吧!回去再说,实在不行就再回农村。
想着,我伸出手,酸软无力地抓起地上的行李卷,用胳膊夹着,步履蹒跚,一步一步往山下面走去。“黑虎星”、“黄天霸”,十三条大狗还在外面等着我呢。见我出来,呼地爬了起来,摇着尾巴,特别亲热。“黑虎星”最精,察言观色,看到了我的不快,也许是安慰我吧,扑上来舔了舔我的手,我心情极坏,猛踢了它一脚,“滚!”大黑“吱哟”一声躲开了。远远地看着我,那委屈的目光似乎在说:“你怎么了?拿我出气!我招你惹你了,你就踢了我一脚!”其他猎狗也对我不满,但它们理解,小主人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走了几步,我揉了揉泪眼,大黑懂事地又返了回来,噙着泪花,摒弃前嫌,再次过来安慰我。来到老鹤林,只有群狗最了解我的脾气,我高兴它们欢呼,我不快它们也垂头丧气。见我擦泪,十三只大狗都涌了过来,用无声的语言来分担我的忧虑。我弯下腰,抚摸着大黑的脑袋,嘴里头哽咽着说道:“大黑,你还恨我吗?……走,咱们……回家……”前呼后拥,向山坡下走去。但刚走了几步,老谌头就在后面大声地喊道:“站住!”出于本能,我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我希望回去,可是也有点儿无所谓,见我不走,群狗也跟着停了下来。老谌头出来了,脚步声很重,到了跟前,才歉意地说道:“孩子,你真走啊?”我仍然头也不回,看着远处山头上的一只苍鹰。老谌头又再次说道:“唉!我这脾气……孩子,原谅谌爷吧!十年啦!整整十年啦!党费的事,你们不懂啊!孩子,我老谌头活着,不交党费……不说啦,不说啦!孩子,回来吧!原谅谌爷!”既是乞求,也是像哄小孩子一样。我不能让他为难,就夹行李卷乖乖地返了回去。
老谌头像道歉,像解释,又像赔罪似的,略带愤懑,一个劲儿地唠叨:“……他们把我开除了,凭啥开除我的党籍?彭德怀的事儿我谌志平不懂,可是我懂的,没有共产党,小日本就赶不走,中国人就得受欺侮!……开除了我的党籍,他姥姥的!不收我的党费,他姥姥的,我自己交!十一年啦,从1957年秋天到现在,一百三十三个月的党费,我谌志平是一分一毛都不少啊!他姥姥的!他姥姥的!你们年轻人,不懂啊……”他语无伦次。我有些怀疑,因为打击过重,他精神上可能有点儿毛病。回到屋里,我在炕沿上坐着,行李卷也没有放下。老谌头不高兴了,“睡炕头还是睡炕梢?”说着,一把把行李卷夺了过去,往黑熊皮上一扔,“你啊,还生谌爷的气呢?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就得放得下,不能受点儿屈就没完没了地甩脸子!刚才谌爷不是给你道歉了吗?好,我去做饭,烀兔子肉吃!”出去不大一会儿,又进来,开箱子拿出一个大牛皮纸信封,往炕上一撂,“孩子,你不是识字吗?看看就知道了,离开党组织,谌爷心里头难受啊!”真的,他胡子打颤,眼里也有点儿泪汪汪的。他在外屋忙活,嘴里还是不停地絮叨着:“开除我的党籍,他姥姥的!不收我的党费,他姥姥的……”牛皮纸信封沉甸甸的,扔在炕上,带有咣啷的响声。半生的档案、半生的荣誉、半生的坎坷和屈辱,大概都在里面存着吧!山里的房子窗户都小,室内的光线自然就暗淡。
尽管阴暗,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信封下面的一行朱红大字“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务院办公厅”,拎起来一摇,沉甸甸得坠手。我哗啦一下倒在了炕上,明晃晃、金灿灿,先倒出来的是几十枚纪念章,后倒出来的是报纸、荣誉证书、照片和人民政府的回函及周恩来总理的一张请帖。请帖是一张非常普通的长方形纸片,浅蓝色,左侧印有一株毛竹,竹子是翠绿色的,两行印刷体的红色小字,具体内容是:“定于1954年11月5日(星期四)晚五时半在人民大会堂宴会厅举行宴会,敬请光临!周恩来。”“光临”和“周恩来”五个字,是其他字体的两倍还大,背面用小楷毛笔字写着“松江省南岔林务局谌志平同志”。我端详了半天,才爱不释手地放下,再找照片,才见到了那张宴席上的黑白小照。周总理神采奕奕,手举酒杯,满面的笑容,旁边是谌志平,一身绒装,手端杯子,幸福地笑着,一侧是梁兴初。
梁兴初的照片,我在一张报纸上见过。纪念章有几十种,都是部队上发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这类奖章在社会上司空见惯,并不新鲜,只是对信函和报纸我很有兴趣。两张信函都是写给谌志平的,一张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办公厅的,另一张是松江省人民委员会的。寥寥几笔,内容基本上一致。“信收到了,关于野生动物保护方面的建议,已转交有关部门研究,您的建议,我们表示感谢!”时间上都是最近这几年的。由此可见,谌爷谌志平,也就是这个御任的谌副局长、谌场长,久居深山,对山里的狼豺虎豹还是有着相当的感情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是1984年颁布的,从时间上推算,谌志平的超前意识比国家法律的颁布整整提前了二十年。当然了,如果没有那场“革命”,野生动物保护法也许早就颁布并实施了。同样,没有“文革”十年,谌爷谌志平可能仍然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呢!但不管怎么说,联合国野保组织为他专门颁发证书,我的岳父谌志平他老人家还是受之无愧的。历史是公正的,杰出的贡献必然会得到正确的评价。两封信函早已经交到国家档案馆保存,岳父地下有知,他的灵魂肯定会感到欣慰和满意的。这是后话,看完了信函,我的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到两张报纸和一张非常特殊的照片上。
先说报纸,一张是在南京印刷的国民党《中央日报》,另一张是在北京出版的中国共产党的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两张报纸都已经变成了淡黄色,折叠处用牛皮纸粘连着,两张报纸都记载着谌志平的事迹和功勋,在《人民日报》第三版上,是长篇通讯,作者是吴强。标题是《崔庸健平安撤回到大后方》,崔庸健是朝鲜劳动党的副统帅,共和国内相,半岛反击战的总指挥。文章大部分描写了志司警卫团团长谌志平,发现了身处绝境的崔庸健,又受彭老总的指派,从狼琳山到秃鲁江,再到鸭绿江岸边的小镇——满铺。十几次战斗,平平安安地返回。为此,谌志平荣获了金日成亲自签发的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一级勋章。有谌志平的一张照片,微微笑着,背景是坑道,时间是1950年10月。
那时,谌爷就已经蓄上了胡子,小黑胡子,长而不乱,非常精神,也是在朝鲜的那三年,谌志平与彭老总的感情和友谊是国内外公认的。彭德怀是他的入党介绍人,这也成了他后半生受害的根源。人是缘分——,没有缘分——,聚不到一起。谌爷到死,也没有说彭德怀一个不字。如果说了呢?历史上的谌志平,恐怕就是另一个谌志平了!人的历史,都是自己书写的。在第二张报纸《中央日报》的头版头条,照片清晰,标题是《副官谌志平,铁脚振国威》。文章不长,通篇也就是四五百个字,文章赞扬了谌志平在台儿庄战役中,脚踢手榴弹,炸哑了日本鬼子三挺重机关枪,为夺取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第一战区李宗仁长官当场奖励了他一套黄呢子将军服,卫士长谌志平被提拔为少将指日可待。照片上的谌志平在李宗仁的侧后面站着,服装笔直,威武而又英俊。仔细端详,就是目光有点儿复杂,说不清是茫然,还是有点儿惆怅。接受采访时,没有另一张报纸上那么兴奋,太久远了,时空隧道整整跨越了三十年。对于国共两党来说,他都是名噪一时的英雄人物。
前者是为了抗日,后者是为了援朝。不管抗日还是援朝,在谌爷谌志平的身上,整个时代都是一个缩影。谌志平有幸活了下来,还被世人所知、所闻。而更多的爱国志士呢?则成了一堆黄土,默默无闻啊!我对报纸不感兴趣,太遥远了,没什么感情,感兴趣的是那张黑白照片,那张三十年代发了黄的照片。照片上的谌爷,身穿长袍马褂,头戴西瓜皮小帽,胸别大花,喜滋滋地正做着新郎官呢!背景是农村大户人家的门楼子。新娘子典雅质朴又漂亮,抿着小嘴,大大的眼睛,幸福无尽又似乎是在哪儿见过,非常面熟,特别是站在两人当中的一个小女孩,七八岁年龄,天真妩媚,更有点儿面熟,母女极像,可是我到底在哪儿见过呢?我茫然疑惑,亲切又有点儿惆怅,这么面熟的母女二人,我尹石柱到底是在哪儿见过呢?我远远近近地端详,反反复复地揣摩,憋得脑瓜子生疼,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只好去外屋问谌爷。谌爷正在烧火,兔子肉满屋子飘香。我吸了吸鼻子,把照片举到他的面前:“谌爷,这新娘子是,是你夫人吧?”我指着照片上的新娘子。
谌爷瞥了一眼,舒了一口长气:“唉,就算是吧!”“怎么能算呢!”我不依不挠,“你们俩,这不是举行婚礼了吗?”我忽然想起舅舅他们的议论,议论谌爷至今仍然是童男子。果不其然,谌爷续了一块柈子说道:“照了像,举行婚礼,就算结婚了吗?”“那……那怎么才算是结婚呢?”我真就不懂得怎么才算是结婚!谌爷默默无语,我又指着那个小姑娘问道:“这小女孩是谁?我觉着这么面熟呢,谌爷?”谌爷笑了,是那种苦涩的笑容:“是谁?是你舅母呗!你当然面熟啦!”“我舅母?这小女孩是我舅母?这怎么可能呢!”我晃动脑袋,一个劲儿地否认,“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可是,又……又……又这么面熟呢?”牛犊子叫街——我真是懵门了。舅母和小姑娘,无论如何也不能联系到一起。至于照片上的新娘子看着面熟,恰恰是生活中舅母的原型和翻版。不同之处是,舅母更胖,更风流,而照片上的新娘子呢?尽管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面容和目光,留在照片上的却是更多的无奈和苦涩。两人结婚,非常勉强。谌爷和这个女人,在照片的后面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儿呢?见我目不转睛,皱着眉头在思索,可是又思索不出来个所以然来,谌爷就从灶坑前站起来,催促我道:“柱子啊,赶紧吃饭,兔子肉香着哪!你想知道照片上的故事,是不是?那好,吃了饭哪,上炕头上坐着,谌爷就给你讲讲这个我结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