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爷的故事再一次让我泪流满面。为谌爷,年轻时的谌爷,为那个女人,新婚之夜的女人,为我舅母,还有大别山深处庞大而又残忍的一群大灰狼……四初冬的老鹤林,因为群山环抱,夜幕的降临比山外要提前了许多,尽管没有风,木屋周围的大森林,其涛声也像闷雷一般的轰鸣着:“呜——”饭后我和谌爷都坐到了那张庞大又松软的黑瞎子皮上。两个人,行李挨着行李,铺头靠着铺头。谌爷有个习惯——喝茶。茶叶是自制的,就是春天的山丁子树芽芽,掰下来晾干就是最好的茶叶,清胃去火助消化提精神。久喝还养颜,女人皮肤细腻光滑滋润,舅母和表姐都有喝自制茶的习惯。山丁子树遍地都是,河边、路旁、沟塘子、草甸子、山根山顶、跳石塘周围,随手采来,取之不尽,非常方便。谌爷喝茶叶水也是用那只大黑碗。喝酒饮茶,一碗多用。山里人朴实,更讲究的是实惠,没有电,也点不起蜡,各家照明用的都是野猪油灯。就地取材,省钱又方便,就是亮度不大,油烟呛嗓子,灯芯在灯盏中总是咝咝地响着,贼风从墙缝中钻了进来。皮子满屋飞,灯光悠悠地晃,谌爷新婚的故事,也就在油灯的咝咝声中开始了。谌爷谌志平的老家是安徽省岳西县河图铺镇牤牛石村。从小失去了父母,七八岁就到镇子上给一户姓樊的财主家放羊。
河图铺地处大别山的腹地,翻过山去就是湖北省的英山县,鄂皖交界,也是中国最贫穷的地方之一。快三十岁了,还是光棍儿一条,谌志平从小就练就了一手绝活。脚踢石头,百米以内百发百中,两脚都能踢,大别山上到处都是石头。山里狼多,袭击羊群是牧羊者最大的隐患。可是谌志平不怕狼,狼刚露面,拳头大的石头,“嗖”就飞了过去。百分之百都能砸在野狼的头上,尽管野狼是铜头铁腿豆腐腰,卵石击脑,可也够它受的。久而久之,野狼偷袭都要绕开谌志平的羊群。东家受益匪浅,在河图铺周边地区,谌志平牧羊,自然就有了一些名气。不少财主想用三至五倍的工钱把谌志平给挖走。
谌志平呢?哪儿也不去,一心去参加英山县那边的新四军,好铁捻钉,好男儿当兵。吃军粮、穿军衣,冲锋陷阵拼刺刀,是大别山区小伙子们的理想和追求。麻城是新四军的军部所在地,麻城西北的红安县,解放后,仅将军级的高干就有一百多名。可想而知,年轻人参军的心情是多么渴望和迫切。谌志平如果不是迷失方向走错了路,去麻城一头撞进国民党的营盘内,解放后,肩牌和领章,不是中将也得是个少将了,这都是运气,如果他当时去了南京的总统府呢?肩牌肯定就不是一般的将军级了,也许是战犯,如果跑到了台湾,谌志平的名字,也肯定又是另一种写法了!河图铺姓樊的财主为了把谌志平留住,就把远房的一个守寡的侄女介绍给了她。樊寡妇还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叫樊菊花,男人当兵,在战场上送了命。樊寡妇梅开二度再嫁给一名小伙子,还不是黄鼠狼骑兔子——乐得屁颠屁颠的!樊财主为了收买人心,留住人才,婚礼当天,特意花大价钱从岳西县城请来了摄影师,在自己门前拍下了这张有意义的照片,婚礼隆重,也是在全县开了个先河。
东家为伙计布置了一间挺不错的新房,谌志平平时和另一个羊倌在羊房里面睡。羊房紧靠着羊圈,羊圈在镇子的那一头。新婚之夜,为两口子方便,小羊倌就建议道:“菊花跟我到羊房去睡吧!过了这一宿,明天再回来。”谌志平不同意:“我她妈结婚,这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了!不在跟前,怎么好放心!”樊寡妇非常感激丈夫的大度和宽宏。可是他更明白,两人这一宿会是什么样的疯狂和折腾。她有经验,也更有这方面的体会,孩子在身边确实有点儿碍事,就笑着对小羊倌说道:“那好吧,菊花今晚就跟你去睡了!菊花,你愿意跟叔叔去睡吗?”菊花从小就伶俐又聪明,看着又当了新娘的妈妈,转了转大眼珠子,痛痛快快,高兴地说道:“我愿意去!我愿意去!”说完,又拉了拉谌志平的大手,非常迫切又不好意思地:“叔叔,我可以喊你一声爹了吗?”谌志平心头一热,知道失去了父亲,她幼小的心灵是多么孤独和酸涩。可是又一想,没入洞房,不能算是夫妻,就抱起她来亲了亲,摇摇脑袋,小声儿说道:“明天吧,明天早晨正式改嘴,给你开口的钱呢!好了,跟叔叔去吧,明天早晨,爸爸等着你!”放下菊花,看着小菊花一蹦三跳地去了羊圈房。“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二十七八岁了,第一次真真正正见到了女人,摸到了女人。嗅着女人的肤香,又跟女人钻进了一个被窝,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话,这个比喻是一点儿都不错啊!异性相吸,男女是干柴和烈火,这个比喻也非常正确。都说我是个童男子,一辈子没结过婚,这怎么可能呢!只是在婚姻方面,更坎坷一些罢了!没结婚,你表姐兰兰是哪儿来的?我不仅结过婚,而且结过两次婚,先是母亲——樊寡妇,后是寡妇的闺女——樊菊花!只是第一次结婚,太仓促、太突然、太紧张,也太悲伤罢了。尽管我是童男子,可是樊寡妇呢?照片上的她,你也见着了,年龄上跟我差不多,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民间不是有句顺口溜,回笼觉,二房妻,好似黄鼠狼抱着个鸡嘛!第一次结婚没有经验,性生活不谐调,二房妻呢?男人和女人都是一个样啊!所以说,寡妇重嫁,对男人是再体贴不过了。寡妇夜长,夫妻夜短,一点儿都不假。
三十多年啦,与樊寡妇的新婚之夜,我至今还想着,终生不忘,一辈子不忘啊!什么是幸福?也许,洞房花烛夜,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吧!如果狼群不去袭击羊圈,把羊群全部给赶走,我们俩也许是三天三夜也不会松开的。那可真是醉烂如泥、灵魂出窍啊!但是偏偏在半夜时分,新郎新娘最幸福的时刻出事了。大别山的狼啊,毁了我又救了我,既是冤家也是朋友,狼群不出现,羊群不丢失,我谌志平也可能早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狼群袭击,目的是救我。我和野狼、关里狼、东北狼,感情上都深着哪!要不我怎么能上书全国人大和省人委呢!保护狼群是我谌志平发自肺腑的愿望啊!
唉,三十年啦,还是再说结婚夜里的事吧!大概是刚过后半夜,有人敲窗户,‘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我们急忙松开,慌忙地坐了起来,谁这么缺德?搅人家的好梦!来不及多想,就听外面的小羊倌喘着粗气,用哭腔喊道:‘谌大哥!谌大哥!快、快起来!不、不好啦!圈里的羊都、都、都没啦!……谌大哥!快去看看吧!怎么办啊?’“一听说圈里的羊都没啦,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子,东家指望我呢!麻子不叫麻子——这不叫坑人嘛!摸着黑,来不及点灯,就慌三忙四地穿衣服。嘴上不停地咒骂着:‘真他妈的狡猾!真他妈的狡猾!姥姥的,这帮狼知道我结婚,就钻了这个空子!真他妈的狡猾!真他妈的狡猾!’半宿夫妇,刻骨铭心,恋恋不舍。她两手抱着我,泥鳅一样,滑溜溜的,不愿意放开。可是又没有办法,听说羊圈空了,眼泪就滚了下来,喘着粗气,恐慌地问道:‘哎哟妈呀!菊花她咋、咋样啦?’小羊倌没走,等着我呢!听新媳妇说话,在窗外急忙回答道:‘谌嫂!小菊花没事!她还在睡呢!是我起来解手,发现羊圈中空了!’“实话说,樊寡妇是真命苦啊!第一个丈夫一去不回返,死在战场上,连个坟头都找不到。第二个丈夫更惨,半宿夫妻,白当了新娘子,多难受啊!后来有人在部队开玩笑说:‘这个女人,妨丈夫呢!你没看看,她是不是白虎?有毛没有毛?’我哪儿顾上啊!仅仅就半宿,别说其他地方了,连她的模样,还有点恍恍惚惚呢!没有这张照片,模样也忘了!唉!人啊,这就是命哟!多少年了,想起来就替她惋惜,樊寡妇、樊寡妇,你好命苦啊!
野狼群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咱们俩……难舍难分!站在床下,我又在她身上使劲儿地闻了闻。三十年了,那个香味,至今也忘不了!我当副官,也逛过窑子,谁也没有她的肌肤香气扑鼻,味道纯正啊!直到小羊倌又喊:‘谌大哥!快点儿吧!菊花还在羊房,没有醒呢!’我夺门就走,一句话没说,多一眼都没看,室内漆黑,看也是白看。“新房离羊圈有二百多米远,羊圈在镇子的最西边。走在街上,我就本能地想到:狼群偷袭,就是冲着我谌志平来的,狡猾的狼群肯定是提前得到了我结婚的消息,其中有一只狼王,个儿不大,连续多年把河图铺镇子上的养羊户可折腾惨了。发现羊死,一家死,两家死,半条街死羊,就是找不到原因,头一天进圈好好的,第二天早晨绵羊、山羊全都给咬死了。养羊户心疼、愤怒、痛恨。可是找不着原因,什么方法都用过了,羊群仍然是照死不误。哭声、喊声、咒骂声,那些日子,镇子上简直是乌云笼罩,绝望悲惨,人心惶惶啊!不怕有病,怕就怕找不到发病的原因。百十家养羊户,唯独北街樊财主家平安无事,羊财滚滚,让大伙儿看着眼热。毫无疑问,大别山的野狼都朝着我谌志平打怵。有人来借我,是南门里姓宋的,一个镇子上住着,咱就这点儿本事,能看着不管吗?那不是太没有人味也太不识抬举了嘛!
傍晚时分,我去了宋家,宋家也是镇子上的养羊大户。二百多只羊,羊倌就两三个,在南门里,我提前赶到,告诉羊倌:‘不能呼啦啦地往里涌,让它们排队,挨个儿进圈!’我趴在地上,死死盯着每一只绵羊的肚皮子。绵羊不是山羊,毛长腿短肚子大胆儿特小。在河图铺,二十多年的牧龄,我可以称得起牧羊的专家了。一只大公羊,水牛一样,二百来斤,羊毛特长,跟西藏的耗牛差不多。我告诉羊倌:‘这只大公羊,单独进羊房!’羊房的里屋是羊倌的宿舍,外屋是冬天母羊们的产房。十几只同时分娩,外屋的空间也是很大的,有两间屋子的面积。我告诉羊倌:‘都拿着羊刀进屋,门窗关紧!’进了屋,我用大棒子狠狠击在了老公羊的肚子上,“欧”的一声,一只白狼闪电般钻了出来,我们四个人抡着羊刀就砍。白狼也就是普通灰狼一半儿的个头,可是性情残忍,专门喝羊血,这是大别山区的一个特殊物种。跟北大荒的豺狗子差不多,个头虽小,但非常狡猾。它的藏身术,一般牧民是很难发现的。我们四个围住了厮杀,刀光剑影,喊叫声震天:‘砍哪!砍哪!’‘砍死它!’‘砍死它!’‘别让它跑啦!别让它跑啦!’找到罪魁祸首,羊倌们的眼睛都快要气疯了。可是这家伙太灵敏了,连砍了几刀,都让它漏网。
发现白狼,我也留了个心眼,不能把它砍死,它还有后代,或者是丈夫与妻子。尽管我是它的克星,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真死在我手里,对我终生都不利。真正的高手,赶走才是目的,一旦结仇,麻烦就大了。想到这儿,我故意装作失误,一棒子把门闩给打掉了,白狼趁机窜了出去。狼心狗肺的东西,恩将仇报,倒找上门来了,趁着我洞房花烛夜的喜庆日子。狼就是狼,不能可怜,救了它一命,我倒变成了第二个东郭先生。我感到悔恨,更多的是愤怒,放走一条狼,结婚都不顺利。谌志平啊谌志平,看你以后还同情它们不?看你明天怎么向东家交代?我步履匆匆,赶到了羊圈。“羊圈空了,圈门大开。周围静悄悄的,牧羊犬也不知道哪儿去了。事后我才调查清楚,三条牧羊犬,统统都到宴席下面啃骨头去了,脱离了岗位,严重失职。啃骨头还不算,吃了客人的呕吐物,酩酊大醉,仍然在迷糊着哪!别说巡逻放哨了,就是把它们宰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谌志平结婚,它们也趁机凑上了热闹。罢罢罢!啥也别说了,千不该万不该,当初就是不该放走了那只小白狼!放走祸害,留下了隐患,当务之急是赶紧去找羊。它们把羊群赶进野狼谷,是存放在“家”中慢慢享用的。及时赶去,多多少少还有点儿希望。
夜色下面,小羊倌眼巴巴地望着我,等着我拿主意,等着我下命令。他小我十多岁,充其量还算个孩子,平时就习惯听从我发号施令。我们来不及多想,顺着大路就往北追,出去很远,又忽然想起来睡着的小菊花。急忙返回,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又上了路。本来我是打算把孩子送回家的,一是怕耽误时间,争分夺秒、刻不容缓!二是怕再见到新媳妇,再见面,肯定就挪不动腿了,不是我没出息,而是那种滋味太让人难受了,比抽大烟还要有瘾。要不怎么说,当兵的不许恋爱,不许结婚,不许谈对象,战斗部队不能有女兵呢!女人是战斗力,关键时刻,女人真就能拖住了后腿,丧失了你的战斗力。新婚之夜的女人,那个滋味,真是比蜜罐子还要蜜罐子哟!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不少君主,宁要美女,不要江山,江山都不要了,几只绵羊又算得了什么?况且又不是自己的财产,实在不行,解雇、辞退,也就算到头了吧!羊群丢失,又不是我的罪过!“抱着孩子上路,也是我感情上的主张和要求。
这孩子,太聪明、太懂事,也太招人喜爱了,抱着她赶路,我一点儿都不累。“出了羊圈门就是一条通山里的大道。月牙儿弯弯,繁星特稠。大别山不像咱小兴安岭,树木不多,石头倒不少。一着急,我和小羊倌都是光着脚丫子赶路,新鞋舍不得穿,脱下来别在了裤腰带上。旧社会,除了相亲走亲戚赶集上店,农民一般情况下是不穿鞋的,我从小到大快三十年了,穿过几次鞋都是有数的。农民穿鞋,多大的奢侈,多大的浪费啊!光脚板踢石头,碗口大的石头,一脚踢出去几十米远,开始人家不信,我说这没啥奇怪的,让你锻炼上二十年,你的脚板比我还厉害呢!滴水石穿,什么样的功夫都是练出来的,也是逼出来的。
人都有惰性,不逼着谁也不愿意遭罪。共产党打天下,坐江山,不也是逼出来的嘛!逼到时候,人自然就豁出去了!扯远了,还是说河图铺的羊吧!狼群基本上都集中在野狼谷,那儿是它们的大本营,也是它们的根据地。进了谷口,基本上就是大灰狼的世界了。鄂皖交界的野狼谷,在全世界,都是相当有名的。为什么这么说呢?
1937年,四架日本鬼子的鬼怪式轰炸机,配合地面部队对新四军大扫荡,四个驾驶员均懵懵懂懂、稀里糊涂,与地面突然中断联系的一瞬间,飞机像断了线的风筝,晃晃悠悠、一架接一架撞在了海拔1774公尺的白马山尖上。飞机及驾驶员均葬身于怪石嶙峋的野狼谷。消息传出,连坐镇上海外滩的华东司令官冈村宁次都震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