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时地利,各种条件具备,几十年的修炼,一头公猪才能称得上孤猪,隐居深山,很少露面。舅舅曾经是土匪,枪法天下可数。可是舅舅见了孤猪也要绕开,而且多次警告我道:“那是神,咱惹不起,知道吗?”此刻,我拦住了“黑虎星”,可是万没有想到,凶猛彪悍的“黄天霸”迅速绕到了山包的上坡处,居高临下,单枪匹马发动了进攻。见事不好,我急忙阻止它喊道:“大黄!不能胡来,千万别……”别字刚刚出口,“黄天霸”就嗖的一声射了过去。速度之快,简直就是迅雷不及掩耳。正像猜测和预料的那样,身体落下,没及张嘴,孤猪脑袋猛地一晃,刺啦一声,随着“嗷”的一声惨叫,可怜的“黄天霸”就被它像甩一块白菜叶子一样,重重地甩出去三十多米远。孤猪抬屁股就走,得意扬扬,满脸的不屑,那表情、那神态、那目光都仿佛在说:“跟我老猪较量,你们哪,哼,太嫩喽!”悠哉游哉,不慌不忙地向远处走去。其他猎狗还继续在叫着,“汪汪汪!汪汪汪!”距离很远,充其量算是护送。我急忙过去一看,心疼加悔恨,眼泪顿时就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大黄啊大黄,你咋就这么莽撞?让我回家怎么交代啊!……”大黄狗躺在雪地上,肚皮上的伤口有半尺多长,肠子流出来了,冒着热气,血水伴着雪水,把地上厚厚的树叶都浸透了,也染红了。它疼痛得全身痉挛,目光是愤怒、悲壮、亲切而又安静的,没有悔恨,没有埋怨,没有恐惧,更没有忧伤。大度、宽宏、真诚、亲切地用舌头舔我的手,舔了手心又舔手背。它是在安慰我,目光、表情和微微晃动着的尾巴都仿佛在安慰我道:“没事的,放心吧!不怨你,怨我自己太轻敌了!姥姥的,你瞅着,我黄天霸绝对不能白白地算完!”我把大黄抱了起来,想抱着它回家,可是太重了,没走多远,就汗流浃背了,我疲惫忧伤地坐在了地上。
下午的太阳,一晃就落了下去。天色已晚,我着急又有点儿害怕,更犯愁“黄天霸”,寸步难行,流血不止,怎么办呢?我忽然想起洪伯母的嘱咐:“柱子哪,一个人进山可得有胆哟!出了事,赶紧让头狗回来送信!”头狗除了“黄天霸”,就是“黑虎星”了。于是,我急忙拍了拍“黑虎星”的脑袋,“大黑,快走!赶紧回家,把洪师傅领来!”大黑太懂事了,同伙负伤,它比我还要着急,看着我,目光是惭愧的,也是悔恨的,摇着尾巴,轻轻在我手上舔了舔,似乎是道歉,也乞求我的原谅,听我又催促了一句:“快去吧!先把洪师傅领来再说!”它点点头,纵身一跃,矫健英武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林海的暮色之中。望着远去的“黑虎星”,我内心沉重的忧伤又被淡淡的侥幸代替了。庆幸刚才现场的当机立断,假若阻拦不住,“黑虎星”的下场恐怕比“黄天霸”还要凄惨和悲壮。
它是正面,“黄天霸”毕竟是侧面偷袭啊!要是“黑虎星”有个三长两短,到那时候,在洪拐子面前,我尹石柱全身都是嘴恐怕也很难解释清楚了。大黄被挑,也让我真正地体会到,密林中的孤猪,一般炮手为什么不轻易招惹它了。除了它阴险,再者就是它的实用价值。一猪二熊三老虎,众所周知,东北虎全身是宝,虎骨、虎皮、虎须、虎肉、虎鞭,甚至虎尿和虎粪都是生活中的名贵药材。完整的虎骨,用人民币衡量,天文般的数字。相比之下,狗熊的用途也很广泛,熊胆、熊掌在市场上奇缺,熊皮挡寒,雪地上都能睡觉!可是几十岁的孤猪呢!皮硬肉老,除了两个弯弯的大獠牙掰下来觉着好玩,身上其他物件在生活中是没有丝毫用处的。狩猎是为了发财,既然不能发财,何必去担那份儿风险呢?三十里地,还要翻一座大山。暮色退去,夜色已经降临,没有三个小时,洪拐子是不可能在我面前出现的。我抱着全身是血的猎犬“黄天霸”,磕磕绊绊,艰难地前进,雪滑路陡,一脚深一脚浅。树冠挡住了星星,周围的山头黑黢黢的。
没有风,松涛也是闷雷般的轰鸣着,“呜——”也许是为了“保驾护航”,猎狗都聚集在我的周围,警惕中竖着耳朵,防备猛兽突然袭击。在小兴安岭,除了舅舅常宝山,其他猎人出围是无论如何也要带上猎犬的。猎犬嗅觉灵敏,绝对不会迷山,再就是对主人忠心耿耿,殊死搏斗,奋不顾身。最重要的是炮手一旦伤亡,猎犬会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去通知家人前来收尸或是处理后事。所以说,在感情上,炮手对好的猎犬始终像恋人那样来对待的。夜黑雾浓,除了涛声,远处不时传来狗熊的怒吼和野狼的嗥叫,“哞!哞!哞!”地动山摇。“欧哇!欧哇!欧哇!”让人毛骨悚然。“汪!汪汪汪!汪汪汪——”远处传来了狗叫声。我心头一喜,大黑回来了,身边的猎狗也同时在号叫,“汪!汪!汪!汪汪汪!”荒凉的山野,突然有了生机。随着“黑虎星”的出现,洪拐子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两个小时不到,老洪头的腿脚是真行啊!可是,让我感到吃惊和愕然的是,老洪太太——六十多岁,银发飘飘,没有门牙又满脸皱纹的小脚女人,她的两眼都有玻璃花,不是瞎子也算是个盲人,三十多里地呀,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的,她怎么也来了呢?我非常激动,惊疑地奔过去,抱着她的胳膊,感慨万千,哽咽着喊道:“洪伯母,您、您、您怎么也来啦?……道这么难走,又是黑灯瞎火,您是怎么来的?”黑暗中,老洪太太慈祥地笑了,“哟!我怎么就不能来呢?我不来能行吗?天黑啦,我出来看了两遍,不见你的影子,我就惦念上啦!这不,大黑一回家,我就知道出事喽!肯定是大黄,就它蛮干。
不是狗熊把它揍扁,就是让孤猪给它开了膛,不信你们看看,老黑的眼睛上都挂着呢!”看啥?即使雪光折射,我能见到的大黑也是一个不停晃动的大树墩子。我正有些狐疑,老洪太太又说话了,抚摸着我的脑袋:“大柱子,没事儿吧?唉!毕竟还是个孩子哟!”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忍不住的热泪又再次地滚落了下来。这时,老洪头在那边大呼小叫地喊了起来:“大黄呢?大黄!大黄!哎哟我的妈呀,老天哎!这、这咋回事儿啊!……柱子,你走的时候,我就不放心哪!到底是,到底是,怕就怕!你咋就……”老洪头心疼地一个劲儿撮牙花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唉叹着,见他在黑暗中晃动着电棒一个劲儿地埋怨,洪伯母就急了:“这能怨孩子吗?他愿意的?你一个劲儿地埋怨,人没有出事就比什么都好!肚皮豁开,缝上也就完了呗!”然后又宽慰地问我道:“孩子!别听他瞎吵吵,有伯母我哩!真是的,看把孩子给吓的,告诉伯母,老黄的五脏伤着了没有?”“没有,就是肠子出来了!口子有半尺多……”没等我说完,老洪太太不在乎地说着:“唉,多大的事儿哟!肝子肺子没伤着,命就能保住。肠子出来了,再塞进去呗!肚皮豁了,咱再给它缝上,畜牲这玩意儿,抗折腾着,用不了半年就又能上山了!来,柱子,搭把手,伯母给它缝上。以后啊,再上山不能忘了带针线,带了针线,这大老远的,俺们俩就不用来了!”洪伯母给大黄缝肚皮,老洪头打着手电,刚晃了两下,老太太就急了,“算了,拿走!晃得我眼花!”伸手不见五指,洪伯母一针一针地缝着,偶尔用手电晃一下,针脚密密实实,干净又利索。熟练的操作实在让我感到惊叹,这老太太,感情是夜猫子眼啊!但更惊人的还在后头呢!返回途中,一路上,大黄始终在老洪太太的后背上驮着。天黑路滑雪深,林子密。
一步三滑,气喘吁吁。鹿皮猎服刮碎了,手脚多处划伤。可是,钻林子,涉沟塘,翻山越岭,老洪太太是健步如飞,稳稳当当地前进。我年轻力壮,于心不忍,就央求着说道:“洪伯母,我背它一会儿吧!八九十斤哩,您又这么大岁数了!”不竟想,老洪太太却满不在乎地说道:“你就不用担心我啦!你不掉队,伯母就知足了!老骨头老筋,抗折腾着哪!”走在最前面的老洪头也数落我道:“柱子,你就别操心了!黑灯瞎火的,别让你伯母连你一块儿背着,今天晚上,她就算知足,烧高香喽!……你呀,哼!来老鹤林才几天哪,老鹤林的人,你以为都是吃闲饭的哪!沟塘子那边的谌爷,谌场长,你还没有打过交道呢!等打过交道,你就懂啦!国民党的李宗仁李长官,共产党的彭德怀彭大将军,对谌爷的评价都高着哪!过两天,我领你去……”没说完,洪伯母就截了过去:“闭上你的破嘴,瞎嘚嘚啥呢!孩子又不经事,运动来了,也让他栽跟头啊!嘿!看咱们老黄,这功夫,可能是不疼了吧!咬着耳朵给我说呢,刚才的孤猪是什么模样,没沉住气,吃了它的大亏!嘿嘿嘿……”
回到家中,我半宿没睡,直到天亮,尽管非常疲倦,就是没有丝毫的睡意。我喜欢看书,尽管农村很穷,可是我也知道,老洪头说的那个李宗仁,他不是国民党第一战区的司令官吗?台儿庄战役是他指挥打的。还有彭德怀,八路军副总司令,朝鲜战场上的总指挥,这两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与沟塘子那边的谌爷有着什么关系呢?还有,三十里地,从猪场到老鹤林,八九十斤的“黄天霸”,老洪太太气不喘,步不乱,轻轻松松给背了回来。两只小脚,看着都害怕,两个菠萝眼,白天都担心她摔跟头。狗的语言,她还有听懂!一路上是没少唠叨。光纳闷,听不懂,感情她是在跟“黄天霸”交换看法呢!这老太太,不简单,不简单,年轻的时候,在满洲国,她又是个什么人物呢?昏昏沉沉,天亮了我才入睡。
大黄——“黄天霸”的伤势痊愈以后,出猎时再碰上孤猪,照样是那么英勇顽强、奋不顾身,横冲直撞,所向无敌。“黄天霸”、“黑虎星”,一黄一黑,杀出了威风也赢得了赞叹。老鹤林,不管是人是狗,大概都是用特殊材料铸造成的吧!还有这个谌爷——谌志平,别人又直呼他谌场长。孤老头子,隐居在深山。青年时与李宗仁打过交道,中年时又与彭德怀关系密切,尽管孤苦伶仃,我敢保证,表姐兰兰跟他的身材极为相似。如果真有血缘关系,舅母这个风流女人就更让人没法儿猜测了!我背着行李卷,是十几条大狗把我护送到谌志平的门前的。认识了谌爷,我也算多多少少认识了这个社会。中国人活着,好累好累啊!三借宿,也毕竟是开辟了另一个世界。在谌爷——谌志平的木屋门前,我特别动情地对十三条朝夕陪伴的猎犬们说道:“回去吧!沟子东,沟子西,离得又不远,天天见面,还客气啥呢?”我清楚地看到,“黄天霸”恋恋不舍。不管我说啥,它都是我行我素,一条道走到黑了。撵也不走,倔强性格,我自然是了解的。而“黑虎星”呢?更是执着,磨破了嘴皮,它也是油盐儿不进。卧在地上,脑袋贴着爪子,翻翻眼皮,似乎是不耐烦地说道:“沟子西,你才是真正的哥们儿呢!咱们在一起,处得不是个感情嘛!你搬到老谌头家,我们兄弟们也只好在这儿安营扎寨了!进屋吧,别啰唆了,放心吧!我们是不会让老谌头儿讨厌的!”猎犬诚实、厚道、热情、勇敢又忠心耿耿,见了孤猪敢拼命,遇到豹子会血战到底。平时在大本营,更是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了。可是,跟谌爷在一起,不久我就发现,猎犬并不是傲视一切,谁都不怕的,它们怕狼,怕自己的同族——那个庞大的狼群。
尤其是那只凶猛、彪悍、残忍又狡诈的狼王。在老鹤林出现的一瞬间,猎犬们统统威风扫地,夹着尾巴,嗷嗷叫着,屁滚尿流,稀屎满腚,狼狈不堪了,包括昔日目空一切的两只头狗“黑虎星”、“黄天霜”,也均是自惭形秽,可怜巴巴,俯首称臣,忍受住了屈辱。那时候我太年轻,弄不明白,动物界到底是谁主沉浮?谁又是它们当中真正的霸主呢?猎犬们不走,我也就只好转身进屋了。寂寞冷静,木屋不大,似乎是一座古墓。闹哄了半天,谌爷始终也没有出来,进到层里,眼前是一片昏暗。
半天,眼睛才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屋内墙壁黝黑,简陋而又凄凉。一灶一炕,一明一暗,炕头上铺着一张黑褐色的熊皮褥子,是棕熊。这我认识,熊皮柔软、松暄、隔潮保温,铺着它非常舒服。舅舅和舅母身体下面铺着的是两张东北虎的虎皮,眉毛虎须完好无损。而老洪头儿家中铺着的则是两张金钱豹的豹子皮。山里人用兽皮铺炕,不是炫耀,他们也没有炫耀的必要和习惯,纯粹是近水楼台,利用了得天独厚的方便条件。狍子皮钉门,鹿皮制衣。而茅屋顶上一层层的桦树皮则是信手拈来,铺展到了房顶上的。谌爷跟舅舅他们家一样,因陋就简,就地取材,室内除了各种各样的皮子外,其他方面是再也没丁点儿值钱的东西了。进屋后,我呆呆地打量和观察着,熊皮铺在身下,虽然保温舒服,但没有虎皮和豹子皮那么清新和亮丽。而且熊皮上有一层油脂,用草木灰和火碱怎么搓,都是无法儿揉搓掉的。因此,谌爷的房内,一年四季都会弥漫和散发着那种浓浓的、似腥似膻,令人非常别扭的恶心味。而谌爷炕下的墙上呢,靠顶棚钉了三排整整齐齐的大钉子,钉子上悬挂着各种各样的灰鼠皮、水獭皮、貉子皮、猞猁皮、獐子皮、兔子皮、貂皮、黄鼠狼皮等等。
有些钉子上挂着两三层,虽然拥挤可是也井然有序,风一吹,晃晃悠悠,似乎整个世界都飘了起来。我把行李卷放在了炕沿上,转了大半个圆圈,打量着各种各样的皮张,既好奇又有点儿羡慕地感叹着说道:“嗬,这么多呀!谌爷,去年一冬天您可是没少忙活呢!我舅舅是随剥随卖,皮子换酒,酒灌了肚子,您可好,在这儿展览着,也不怕贼小子来偷啊!特别是水獭、貉子、貂皮和黄鼠狼子皮,听他们说,这可都是值钱的玩意儿呀!”百十张皮子,全部卖掉,人民币的数字肯定是相当可观的。谌爷在熊皮褥子上仰坐,背靠行李卷儿,手揽着后脑勺儿,左腿架在了右腿上,不以为然地扫了我几眼,懒洋洋地用鼻音哼哼着问道:“你来我这儿,你舅母知道吗?”舅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不先问我舅舅知道不知道呢?“知道,当然知道啦!”我扶着行李,回答他道:“家中就两铺炕,不方便,舅舅和舅母都同意我来您这儿借宿,怎么,我舅母不是提前跟您打过招呼了吗?”谌爷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嗯!”算是回答,然后目光又盯到了棚顶上。
近距离端详,我才看清,他个子不高,但腰板笔直,圆脸红扑扑的,大有返老还童的趋势,冷丁一瞅,老头儿确实是有点儿与众不同,从五官到四肢,全身上下都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朝气和干练。山羊胡子半尺多长,规规矩矩,长寿者的象征。眉毛雪白,有一根算一根,真正的扫帚眉,仅看眉毛,就能知道他平常的脾气。眼睛不大,丹凤眼,若是年轻,肯定得秀气,看人的目光总是眯着的,隐藏着他的执着,又掩饰住他的刚烈。说话宏亮,底气儿十足,像一口古老的小铜钟,轻轻一敲,回声就荡漾,带着颤音,又非常悦耳。据说他一生未娶,快七十岁了,至今还是个阳包未破的童子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