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崽子一窝最多时有十七八只,十几只,七八只,稀松平常。眼下是所有的母狼都结束分娩的季节,多数已经断奶,个别的还在哺育期间,这个季节,狼崽子是最容易感冒的,治疗感冒唯一的办法就是借河沙发汗。母狼肌肠辘辘,皮包着骨头,公狼忙忙碌碌,不分昼夜到处打食,就是在这个季节,我们逼着它们搬家,老老少少,往哪儿去啊?同情代替不了现实,我们是来找自己的亲人的,狼崽子死活与我们有什么关系?现在很小,让人可怜,可是一旦它们的个头长足,牙齿硬了呢?毫不犹豫它们就要吃人,盘踞着地盘又征服着一切,狼性就是狼性,同情它们无疑就是葬送了自己。
日月潭的周围,各种植被郁郁葱葱,非常茂盛。潭水碧绿,深不见底,可是因为今年夏季特别干旱,潭水与植被处有十几米沙滩。沙滩上堆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狼崽子,大小不一,颜色也不同,最大的如家猫一样,最小的才刚刚睁眼,乳毛是银灰色的,吱吱叫着,从杂草下面缓缓地爬了出来,爬向水边,涌入了深潭。潭水中已经漂浮着厚厚的一层,多数已经沉底,灌饱后又漂了上来,哀叫着、呼唤着的是那些一尺多长、牙齿坚硬,但还不能自己打食的狼崽子,因父母双亡,不投潭也得等着饿死。所以它们在投水以前就凄惨地哀嗥:“哇——哇欧——哇欧——哇——”绝望的哀叫,又是悲惨中的抗议,目光暗淡,串串泪水挂在眼角上。因为潭水中已经挤满,漂浮着的狼崽子已经顺潭口漂向了下游,漂进了梧桐河,漂进了松花江……像崔俊芳给我讲述的那样,山洪爆发,洪水漫过了情人岛,被淹死的狼崽子很快就漂浮了上来,顺着河水卷入了江中。
这些狼崽子的双亲,基本上都是被荒火烧死的,被马匹踢死的,被乱刀砍死的,或者是被河水淹死的,失去了父母亲的照顾,不来投潭,又能去何处?我的心很硬,感情上早已经麻木了,毫无疑问,俊芳的尸体肯定就在潭下,我们拨开草丛,在水边长时间、久久地呆愣着,看着碧水,看着绿藻,看着山岩,又看着潭面上漂浮着的小狼崽子。半天,于大巴掌才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唉!你媳妇,水葬在狍子沟啦!咱们不应该到这儿来啊!”我没有接腔,只是看着潭水发愣。百感交集,特别是狼崽子的哭泣声,更使内心特别的烦乱。很长时间,才自言自语又是问小于子道:“于大哥,你说,俊芳她,能、能在这水里头吗?”“怎么,你还不死心哪?拉倒吧!你小子够便宜的了!你们鲜族人是真有福啊!”见我发呆,他又气呼呼地说道:“走吧,走吧,赶紧回去,你就是跳潭,也救不活你媳妇!”在岸边的草丛下面我发现了一张纸片,捡起来一看,是我们两人的合影照片,是去年照的,在鹤岗市的国营照相馆。一张底版,共洗了三张,寄给我小姨一张,剩下两张我们分别来保管和珍藏,不知道为啥,这次来勘察狍子沟,俊芳带上了这张照片还有小姨最近的来信。
信她始终没让我看,是刚才分别时才扔给我的,女人心细,不想让我知道肯定是有她潜在的原因吧。可是这张照片呢?为啥要带进狍子沟来?贴身珍藏须臾不离,除了珍惜感情,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吧。还有,投潭以前为啥不把这张照片带去,随本人葬入水底,而是临死前偏偏把这张照片留在了世上?……留下来的原因和目的又是什么呢?我端详着照片,种种疑虑没法儿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只能呆呆地盯着,看着俊芳,回忆着我们两人共同的过去……照片上的崔俊芳端庄、文静、质朴又开朗。披肩发,大脸盘,天生丽质,抿嘴微笑着,酒窝中洋溢着醉人的温馨和迷人的笑靥。胸脯丰满,丹凤眼亮丽,弯弯的柳叶眉下面,习习生辉的目光在叙说着她美好的追求及对情侣的依赖和眷恋!可是她去了,去了那个人人都不想去、不愿意去而又非去不可的、寒冷的世界。
俊芳俊俏,模样和腰条纯粹是妈妈生前的一次翻版,都是鲜族人,恋爱和同居期间,在崔俊芳身上,我似乎就感受到妈妈的体温和妈妈的爱抚。一个在朝鲜的慈江道,一个在中国的北大荒,妈妈的坟墓离大江不远,俊芳的尸骨呢,恰恰就葬在了潭水的下面。女人的温馨是男人的幸福,我半生坎坷,可是回想起来,我又觉着无比的美满和幸福。幼年有妈妈的哺育和溺爱,大了有俊芳的体贴和照顾,可是爱着我的两个女人都去了,一个去了秃鲁江畔,另一个去了梧桐河的源头。幼年我哭过妈妈,为妈妈忧虑,为妈妈感到不公;如今呢,捧着照片为崔俊芳落泪,崔俊芳去了,漂亮的崔俊芳,贤慧的崔俊芳,坦荡、热情的崔俊芳,唯有这张照片还在无声地叙说着什么。我把照片揣进了贴胸口的衣袋,包括小姨的书信,还有那枚共和国的一级勋章。
勋章是妈妈留给我的,照片和书信,又凝聚着崔俊芳和小姨对我的祝福与期待,期待着早一天能找到我生身的父亲秦世海。在这个世界上,有三个女人在呵护着我,关怀着我,我是不幸的,从另一个侧面来说,我又是无比幸福的。离开了日月潭,我就再清醒不过地意识到,崔俊芳投水是为了自己的芳容和遗体。水下寒冷,肯定不会破坏。关键时刻,不是沉潭淹死就是被那群野狼给活活地撕碎。撕碎变成了狼粪,污染北大荒,对其芳名也是莫大的耻辱。沉了潭的尸体呢,兴许有一天会漂上来,再让世人重睹她的容姿。往回走,于大巴掌低垂着脑袋,垂头丧气又脚步沉重。他胆小,懂得野狼的习性,进攻人类是从背后袭击,所以每一次走路他都不肯在后,冲在前面,用大刀片儿开路。他恋着俊芳,不管对谁,都不一定是坏事。可是俊芳再也见不上面了,冷酷的现实,精神上的打击,对单相思的于大巴掌来说,悲哀中的痛苦,也许比我这个丈夫还有点儿严重。
磕磕绊绊、摇摇晃晃,随时随地都有栽下去的可能。在后面看着躬了背的于德贵,我忽然对他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同情和亲切。如果崔俊芳能重返人间,我李中朝肯定会回避或让步的。远处传来了乌鸦们的叫声,“哇——哇——哇——”除了凄切和苍凉,叫声又陡然间增添了一种哀伤与悲痛。太阳西斜,催人困倦,旷野静悄悄的,寂寞与孤独之中,只有远处狼崽子的叫声让人心酸又有点儿凄凉,“哇欧——哇欧——哇欧——”一声接着一声,想想野生动物的处境,让人茫然也让人感到疑惑,知青到北大荒来干啥?农场扩建,就非得进狍子沟吗?也许是气温下降,声波传得较远,最近的二十七队的高音喇叭顺微风时断时续地传了过来,驻足细听是样版戏的唱腔:“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回到驻地,在木屋门前,小个儿孙刚就迎着我们说道:“二位回来啦!快进屋看看吧!我日他奶奶的,二分钱买了个豆鼠子——贵贱不是个物。狍子沟的野狼是真他妈的阴损啊!”心情沉重,我们俩也没有吱声。匆忙进屋,映入眼帘的是满屋的狼粪、狼尿、狼毛和其他的污秽物。炕上、行李上、饭锅、案板、米袋子、面袋子、锅碗瓢盆、衣服、鞋子、工具、角角落落,到处都是狼尿横流,狼粪满目,狼毛飞舞,狼血已经凝固。
站在门口,视觉和感觉,处处都在刺激着你的神经。除了恶心和呕吐,更大的愕然和疑惑是,室内所有野狼的尸体都已经不翼而飞、荡然无存了,是被吃掉了还是被搬走了?整整一头午的时间,前者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吧?想想刚才在日月潭旁边,趴在母狼背上的两只瘸狼,撅着尾巴同时在喷粪,我和大巴掌于德贵就觉着没有什么奇怪和惊讶的了。见怪不怪,生死决战中的狍子沟嘛!命都没了,这点儿污秽又能算什么?当务之急,我们最担心的是李明的伤情。于大巴掌问小个儿孙刚和王成国:“李明呢?伤势怎么样啦?”王成国指了指远处,反问我们道:“回来没发现又多了个土堆吗?怎么样?崔俊芳的尸体找到了吗?”我们俩摇头,同时默默关注着远方,仅仅是一头午的光景,三位勘察队员前前后后地离开了我们。任务艰巨,人人都肩负着一份特殊的使命,出发以前,白副场长就再三再四地向我们强调:“勘察狍子沟,开发狍子沟是我们北大荒人的光荣任务,也是用实际行动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英明决策!坚持三天,把狼群给逼走,死了的是烈士!全家光荣!场史上铭记,不去或途中回来的,按逃兵处置。严重者,按现行反革命处置!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本来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指挥和统帅的又一场大革命嘛!……
逼走野狼,这也是我们在革它的命嘛!革命者,死都不怕,还能怕一群野生动物?没有枪,人人手上不是有一把刀吗?啊?坚守三天,凯旋时,我给大伙儿披红戴花……”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轰轰烈烈。政治高于一切,一切都是为了政治。都是三尺男儿,都是热血汉子,都要求进步,都想着光荣。抛头颅洒热血,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区区毛狼又算个啥呢!别说是还有四个人,就是剩一个人,死了的光荣,不死的也得再坚持两天。与狼群搏斗,仅仅是开始。我们开始打扫卫生,清理狼粪、狼尿、狼毛和狼血,在打扫卫生时发现,装罗盘的盒子被咬碎了,罗盘失灵,指北针不转。百米绳被嚼得一塌糊涂,一节一节,整个儿报废,花杆也啃嚼成了碎沫沫,跟枪托子一样,所有的工具都受到了损伤。为了避免再一次的围攻和袭击,我们找来了朽木和站杆(死树仍然站着),木屋一圈,烟火不断。野狼的习性是夜间活动,白天厮杀,纯粹是无奈,因为野狼与家狗一样,只有夜间目光才敏锐。怕发生意外,四个人换班儿站岗。
马不下鞍,刀不离手。我是第一岗,门窗插严,高度警惕,窥视着黑暗。半夜时分,孙刚才换岗。躺在炕上,我无法入睡,尽管困得难受,可就是难以合眼,脑袋瓜子生疼,心里干干的像烤着一样,上下眼皮发涩,左右耳朵长时间地发鸣。嘴唇鼓起来一串火泡,舌头上也长了疮。嗓子发干,隐隐地生疼。李明去了,仅仅是个战友;岳父埋了,感情上麻木,但不怎么心疼,只是压抑,一点儿悲哀一点儿忧伤;可是崔俊芳没了,不再呼吸,在冰凉的深水中躺着,没了歌声,没了笑容,带走了幸福,也带走了温馨、愉快、安慰和体贴,我的心情就不再是麻木了,而是像针尖儿扎着,每一个针尖都让我疼痛难忍,后悔不该来这块鬼地方了。我是从朝鲜来的,世界之大,我比谁都清楚,可是在这个大千世界,只有妈妈才是我唯一的亲人,妈妈死了,朝鲜再大,似乎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三千里江山,新兴里、狼琳山、秃鲁江,都变得渺茫、遥远和朦胧,只有妈妈睡着的那一堆黄土,永远永远在我的面前横着。我两眼干涩,泪水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流泪的原因不是妈妈,而是我的妻子,像我妈妈一样温柔、漂亮、体贴、善解人意的北大荒姑娘——崔俊芳。
俊芳带给我幸福,带给我陶醉,使我勇敢,使我感到骄傲。是的,我比她小两岁,在俊芳的面前,我像一只羊羔儿,无忧无虑,咩咩的叫声,处处都是阳光,处处都是愉快。可是俊芳走了,在冰凉的深潭下面躺着,弃我而去,留给我的是无尽的痛苦、无尽的忧伤和无尽的悲哀!我知道,活在这个世界上,从今以后,我的生活里再也没有幸福可言了。像北归的孤雁,带着忧伤,一天天地哀鸣,我羡慕被崔俊男砍掉了两只前爪的野狼,有母狼驮着,这个世界就仍然是春天。俊芳去了,匆匆而去,唯一的遗言就是大伙儿都听到的那句话:“俊男回不来了!”为啥回不来了呢?是先知先觉,预料到了什么?还是有意识地提醒我,“爸爸死了,我也可能罹难,俊男不回来了,你李中朝还不快点儿逃命?留在这儿,傻乎乎等着喂狼啊!”俊芳留下来的唯一遗物就是那张照片,是跳潭投水的一瞬间,掏出照片,扔在了岸上。因为她知道,大伙儿会去寻找,找到照片,也就知道了她的下落。她跟那些失去了父母的狼崽子一样,只有沉潭才是最佳的选择,唯一的归宿,唯一的出路——直到天亮,我才勉强合上了眼睛。又是一个夜晚,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让人有点儿遗憾。
野狼沟、狍子沟,千万只野狼都哪儿去了呢?是认可失败,屈服于我们,还是老谋深算,麻痹我们,还有更大的行动?一天一宿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回农场取炸药的王东海和崔俊男还没有回来,如果取来了炸药,我也不赞成把狼窝给端掉。咬死了烈马,是让人心疼,可是烟筒山石砬子狼窝,那可是它们祖祖辈辈的大后方和根据地啊!再说了,人类不来相逼,野狼再残忍也不会去马厩里面做案吧?还有,让我妥协的主要原因是,人都死了,何况是两只牲口?李明、俊芳、老岳父,再珍贵的牲口也抵不上人啊!人都死了,何必再跟兽类们治气?我们望眼欲穿,分秒计算着,老王头和俊男何时才能回来?头午我站在河边,盯着梧桐河水和河水上面密密麻麻的死狼崽子。河水非常平静,没有浪花,也看不到漩涡。沉重的、默默的,托着一只只泡大了肚子的狼崽子缓缓地流淌着。河水不再清澈,不再碧绿。一个昼夜,河水就彻底被污染了,污浊了,裹着狼毛,裹着狼粪,掺杂着狼血,散发着腥臭,瞅着就让人恶心。
狼崽子,投潭淹死后的狼崽子,浩浩荡荡,扑面而来,前面的漂走了,后面的还在继续;这儿是它们的大后方、根据地和大本营,顺流而下,出沟就漂入了梧桐河的主航道,然后是松花江、黑龙江、鄂霍次克海……我站在这儿的真正目的是,想看看俊芳能不能顺河水漂流下来。都是动物,都是血肉之躯,淹死的狼崽子能漂下来,沉了潭底的崔俊芳为什么就漂不下来呢?可是我失望了,等了半天,别说是尸体,连丁点儿遗物都没有见到。哪怕是一件衣服,一块手绢,一绺儿头发呢!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密密麻麻、散发着恶臭的死狼崽子,铺天盖地,漂满了整条梧桐河的河床……
头午勉强干了点工作,饭后我们决定到狍子沟外面看看,看看老王头和我的小舅子崔俊男,回场部取炸药,往返两趟也绰绰有余了呀!更何况,出沟二十里就是梧桐河农场的二十七连。两个农场虽然不是一个单位,可毕竟都是宝泉岭管局的直属机构啊!河东河西,两个农场的下属连队像犬牙一样交错着,地边连着地边,人员也彼此相熟。老王头他们俩不可能舍近求远,放着连队不用,偏偏要往农场场部奔波。据我所知,各连队冬天都搞农田基本建设,剩余的炸药都由各连队贮藏。如果是那样的话,昨天中午,最迟是下午,王东海和崔俊男就应该回来了。迟迟再不见人影,肯定是家中出什么事了吧?沟外安全,再遭遇狼群是不可能的。可是迟迟不回,到底家中出什么事了呢?太阳当头,山野寂静,小路是沿着山根弯弯曲曲进沟里来的。茅草半人多高,灌木丛像青纱帐一样。尽管被马车轱辘碾过,但脚下的杂草仍然让人磕磕绊绊。我们四个人各持着兵器,踽踽而行,顺沟塘子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