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成国殿后,尽管闷热,可是走出去没有多远,周围的气氛就有一种骇人般的恐怖,狼群没有向木屋进攻,似乎是运筹帷幄,早已经把目光转移到了沟外。在智慧方面,成年的野狼不比人类逊色多少,特别是那只白毛狼王,不进攻目标,肯定是酝酿着更大的诡计。果不其然,出木屋三里多地,刚转过一个大山包,前面的孙刚就忽然喊道:“我的妈呀!哪儿来的这么多骨头啊?”于大巴掌也紧着喊道:“这不是老王头的刀锯吗?这不是老王头的刀锯吗?看看,看看,这是崔俊男的大刀,这是崔俊男的大刀,妈呀!肯定是老王头他俩麻痹大意,遭到了埋伏!……遭遇了埋伏!”围上去一看,麻木了的神经又一次骇然得颤抖。不错,躺着的刀锯是王东海的,五步远是崔俊男的那把大刀,刀刃骨了两块蒜瓣豁子。两个炸药包均在军用背兜里面装着。小路两侧的草丛下面,到处都是狼粪、狼尿、狼毛和白花花的死人骨头、撕碎了的衣服,骨头没有嚼烂,不少骨头上还粘着红红的肉丝。气氛恐怖,特别凄凉。通过现场判断,案情是在昨天的下午发生的。骨头上的树枝还有一道道的蛛网,蜘蛛基本上都是黎明以前织网,这是林区最一般的常识。毫无疑问,狼王及它的随从们先是在木屋中折腾够了,然后就到这个山包后面悄悄地潜伏了下来,当两人进入埋伏圈以后,没来得及还手,来不及喊叫,就被群狼火辣辣给掐断了脖子。报复的也是得意的,边吃边屙,边吃边尿。草上是血水,血水与狼粪粘在了一起。至于两个炸药包丝毫无损的原因是,狼群不懂背兜里面的奥妙。只有见到了操作,动物们才能疯狂地报复,在炸药包面前,它们还是一群白痴!
众人怒不可遏,咬牙切齿,愤愤地骂道:“杂种操的!是真他妈的毒啊!不端了它的老窝,我他妈的就不姓于啦!”“挺好!挺好!炸药没给毁了!给老王头报仇,一会儿就让它们统统上天!一个不留,统统上天!”王成国挥舞着拳头,铁青着脸吼道。“对!奶奶的,骑驴看唱本——咱们就走着瞧。看看谁治得了谁?”孙刚红着眼睛,因为愤恨,哆嗦着嚷道:“名不虚传,狍子沟的野狼,后老婆打孩子——是真他妈的狠啊!铁心啦,王八吃称砣!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啦!不干死它们,今晚,这就是咱们的榜样啊!”他们都在吵嚷着,发泄着,吼叫着,围着两堆白花花的骨头,我的心情,除了沉重更多了一份疑惑。疑惑我的妻子崔俊芳,崔俊男刚走,她就直言不讳地说“回不来了”。
开始我还认为是劝我逃离现场,现在看呢,妻子俊芳纯粹是个巫婆,她已经预料到了狼群要在这儿伏击,她的弟弟是回不来了!还有,多年与狼群打交道,俊芳也许能听得懂兽语?她不是巫婆,是一句谶言,是经验和教训,总结出来的一句谶言。是科学的,也是实际的。假若崔俊芳不死,眼前的这场灾难是肯定能够避免的。不幸的是,俊芳预料到了,可是她无力回天。如果没有那一场大火,现在这四个人,昨天头午就统统交代了!俊芳牺牲了自己,燃放大火,轰走狼群,拯救了我们,俊芳是为了大伙才奋不顾身做出了牺牲的。事情明摆在那儿,西南风,她不去上风头,数千只野狼怎么能够熏跑?愤怒,必然会更加报复;仇恨,自然就会导致残忍。太阳偏西,烟筒山下面的红石砬子狼窝,前后同时点燃了炸药:轰隆——轰隆——地动山摇,世界都在颤抖,借助现代化的力量,千年的狼窝被彻底摧毁,顽固的野狼终于尝到了炸药包的厉害。人类不逼,它们也得逃走了。
为了迎接大批知识青年来北大荒安家落户,我们为场部彻底扫清了障碍。烈性炸药摧毁了狼窝。响声过后,我们在现场清清楚楚地听到,围着废墟,多少只母狼在哭泣般地哀嗥:“欧哇——欧哇——欧哇——”狼洞不深,三米左右。穴中的小崽,不是炸死,也得给闷死。这种哀叫声,俊芳活着,似乎是给我讲过,在情人岛,在梧桐河大崴子,发汗的狼崽被洪水淹没,狼妈妈们的哭声不就是这样的吗?母狼的集体哀嗥,我们四个人并没有产生恻隐之心。进沟九个人,昨日一天就牺牲了大半。
四男一女,都毁于它们的利齿。岳父全家,除了岳母,无一幸免,全部阵亡。可想而知,岳母闻讯以后,精神上的打击,肯定得把她的身心彻底摧毁,不是上吊服毒也得精神失常。可怜的岳母,今后的日子还怎么熬啊!我替老太太忧虑,返回农场,无情的现实又怎么去面对?狼崽子死了,狼妈妈在哭嗥。可是我的老岳母呢?得到了噩耗,十有八九得步儿女们的后尘啊!动物尚且如此,人类不是更甚?为了安置知青,三口人的损失又怎样去弥补?别说是披红戴花了,就是给座金山,也代替不了活生生的人啊!还没有回家,我就替岳母感到了绝望!夏季天长。大约是七点钟左右吧,当太阳刚刚落山,晚霞映红了大半个天空的时候,烟筒山附近又再次传来了凄戾般的哀嗥声:“欧——欧——欧——”这一次的狼叫声极不寻常,不是嗥叫也不是哭泣,似乎是呐喊,又掺杂着绝望般的咒骂。咒骂人类,咒骂这个世界,愤怒的也是无可奈何的。傍晚时分,暮色没有降临,亮丽的天空下面,树木、小草、裸露着的石头、包括急飞而去的水鸟,都闪着一种金红色的亮光。如果没有狼嗥,狍子沟简直就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出奇的静谧,又没有小咬。
我们四个人都在外面站着,听见狼叫,都不约而同地望去,还是小个子孙刚的眼睛最尖,嗥叫声第一次出现,他就指着烟筒山石砬子的西岗顶,得意扬扬又略有点儿遗憾地说:“看见了吧!看见了吧!还排着队呢!这是在和咱们打招呼呢!”是的,经他指点,我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因为距离太远,山顶上又有不少的菠萝棵子遮着,只有在裸露的山岩上,缓缓移动的狼群才能在视野中出现。尤其霞光,更帮了我们的大忙,在红彤彤的霞光下面,狼群排成了一路纵队,由南往北,缓缓前进。后狼咬着前狼的尾巴,像我们人类给死者送葬一样,边走边吼:“欧——欧——欧——”声音嘶哑,特别悲哀又特别苍凉。走几步就回头看看,看看它们的家园,告别那些死亡了的灵魂,如果野生动物也有灵魂的话。金色的晚霞中,狼群哭泣和吼叫着缓缓地撤离,撤离狍子沟,告别了烟筒山,它们的身影很小,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只有悲哀的叫声震撼着小兴安岭,同时又让人感到了一种麻木后的恐怖,恐怖中的凄凉,哀吼声慑人心魄。看它们撤离,听它们吼叫,人人的心底都蕴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无奈。狼群哭着走了,它们撤走是被我们逼的。
在出气和解了心头之恨之后又为它们担心,这是最后的一块根据地了,撤进深山,今后又依赖什么生活?再往北是嘉荫县的境地了,深山中难以生存,唯一的选择就是等封冻后,越过黑龙江,再逃往俄罗斯……在队伍中,我又发现了那只狼王,从冬到夏,从野狼沟到狍子沟,就活着的人类而言,狼王和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此刻它行进在撤退的队伍之中,个儿不大,如果不是那身雪白雪白的银毛,瘸着一条前腿和少了一个耳朵,谁也难断定它就是这支队伍中的统帅者和总指挥。金色的霞光给它罩上了一圈神圣的光环,在两只大个儿灰狼的护卫下,老态龙钟,步履蹒跚,每爬行一步都非常沉重。它失败了,率众出逃,一声声悲哀,一声声哭泣,绝望和痛苦,也许只有它自己心里头才清楚吧?队伍中紧跟在狼王后面的还是那两只母狼,各驼着自己断了前肢的“丈夫”。
它们没死,也许都是沾了狼王的光吧!迎着霞光,我看到两只公狼在不停地嗥叫着,母狼默默前行,它俩都拧着脖子嗥叫,“欧!欧!欧——”相比之下,残废公狼的嗥叫,听上去更加悲哀、忧伤和绝望。它俩的爪子是第一天被剁掉的,处处行动都得依赖自己的“妻子”。又是在逃难之中,趴在背上该是多么大的累赘!作为第一次发起冲锋的“男子汉,大丈夫”,此刻它们俩的自尊心也许正遭受着最大的蹂躏、痛苦和折磨吧?因为内疚,凄戾的嗥声也就特别苍凉:“欧——欧——欧——”这是一个少有的夏秋交界的晴朗天空,不多的白云染成了耀眼夺目的锦缎子一样,空旷浩荡,令人心旷神怡。河流被染红了,绿树小草被染红了,“嗖嗖”而过晚归的小鸟也被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