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哧”刀光一闪,狼头和前肢又分成了两段,有前一次教训,砍掉的狼头我们也远远地躲着。可是,我们四个人万万没有想到,砍死这只老狼,李明也累昏了过去。他抓着大刀,目光呆滞,脸色蜡黄。先是张大着嘴巴,然后身子晃了两晃,没等搀扶,“哇”一口鲜血就喷在了地上。人血和狼血都在冒着热气,都是那么鲜艳,都是那么透亮。“李明!你咋的啦?咋的啦?”孙刚和王成国同时扔掉了大刀,扶着李明坐在了地上。李明气喘吁吁,眼睛盯着那条死狼,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整条胳膊都已经青了。李明吐血,是劳累过度,还是内脏的受伤?他躺在地上,脸色灰白,四肢神经质地微微抖动着,二目紧闭,满脸都是悔恨和阴影笼罩下的哀伤。
我们四个人都蹲了下去,盯着李明,一声声地呼唤:“李明!李明!李明……”孙刚哭了,抱着李明,忧伤的泪水扑噜噜扑噜噜地滚落了下来。孙刚、李明,谁不知道他俩是一对天生的好朋友啊!一个是天津知青,一个是北京庄上的高干子女。李明的历史不少人都知道,因为宝泉岭成立以前,在萝北县这块荒原上,最原始的居民部落就是北京庄、北京二庄、北京三庄、哈尔滨庄和天津庄。李明是北京庄上的元老,当然也就是宝泉岭农场的创始人了。据说他是北京********李雪峰的小儿子。来北大荒时,还是团中央书记胡耀邦亲自把他送到列车上的呢!农场的高干子女和文化界知名人士的子女太多,省、部长的孩子在北大荒创业,当然也就非常的普通,非常的一般,又非常的平常了,朱德的孙子,******的养女不也都曾经在这儿流汗、流泪又流过血吗?那个年代,普通群众与高干子女之间是没有多少区别的。说起来,战友李明也是其中最平常的一个。
我们后悔没有带点儿伤药,同时也更后悔,不应该到狍子沟来勘察!中午的阳光直射着大地,似乎是火烤蒸笼一样,无比闷热。乌鸦飞走了,老鹰在更高处盘旋,身边的河水哗啦啦平静地流淌着。汗水、泪水加上了血水,非常肮脏又非常腥臭。孙刚一哭,别人的鼻子也觉着一阵阵发酸,百感交集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感情麻木了,思维也再一次地停顿,在场的人都清楚地知道,俊芳不开枪引燃这场大火,两只老狼也不会懵懵懂懂地跳河逃走。李明如果不杀伤淹死了那只母狼呢?公狼也肯定不会咬伤了他的胳膊,跳进激流又返回来再一次地报复,报复李明纯粹是为了替那只母狼报仇。全身水湿,竟然没有把它给淹死,在灌木丛中潜藏,又约来了若干的伙伴。李明的遭遇使我们每个人再一次清醒地意识到:除恶一定要务尽,不管母狼还是公狼,一方死了,另一只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最好是成窝地端掉,小崽也不留,留下小崽,将来也肯定是后患,这是共识,也是血的教训。
远处传来了哭声,又似乎是狼嗥,顺风而来,既隐隐约约又朦朦胧胧,好像在烟筒山的后背,又仿佛是野狼沟的那边。我忧心似焚,坐卧不安,迫不及待,像热锅上的蚂蚁,周围静悄悄,无数的呼叫声,李明躺在地上大概也听到了吧!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用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皱着眉头,小声儿说道:“别管我啦!快点儿,找崔俊芳去吧!”当目光转到了我的脸上时,想抬起胳膊来,费了好大劲也没有办到,我急忙握着他的大手。手心冰凉,微微地颤抖,低下头,才听到他急促地呼吸着说道:“中朝!……李中朝!快点儿找,你媳妇她……去吧!……你媳妇……危险……啊……”我点了点头,心急如焚却平静地安慰他道:“我现在就走,你好好地休息吧!”说完,松开李明,提刀就站了起来。王成国说话了,以长者的身份,指着于大巴掌:“小于子,你帮着中朝去找他媳妇。我和孙刚留下来,看护李明,等着你俩的消息!”我俩啥也没说,各提着大刀,迈开大步,急速往上游奔去。越是上行,越是接近了北大荒与小兴安岭交界处的最后一个狼窝——烟筒山红石头砬子,我们来逼着它们搬家,它们不惜一切代价守着家园,豁出命来抵抗。
说实话,作为勘察队员,谁心里都清清楚楚,明镜儿似的。狍子沟已经是荒原与深山的交界之处了,狼群不是老虎,不是狗熊,更不是金钱豹,生存环境不适于深山,野狼的生活环境与狐狸和山野虎差不多,最理想的生存环境是荒漠、荒原和半山区。如今,荒原基本上都已经开发完了,再接受大批知青,各农场领导就都把自己的目光盯在了小兴安岭的浅山区和周边地区,如宝泉岭农管局的领导逼我们勘察,逼野狼搬家。作为野生动物,已经无处可退了,继续搬迁,又该迁往何处?但宝泉岭不仅仅是农场,还是松花江以北农场管理局的所在地,管局下辖十三个大农场,除了宝泉岭农场,还有二九○、普阳、军川、延军、名山、绥滨、共青、伏尔基河、汤原、香兰、梧桐河和江滨农场。尤其是延军农场,十几个连队都设在深山区,霜来得早,农作物年年受灾。农工为了生存,只好把目光盯在了野生动物的身上。当年,日本鬼子曾经把它们置于死地,使野狼沟变成了死亡沟,虽然它们把大本营设置在野狼沟的后堵,但是出出进进的活动中心呢,却是在山冈这边的狍子沟,狍子沟幅圆辽阔,又是梧桐河主要的发源地,水中有鱼有蛤蟆,荒草中有各种鼠类和兔子,狼群在这儿繁衍生息。
一代一代,靠狍子沟赖以生存。逼它们搬迁,除了感情方面的故土难离,在客观方面,它们也真的是走投无路没地方可去了呀!一声声的嗥叫似乎都是在咒骂,骂人类无情,骂中国人比日本鬼子还狠、还残忍、还霸道、还贪婪。骂够了是哭,只有哭声,特别是失去了双亲后的狼崽子的哭声:“哇!哇!哇!”哭声与婴儿相似,听上去除了恐惧和毛骨悚然,再有,就是更多的怜悯、同情、无助和茫然了……此刻,我和于大巴掌的心理基本上是一致的,找到崔俊芳,哪怕是爬刀山下火海都无怨无悔,我们俩已置生死于不顾了,都支棱着耳朵,像小偷又仿佛是侦察员一样,一边急速赶路一边捕捉和判断着周围细小的一点点动静。于大巴掌是坐地户,1961年随父母从鹤岗矿务局新一煤矿下放到萝北县宝泉岭来,他的名字叫于德贵。这家伙憨厚、个大,除了脸黑,再有就是胆小。
听别人说,三年前,连队安排他看场院。秋天,场院里的黄豆堆积如山,他抱猎枪在垛顶上趴着,半夜时分,新一矿的家属来偷黄豆,蹲在暗处学野狼叫唤。于德贵胆小,顾不上细看就匆匆忙忙地开了一枪,多亏枪里面装的是鸡砂,药量又不大。女人哭叫,于德贵才知道惹了大祸,稀屎屙了一裤子。多亏连队领导护着,才躲过了开汽车来的煤矿工人的一顿胖揍。再安排他看庄稼,惹祸的猎枪,他死活也不肯再要了。讨弄了一张黑瞎子皮,披在身上吓唬那些偷庄稼的老娘们儿。可是黑瞎子的前掌大,于德贵的胳膊短,他就握根棒子,装着熊掌晃晃悠悠地吓唬别人。久而久之,于德贵的真名就被于大巴掌给慢慢地取代了。追求崔俊芳,纯粹是剃头刀子——一头热。他除了胆小脸黑之外,最关键的一条是,崔俊芳非朝鲜族男人不嫁,汉族小伙子,用妻子的话说:“破弦子——谈(弹)不得。”寻找俊芳,难得他这么热心。第一次枪响的地方也是这一场荒火的主要源头,离岳父的坟墓三百米左右。
在现场,我和于大巴掌只是粗略地看了看,除了黑灰再没有发现其他的痕迹。没有久留,我们又匆匆前奔,因为第二次枪响的距离大约有一千米左右。崔俊芳第二次又开了两枪,再没有见到烟火,在枪响之处,肯定能找到她的尸体或本人。杂草很深,小路蜿蜒,左面是河水,右面是荒原,小路上处处都是狼粪,有多少年已经风化的,但多数狼粪非常新鲜,刚刚排泄,也许排泄完的野狼就躲在附近窥视着我们吧!塔头墩子坑坑洼洼,灰桦树条,水冬瓜和红毛柳一丛紧连着一丛。处处是危险,处处是恐怖。
我们俩有时候得猫着腰在树丛中钻来钻去地绕圈儿行走。杂草缠腿,树枝挡路,天气炎热,时间不长我们俩就同时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因为难走,于大巴掌还不时地牢骚几句:“这个崔俊芳,这不是找死吗?一个人跑这么远!”“为了给我岳父报仇,她打算把整条沟都点着了呗!父亲死了,当女儿的还能不豁了出来?”我喘着粗气,用汉语接话儿说道。不远处有野狼叫唤,“哇欧——哇欧——哇欧——”是狼崽子的声音,不是一只,而是若干。尽管此起彼伏,但听声音非常集中。“哇欧哇欧”的嗥叫声,传播的区域并不是很遥远。中午时间不像是早晚,尤其是夜间,十几里地都能听到。
尽管是中午,但初次听到,还是让我们感到了一阵子一阵子的毛骨悚然。可是又不堪恐怖,更谈不上惊骇,而是略有点儿可怜兮兮的,嗥叫声既是哀吼也是哭泣,仔细品味和琢磨,哀吼声还掺杂着抗议和声讨,直到近前,嗥叫声也还在继续着,“哇欧——哇欧——哇欧——”我们握紧了大刀,既恐怖紧张又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也许崔俊芳就在这儿吧?一个女子,无数的野狼,即使是找到,除了白花花的骨头,其他方面,恐怕也是一无所有了!这个崔俊芳,傻透了的崔俊芳,此时此刻,我说不出来是担心还是埋怨。突然,走在前面的于大巴掌紧张中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小声儿说道:“哎!中朝,你看你看!”我急奔过去一看,是崔俊芳使用的那支猎枪,枪托子和猎枪护木被狼牙的利齿啃嚼成一点点的碎沫沫,碎沫沫上还粘连着一丝丝的血水。枪管、弹包、大栓等处也有明显的牙痕和血水,遍地狼粪,遍地狼尿,空中地上处处都是沸沸扬扬的狼毛。杂草早已经踏平,狼粪之新鲜,阳光下面还悠动着缕缕的热气儿,肮脏不堪,腥臭难闻。
毫无疑问,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围聚在这儿的狼群才匆匆逃走的,可是猎枪的主人崔俊芳呢?崔俊芳又哪儿去了呢?我迫不及待,拎着大刀狂喊:“俊芳——俊芳——崔俊芳——崔俊芳——”没有回音,没有回答,静谧的荒野,空旷的山川,除了流水,就是大小狼只一声声的哀叫。哀叫声近在咫尺,可是我顾不上害怕,也忘记了害怕,只有狂呼,心焦如焚,拎着大刀,原地不动,绕着圈儿一声声地呼喊:“崔俊芳——俊芳哪!……俊芳哪!……崔俊芳——你在哪儿呀——你在哪儿呀——”边呼喊,边寻找,不知不觉,眼中的泪花就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空气阴森森的,这儿已经接近狼窝,我们的一行一动,不知道有多少只野狼在监控。我不停地呼喊,于大巴掌忽然气愤地大声喊道:“中朝哪,你看你看,****他妈呀!这些死狼!这些死狼,真******损呀!真******损呀!”他右手握刀,左手拎着那支血迹斑斑的枪筒子,皱着眉头,纵纵着鼻子,非常的恶心,又气愤地叫骂:“中朝你快看哪!这些死狼,真******损呀!真******损呀!”我过去一看,两支枪筒均灌满了臊臭的液体。泪水的颜色,又掺杂着狼毛,毫无疑问,里面都是狼尿。
像恶作剧一样,狡猾的野狼是真******卑鄙啊!我顺手推开大栓,撅开没有护木的枪把子,退出子弹,浓浓的液体就顺着枪膛流淌了出来。不用看,不用检查,纸壳、火药早已经浸泡透了。俊芳在这个位置上开了两枪,再换上子弹就发生了意外,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枪响为什么没有再次引燃起荒火呢?肯定是狼群有了经验,荒火刚着,就被它们匆匆地扑灭了。想到这儿,我抓着枪筒,愤怒地、仇恨地,也是没有目标地,胳膊一抡,“呼”的一声就抛了出去。“嗖”,扑通一声,枪筒落地,几只受惊的野狼也紧跟着窜了出来,跳向一边,虎视眈眈地逼视着我们。嗬!又是它们,白毛子瘸腿缺耳朵老狼,在两只大个儿青狼的护卫下,还有昨天晚上那两只母狼,各驮着自己断了前肢的“丈夫”,两只狼,六条腿,歪着脑袋向我们观望。我知道,这就是指挥机关、神经中枢,也是狍子沟和野狼沟决策层的核心人物。崔俊芳失踪和枪筒子灌尿,肯定都是它们干的。
崔俊芳再也回不来了,为了给妻子报仇,我热血涌动,咬牙切齿,瞪大了眼珠子,挥舞着大刀,拼了命地喊道:“于大巴掌!上!冲啊——”我们两人同时冲了上去。狼王不战而退,率领它的臣民匆匆而走,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趴在母狼背上的两只瘸腿狼,尾巴一撅,不约而同地从****中同时喷出来两股稀屎,腥臭难闻,差一点就喷在我们俩的身上。看着逃走的身影,我狠狠地吐了几口唾沫,同时也清楚地意识到,这只狼王在逗弄我们和戏弄我们!逼它们搬家,它们是什么损招儿都有啊!说不上是气恼还是一种更大的无奈。狼崽子的哭叫声就在附近的梧桐河彼岸,七只野狼,包括那只白毛子狼王都不见了影子,我们把目标就又转移到了崔俊芳的身上,现场判断,我的妻子、我的爱人、我的战友,宝泉岭农场的场花——崔俊芳就是在这儿失踪的,失踪的原因肯定与狼王有关。可是寻找了半天,挖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一丝血迹和遗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个崔俊芳到底是哪儿去了呢?
离开荒草,大刀开路,我们把目光投向了河流。也许是我们的惊动,我们刚一出现,在清澈的河流旁边,不少狼崽子的哀嗥声就断断续续地停了下来,荒凉的原野也就更加的寂静!没有一点风丝儿,只有阳光火辣辣地蒸烤着大地。狍子沟是松花江支流——梧桐河的主要发源地。沟外拐弯处就是民族英雄赵尚志将军的殉难地,也是人所共知的那个尚志屯。从烟筒山翻过去就是老白山密营,也就是现在的伊春林管局的老白山林场。当年抗日联军进出老白山密营,狍子沟及梧桐河就是先烈们的必经之路。
梧桐河原是日月泉,当地居民又称其为日月潭,潭水深不见底。据地理学家考证,日月潭与长白山天池是通着的,一大一小,两潭都是松花江水的主要源头。日月潭就在我们的身旁,从白桦树到水边,最多不过五米,潭口是椭圆型的,大约有一个篮球场大小。无数狼崽子在日月潭的那岸哭号,初步断定,崔俊芳先是连开了两枪,刚换上子弹就被狼王它们给团团包围了,背水开枪,背水作战。无可奈何,崔俊芳扔掉猎枪,居高临下,眼睛一闭就投入了潭中……狼崽子的哭嗥纯粹是在咒骂。因为俊芳烧死了它们的双亲,这些狼崽都变成了孤儿!没来北大荒之前,我对北大荒的野狼习性就了如指掌。母狼的发情期多数是在农历的正月末和二月初。半山区还要晚着一个月,授孕时间是清明节的前后,民间的老百姓有狗三猫四的说法。狗、狼都是一家,因为是自然交配,母狼从怀孕到分娩,要比家狗少着二十多天,最多六十五天就开始产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