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7月4日小姨下肢瘫痪,但字儿写得还是不错的。时间紧,环境特殊,没工夫反复阅读、慢慢地琢磨,可是在字里行间,小姨时时都在牵挂着我的生活和命运。通过文字,通过信笺,此时此刻,我仿佛又回到了慈江道,回到了狼琳山,回到了新兴里。江水静悄悄地流淌,母亲的坟墓就在秃鲁江畔不远处的山崖下面,孤零零的一小堆黄土,那么寂寞,那么清静,那么孤独,鼻子发酸,眼睛一阵阵地模糊……亲爱的妈妈,身在异国的儿子好想您呀!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两声枪响,沉闷而又凝重,“咕咚——咕咚——”枪声响过,时间不长,上游三百米处,就有一股浓浓的黑烟升腾了起来。
随着野狼的叫唤,浓烟变粗,遮住了阳光,铺天盖地般向下游迅速地移动和蔓延着。狼群在逃窜,一边逃窜一边哇儿哇儿地哀叫,让人悲壮,同时也掺杂着一份特别的恐怖。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眨眼之时,高高的火头就直奔着我们扑了过来。噼噼叭叭地炸响着,猛兽一样,顺沟塘子推进,这是白副场长出发前就提醒了我们的:“狼群,没有什么可怕的嘛!点火烧荒,它们就得滚蛋!……把灌木丛烧光,有利你们勘察,也为开垦奠定了基础……”狍子沟变成了火海,浓烟使人喘不上气来,呛鼻子,辣眼睛。狼群藏不住了,纷纷逃命,并欧欧地叫着,有的野狼身上带着火苗,尽管狡猾,浓烟中它们也懵了。
奔逃中有不少野狼往河水中跳去,“扑通!扑通!扑通!”眨眼的工夫,有几只小狼崽子就顺河水漂了下来。我们五个人都各操着自己的兵器,在河滩上站着,三面是河水,河岸的红毛柳又挡住了浓烟。尽管睁不开眼睛,弹丸之地,都是狍子沟内最安全的地方。有两只老狼,大概也是一对儿吧,刚窜下河套扭头又返了回去。李明和孙刚手持大刀同时扑了上去,“别让它跑啦!别让它跑啦!”浓烟中人和老狼一齐在咳嗽:“咳咳咳!咳咳咳!”李明腿长,动作又迅速,一刀砍在了母狼的屁股上,母狼一声哀叫,滑入水中被激流冲走,公狼急了,奋不顾身,直奔李明就扑了上来。
王成国急忙拎刀迎了上去,公狼不敢恋战,仅咬了一口就匆匆地逃去。可是上面的荒火正旺,公狼只好又扭头返了回去。贴着毛柳,冲进了激流。李明负了轻伤,咬着牙骂道:“奶奶的!奶奶的!狗急跳墙,是真不要命啦!多亏着衣服厚,多亏着衣服厚,不是工作服,胳膊上的肉皮不得给我撕开了呀!”“****头子挂镰刀——悬吊门哪!”小个子孙刚,情况紧急也没忘了开他的玩笑。八月份,气候炎热,遮天蔽日的滚滚浓烟笼罩着狍子沟。眼睛流泪,人人都在咳嗽,烟筒山不见了,太阳变成了月亮般的一个黄球,鸟儿逃走,野兽逃走,小咬、蚊子扫荡一空。荒火舔着舌头继续向下面推进,空气中的草木灰在缓缓地悠动着、降落着,死了的老狼,有的被烧熟,有的被烧焦。
臭气冲天,令人恶心,又刺鼻子的难闻,河水中又有狼崽子漂浮了下来,一只、两只、三只……河水变污,处处都是臭味,我替崔俊芳担心,刚要爬上去看看,更远处又传来了两声枪响,“咕咚——咕咚——”听枪声,其距离大约在千米以外了,我有点麻木,狠狠地骂道:“妈的,你******疯啦!”王成国接着说道:“不是疯啦,而是豁出去啦!你媳妇,恐怕是再也回不来啦!”说完,揉着眼睛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哎!你们注意到了吗?这娘们儿临走的时候说,她的弟弟崔俊男也回不来了!”于大巴掌眯缝着小眼,表情复杂,悻悻地说道:“回不来,是啥意思呢?”“操!啥意思?回农场就不回来了呗!回来干啥?回来送死呀!”李明紧皱着眉头,因为胳膊上的伤口疼痛,一边吸气一边不耐烦地说道:“唉——完啦!完啦!”“唉!外甥戴黑纱——没救喽!”孙刚看着远处,晃着脑袋说道:“麻子不叫麻子——这是活坑人嘛!他们下乡,让咱们来送死!……****奶奶的,你个白大校!”说着,抡起大刀,狠狠往河水中漂浮的狼崽子砍去,狼崽被砍沉入了河底,半天半天再没有上来。
荒火过去,烟雾渐淡,梧桐河北岸只有星星点点的朽木在继续燃烧着,但没有明火,只有缕缕的青烟在空气中飘荡,在空气中弥漫,还有烧焦了的马皮味、狼皮味、粪臭味、屎臭味,相互掺杂,污染着空气。潜伏着的狼群,除了烧死和烧伤的,绝大部分都已经逃走。有的过河翻过山冈退回了野狼沟,有的步步登高钻进它们的老巢——烟筒山下面的红石头砬子,还有的往北面,逃往深山,进了密林。
南、北、西三个方向,都有狼群在溃逃着。唯独东面——沟口的方向没有。出沟是北大荒,出沟就是梧桐河农场二十七连的管辖区了。狼群不傻,只能向无人处躲藏,有的狼崽子被烧死了,或淹死了,狼爸爸、狼妈妈,同时在嗥叫,“欧——哇——欧——哇——欧——哇——”狼群的生活是以家庭为单位的,狼崽,狼妻,狼丈夫。其中有一个失踪或者是死亡,家庭的其他成员都会撕心揪肺般一声声呼唤,一声声哀叫。
公狼的嗓子粗,母狼的嗓子细,“哇儿哇儿”哀叫着的是母狼,“欧!欧!”吼叫着的则是公狼,狼群是理智的,边哀吼边逃亡,尽管极不情愿,昔日的家园还是被迫无奈地让给了我们。动用智慧,它们还是弱者,一场大火,它们就最终做出了无奈的选择。我们胜利了!胜利的功劳要归于我的妻子崔俊芳。可是再找俊芳呢,连个影子也没有觅到。
中午时分,两顿没吃饭,一宿没有睡觉,为了寻找俊芳、填饱肚子,也顾不上干净埋汰了,砍了一条狼大腿,放在火上烤熟了充饥。崔俊芳是我的妻子,寻找俊芳,我比任何人都更为着急。可是他们四个人呢?其心情几乎也是跟我一样的,除了李明,因为伤口疼痛,皱眉头,吸凉气,寻找俊芳不怎么迫切。相互对比,于大巴掌则是恰恰相反,眼珠子血红,一声声地吼叫:“快走啊!还吃个****毛,你们都是饿死鬼脱生的!”事后我才知道,于大巴掌大崔俊芳一岁,追求俊芳是多少年的愿望了,就因为他的胆子太小,进沟逮狼没能经得起考验。苦苦地追求,被老岳父全家拒之了门外。我在宝泉岭落户,又顺其自然进了崔氏的家门,于大巴掌嫉妒得要命,有多少次都想把我残杀于野外,是机会不成才拖到了今天。
寻找俊芳,最大的担心是我老岳父的尸体。不是担心野狼,而是担心空中的飞禽。老鹰、乌鸦,火一灭它们就返回来了,在空中盘旋,一声声地惨叫,“哇——哇——哇——”特别是小兴安岭的秃脖子老鹰,一只就有十几公斤重。眼睛贼亮,爪子锋利,整个脖子和脑袋都是红的,数量不多,攻击力却特大,平时攻击野生动物或连队附近的牲畜等等。饿急了眼,大活人它们也敢袭击,此刻离我们不远,一只死狼被它们啄破了肚子,看上去,脑袋在阳光下面非常残忍,用爪子按住,躬着脖子,脑袋狠狠地一拧,随着庞大的翅膀轻微一晃,巴掌大的一块肉皮,就被扯了下来。脖子一扬,活拉拉就给吞了下去,然后继续再扯,几十分钟后,死狼身上,白花花的骨头就裸露了出来,只有吃饱了才扇动翅膀晃晃悠悠地飞走。如果是猎物太少,老鹰吃饱了乌鸦们才敢靠前。假若是乌鸦发现了猎物呢,不管啄食得多么兴奋,秃鹰一来,全体乌鸦也得匆匆地让位,弱肉强食,历来就是自然界的法则。尽管遍地都是死狼,还有两匹横卧着的死马,我们去寻找俊芳以前,还是用刀片挖了一个浅坑,把岳父崔万祥的尸体匆匆忙忙地葬了下去。
为了迎接大批知识青年的到来,开发狍子沟,老岳父是第一个建荒点儿上的殉难者。他的容貌是丑陋的,张着大嘴,牙齿都是红的。全身紫青,血管都已经黑了,让人恼怒和不可思议的是,直到下葬,那只狼头也仍然在他的右脚上衔着,同时下葬,死狼的脑袋也算是找到了归宿。野狼的脑袋似乎是铜头,俊男连砍了两刀,刀刃崩了,死狼的脑袋却仍然安然无恙。寻找俊芳,仅剩下了我们四人:孙刚、于大巴掌和王成国。李明胳膊上有伤,虽然不怎么重,但时常疼得咧嘴、皱眉、撮牙花子、吸凉气。吃饭时竟然发展到恶心、头晕、打颤抖。烧熟的狼肉他一点儿也没有吃,说是不饿,没有心情和吃饭的食欲,有老岳父崔万祥的教训,怕再发生意外,王成国撕布条从他肩膀处紧紧地勒了起来。
饭后见他上眼皮沉重,打不起来精神,王成国和于大巴掌就故作轻松地安慰他道:“没事!别往心里头去,狼跟狗一样,刚才就算是让狗咬了你一口呗!我们去前面找人,你就在这儿歇着吧!不大一会儿,我们就回来了!”“甭害怕!妈了个巴子的!大刀一抡,吓死它们!别说手上有家伙,赤手空拳,也对付它一阵子。”说着,于大巴掌把啃完的狼腿使劲往远处扔去。尽管荒火已灭,但仍然有一堆堆的菠萝棵子站立着。
随着那块骨头“嗖”的一声落地,我似乎听见了一点点异常的响动。可是我心里头惦记着俊芳,轻轻的异响也就没有往心里头去。别人安慰李明,孙刚也没有忘记他的幽默。撕了块狼肉,没有嚼烂就一伸脖子咽了下去,嘿嘿一笑:“咱李博士(李明的绰号)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嘛!老娘们骂人不是常说那句话吗:光着腚打狼——你是胆大不害臊啊!还有咱们常说的那句歇后语,麻杆儿打狼——两头害怕。麻杆它都害怕,大刀片一举,不得把它们吓晕了过去哪!回头饿啦,咱们就再烧两只鲜的,最好活的,火烤活狼,不来狍子沟,就是皇帝恐怕也是吃不到吧!啊?哥们儿你说?”岳父死了,妻子迟迟不归,我的心情比任何人都更加沉重。小姨的书信使我思念着母亲,王东海返回农场,是不是生父?也是一个莫大的悬念。特别是妻子崔俊芳,大半天的时间了,至今不归,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第二次枪响并没有引发第二场荒火,距离又是那么遥远,千米以外,遍地都是野狼,万一她再有个什么闪失……我不敢想下去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尽管没有举行什么仪式,但我们俩的肉体和感情,早已经融于一体,牵肠挂肚,难分难舍啦!我饥肠辘辘,却没有丁点儿的食欲,不等他们三人吃完,看了刚刚筑起来的黄土堆一眼,扭头就走。沿着梧桐河北岸,尽管步履沉重,四肢发酸,但崔俊芳的音容笑貌却在召唤着我,催促着我,又吸引着我。回头一瞅,他们三人也踉踉跄跄地跟了上来。步伐加快,绕着红毛柳条子一路小跑。
大约走出去二百多米,藤条灌木非常缠脚,后面突然传来了喊叫声,是李明的声音:“救命啊——来人哪——快来人哪——快来人哪——”我们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不好,李明出事啦!肯定是狼群趁我们离开突然对李明展开了袭击。来不及多想,扭头就返了回去,边跑边喊:“我们来啦!我们来啦!”“李明!李明!别让它跑啦!别让它跑啦!”“杂种操的!奶奶的!奶奶的!真******胆肥啊!屁大的工夫,就******来啦!”我忽然想到,于大巴掌扔那块骨头的时候,肯定是潜伏着的野狼受到了惊动。狍子沟的野狼,诡计多端,太狡猾、太残忍,也太顽固了!这么说,荒火过后,逃走的狼群不声不响地又返了回来……袭击李明,吃饭以前,就窥视已久了!愤怒、气恼,百米冲刺般、跟头把势、义愤填膺地急返了回去。来时我在前边,返回我跑在了最后,气喘吁吁又心突突跳,不是恐惧而是说不清楚的那种气恼!野狼不像其他的猛兽,血腥残忍但不蛮干。
见我们返回,它们扭头就逃走。大白天,尤其是烈日当空,况且附近还有冒着烟的朽木,向人类进攻,知道自己冒多么大的风险!既然它们敢袭击,就说明它们早有准备,瞅准了机会。李明的伤势尽管严重,可是他手上的大片刀并不是吃素的呀!跑到近前我清楚又真切地看到,两只老狼已经被砍死,血流喷涌,四肢痉挛,另一只大个儿灰狼被削掉了尾巴。多数野狼已经逃走,唯独它仍然在一堆风桦树条子下面,龇牙咧嘴,不敢进攻,却顽固地站着。不打算逃走,想继续返扑。阳光下面,它的两只眼睛是血红血红的,咄咄逼人,似乎是疯了一样。它全身水湿,水湿过的狼毛,贴在身上,看上去凶残也有点儿颓废,让人同情又让人恐惧。噢!我终于明白了,它就是刚才咬了李明一口又慌忙落水逃走的那只老狼,一只豆青色的公狼。李明把它的“妻子”砍死,它逃向下游,又返回报仇雪恨来了,为了自己,更为了那只母狼,红着眼睛是誓不罢休啊!李明站在死狼的旁边,哆嗦着,颤抖着,喘息着又恼怒着,多处受伤,裤子被撕破,左手的片刀上滴答着鲜血,因为紧张和疲劳,尽管咬牙,脸上却是灰白灰白的,目光痛恨但更多的却是绝望。
看出来,他在顽强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与失去了尾巴的老狼对视着。见我们回来,他才一步一步向老狼逼去……老狼并不后退,破釜沉舟,亡命徒一样,要与李明再一次决战,继续周旋,伺机反扑,为了给那只母狼报仇,眼前的这只秃尾巴公狼已经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这是一个特殊的场面,特殊的镜头,就在老岳父的坟堆旁边,新血覆盖了旧血,狼毛遮住了马毛。清醒地也是理智地,大伙儿静观,但并没有呐喊,更没有助战。群狼已经溃散,唯一的这只公狼也已经被李明切掉了大半个尾巴。
一比一,都是伤者,利齿对着钢刀,谁也没有理由再举刀为他“帮忙”。都有文化,帮助同伙,岂不是卑鄙?更何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狼群是自卫,我们是侵略,侵略人家的家园,再逼它们,又逃往何处?再助纣为虐,即使是上帝也不允许啊!李明知道,对方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把它砍死,自己就得变成它的粪便。他主动进攻,让大刀片说话,尽管他的两腿都在滴血,伤痕累累,撕碎的裤子变成了血红的战袍。可是他没有后顾之忧,同伴助战,也为他增添了精神。一步一步向着老狼逼近,冷静中要沉着,只要一刀扑空,对方的利齿很快就会把他送上西天,勇气的较量也是智慧的较量。
公狼的眼睛早已经红了,逼人般的目光始终盯在那把滴血的刀上。失去了尾巴,除了疼痛也不再敏捷,而且在它看来,这场决战绝对不是一比一,而是五比一。五个人类,手持大刀在对付它自己。可是它已经豁出去了,为母狼报仇,人类再多,又有何妨?既然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别说是大刀,就是机枪又怎么样呢?看出来,它只是在躲闪,并没有后退,凭着它锋利的牙齿和破釜沉舟的精神,只要躲过去一刀,对方的****一嘴就会被撕掉。大伙儿屏住了呼吸,替李明担心,也为这只老狼而心生敬佩。寸土必争,寸土不让啊!说时迟那时快,李明进攻了,身子一挥,举刀就劈了过去,老狼一闪随着就扑了上来,我们正为李明担心,刀下之鬼,恰恰是老狼。李明读过书,也有一定的经验,第一次举刀仅仅是一晃,当老狼闪过,随着左胳膊就狠狠地抽了回来。老狼尚没有近身,屁股脑袋就被斩成了两截,伴着血喷,老狼“欧”的一声凄惨地哀叫。“好!太好啦!李明你行啊!”叫着喊着,我们四人“呼”的一声就围了上去。狼嘴张着,孙刚狠狠地又给了它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