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燕南。
石域城百无聊赖地躺在别家马车草垛上暖暖的晒着春日,口里叼着从旁边顺手抄来的稻草,正考虑着是否该再去些别派门户试试自家剑法有无长进。左方树林里毫无征兆地窜出一袭灰影,不偏不倚正巧与他并排躺在草垛上。落脚轻的连石域城都不禁勃然变色,车夫更是不会觉得自己车上已经有两个搭顺路车的了,还在自娱的哼着让人听不懂的调调儿。
石域城初时没有拔剑阻拦,是看出此人来意和自己一样,此刻目光扫到对方佩剑,心里却不免暗自兴奋,自己刚到南州最大的剑阁“云中阁”滋事了一番,难道对方是奔着自己而来?
不过很遗憾,来人只是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便懒懒地举手挡在眼前,自顾睡去了,完全不理会身旁还有个大活人。石域城在这人跃上马车之时就瞥了下其样貌――五十上下的年纪,长得高高瘦瘦,面上无须,一身灰布衣服微显破旧,倒看不出有甚特别之处。
既然来人也只是搭个顺风车,石域城便径自望天,除了爱闹事,他并不是个爱交流的人……
“白先生,这是何苦,少爷还在等着您回去呐。”石域城在马车的长久颠簸中晕晕糊糊刚要入梦,车子被前方一拨人拦了下来,领头之人一副乞求的模样,显然是看到了草垛上两人。
既然事不关己,石域城自是没有兴趣参与,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去。
“唉,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啊,怎奈朽木不可雕也,老夫是真的尽力了。”垛上那位白先生不由叹了口气,却是没有下去的意思。
“唉,这可如何是好啊。”车夫一直就在惊疑不定,不知道这一群膀大腰圆的家伙为什么拦下自己,难道拉了一车稻草还有人打劫?此刻回望,才发现两人竟然高枕于自己草垛之上,一时又气又惊,但看两人气势,却也不敢出声呵斥人家下来,只得心里不住嘀咕。
“可先生亲口答应要将‘育灵刀法’尽数传于我家少爷的,难道您想食言而肥不成?”领头那个粗犷声音恳求中夹杂着一丝咄咄逼人。
石域城不由暗道:“果然是云中阁的人。”
想来老一辈人物是不屑于他这种毛头小子,所以石域城去云中阁挑庄之时也未见到对方出来露个面。
“嗯?育灵刀法?”刚刚回过神,石域城忽然又是一愣。他心说云中阁的人使得不应该是‘育灵剑法’吗?而且,这人明明身配宝剑……不过,他随即便释然:花了大价钱请来的师父,骗到钱就跑,换谁都要被气糊涂。
“老夫当初只是答应传授他刀法,谁知……那混蛋小子……”翻身坐起,老人家气得脸部肌肉乱颤,“亏得他老子还自夸什么良材美玉,旷世奇才,想起来就让老子生气,足足学了六年半,他就只勉强学会了七招半,几乎就是一年学一招,这样下去我这辈子岂不是要终老此地?”
“哈……”听闻世间竟有如此愚蠢之人,石域城憋不住了,俊脸埋在草垛里,笑得浑身乱抖。他这夸张反应倒是把赶车的车夫吓了一跳,哆嗦地期盼他不要是癫痫犯了,或者纯粹是想讹人。毕竟,小农户一个,拉一车茅草赚不了几个大钱的……
“可先生总该给个交代,这般自行离开总是不好。”没空理会石域城的作态,领头之人期期艾艾,一心只盼能留住这位白先生,这样对上头也好有个说法。
“唔。”坐在草垛上的白先生也表现出一副犹豫难决的样子。
来人一看老人家这副神态,便心知有戏。毕竟对方身为修行界的前辈,之前一走了之,只是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自己这些人追了过来,他也总不好在众人面前自食前言,撕破脸皮。
“唉。”果然,在听完自身的言论,老人家薅着早剃得干净的胡子,在那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
“唔唔唔唔……”一旁的石域城还在没心没肺的闷声笑着。
说实在的,他也觉得老人家其实挺不容易的。如果让他自己切身体会下终身教习个蠢钝如牛的家伙练剑,想来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虽不至郁闷死,可也差不多了。但也总不能提建议让他把来人都剑挑了吧?人家又没有什么错。
“哈,这个……”老人家干笑着,目光转向依然在幸灾乐祸的小子,“老夫怎能食言呢,这不是想叫犬子来代劳嘛,话说犬子可是得老夫真传啊。”
一边说着,老人家已经飘然离开马车。
“白先生尚未娶妻,莫要欺侮小子无知。”对方几人想是早在防备,见他身形一动,四人已上前将老人家团团围住。别看说话恭谨,几人身手竟似不弱。
“额。”石域城此时才愕然起身,一脸崇拜的看着老人家,无耻到这份上真不容易。
“难道就不许是私生子吗?想当年,老子我可是……”白先生还在奋力地狡辩。
“这么说,可就不好笑了。”石域城一脸严肃的起身,吐掉了嘴里叼了很久的草梗。“私生子”这词用在自己身上,任是谁都要心生反感。
“让小兄弟听到这般没水准的话,看来只能说声抱歉了。”白先生拱手冲石域城作了个揖。
“咦?”石域城有些奇怪。当然,他奇怪的是对方的这番举动:既然明知道自己说的话没水准,又惹人厌烦,为什么还要说?而既然都说了,就说明是在肆无忌惮的挑衅,却为什么又要道歉?
怒气与疑惑尚未来得及进行一次正式的转换,就见老人家他转头看向了对方领头之人,开口问道:“你是……常家的人吧?”
“常寂。”见白先生正色问话,领头之人自报家门。
“原来是常二先生,一番惑识之术算是班门弄斧了……见笑。”虽言语客气,却已长剑出鞘,只待一战。
“唔。”石域城的眼神蓦地亮了起来。
“先生误会了,在下并未出手,好像是你的术对这位小哥并无效果。”常寂虽然自负,但这位脾气古怪的老人家他可是绝对的惹不起。
“原来如此。”恍然大悟间,白老爷子尴尬收剑,于是,再次飘上马车,拍着石域城肩头叹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啊。小兄弟有没有兴趣跟我走一趟?”
“……”石域城早已过而立之年,被人说成英雄出少年,难免心怀诡异之情。
“你喜好男色?”石域城郑重问道。
“啥?”就因为石域城这一句发问极其的认真严肃,白老爷子唯有满眼茫然。
“那我很有兴趣跟你走一趟,因为你只亮了一下剑,我便觉得我打不过你。”石域城一边认真回复着,一边往车下跳,“所以,我决定要跟着你,直到等我认为自身成长到能打败你以后,再向你发起挑战。”
“请问我可以走了吗?家里婆娘还在等着我回去吃饭呢。”车夫终于忍不住了,一群人围着自己已经唠了好久的家常了。
“哦哦哦……”老爷子对着车夫一阵点头致谦之后,也跟着跳下了车。
嗒嗒嗒嗒。
马车在一副莫名其妙的气氛笼罩中再次启程。
“这个……”车轮扬起的滚滚烟尘尾端,白老爷子对着石域城一阵儿猛劲地端详。
“……”石域城则始终保持那一份认真与坚决。
“我觉得……我要重新考虑下了。”白老爷子最终苦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石域城认真地问道。
“因为……性格不合。”
……
“欸欸欸欸欸欸?”顾亦然满脑子的疑问,“师父,我好像是问您跟我父亲是怎么认识的吧?”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听闻少年再一次强调他此前的提问,石域城很有些不理解。
“我父亲在哪?”顾亦然满脸诧异的回问,“难不成……他就是那个车夫?”
“你爹就是我说的那位白先生啊。”石域城不知道这娃娃是真傻还是假傻。
“师……噢不,大人。”顾亦然咧咧嘴,“我想您一定是认错人了。我父亲可是一个很有涵养的人……而且,您说您跟我父亲见面的时候他还没娶妻?可您看我像是不到八岁样子吗?”
顾亦然皱眉,无论如何,他也绝不会相信石域城的话。
“哈……”石域城苦笑摇头,“你爹还有许多事情是你不了解的,要说起来,他可是天生的戏子啊。你以为他当初真的是不想要继续教下去了吗?你以为他找上我,也真的是偶遇?其实他从我去‘云中阁’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我的能力了,对我施展惑识之术是为了试探我,也为了唬住常二,便连他那一下拔剑都是故意设计好的,他知道我绝对会心动,而让我去考取附魔者也正是他一手安排的,他需要我的能力变得更加强大,只有这样,才有资格进入他的棋盘,当然,这些是我在两年前才知道的……”
“戏子?”顾亦然不明白石域城为什么要这么说,至于其后的话他更是一知半解。
“王朝更迭,而你爹他的身份又不允许他做很多事情,所以说,身为戏子也全然是身不由己。”
“我父亲不跟我说这些……是怕我受到伤害?”顾亦然似懂非懂。
“可以这么说。”石域城点头,“而让你来到这里,本身也是一种转移视线的方式。你越无知,那些人着急分析出你此行目的的人便会越迷茫,而我和你的‘偶遇’,会让那些人看不懂状况。他们会怀疑,但终究,最多也只是会疑惑--这是否依然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障眼法……当然啦,我们所需要,也便是他们这种以静制动的架势。”
“我想……我要问的都问完了。”虽然不是很理解,顾亦然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石域城其实说的很清楚,他并不需要知道太多,而一旦知道了,倒反而会着了行迹。
其实呢,他能知道这些就足够了,或许父亲真的没有死,而是变幻了一种身份,还在这世间匆忙奔走着。他没有继续问下去,也是怕自己这份忽然腾起的期盼落空,期盼在某一天,他们父子二人还能再次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