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者与剑客白二人泛舟郁苍江,举杯夜谈,言谈中提及的那一件国之大事,于清晨时分,在寓景国都上京城的皇宫里,已经悄然发生……
说起寓景国建国皇帝建景帝胡长青,接近十五年的战争,打仗出身的他纵然五十好几的人了,满身肌肉未见丝毫松弛,虽然贵为天子,他还是喜欢有事没事儿欺侮下稍会点把式的大小太监,他也喜欢喝酒吃肉,喜欢美丽的舞女,喜欢大臣们称赞他的功绩。但是他的大臣们都是沙场上一起拼杀过来的兄弟,比起歌颂来,似乎更喜欢揭他的短,这位皇帝陛下便也不能摆出太威严的姿态来。
但既然江山都打下来了,因前朝那位鬼皇帝的暴虐,从而失掉的民心此际业已归附自身,那么,刁臣难控,就该是杯酒释兵权的时候了……
可性格使然,本便个性偏于随和的建景,根本不在乎什么威严不威严、军权不军权。在内心里,他还是很清楚,他并不属于治理国家的材料!
说到底,许多年前那一个“反”字,却也是逼不得已……
现如今他该做的,就只是搂着舞女、夜夜笙歌,直到把皇位交给他那个勤勉为国的独子为止。他也清楚,如果这孩子真想走上治国这条路,肩上的重担还是要由他自己来抗下。
不过,也就只有这份想法是好的了,很多事情还是勉强不来。而这前朝遗留下来的烂摊子,却还是需要他亲力亲为啊。
于是,建景帝这份突然间的转性儿开始勤于国政,便在整个上京城的高层圈子里传开了。难以置信的大臣们纷纷早起赶往正殿早朝,果然发现圣上略显疲惫的身影一直端坐龙椅之上。
再于是,大臣们纷纷觉得过往这几年自己老是这般挤兑建景,似乎真有点过分。
毕竟,他们的圣上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成天去外面打野pao的小首领了,如今的建景帝是这般的勤政刻苦,他们也该学会尊重他了。
或许,看起来,西域王的暴毙,确实是触碰到了这位多情多义的皇帝陛下的心……
今日的早朝,有些特别,不光因圣上又是一夜未睡,更是因为大殿中央正孤零零地跪着一个女人。
女人已过四十,却依然清丽,面有愁容,也淡然肃穆。
女人是前朝长公主,曾为和亲嫁去西域,然则国乱之后,经西域王力保,这才没被赐死。现如今西域王暴毙,却不知因何原因,她竟非要赶回上京面圣。
其后,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千里迢迢从西域一路风尘而来的女人,也终于如愿以偿的见到了当今圣上。
大臣们身着华贵异常的官服陆续赶来,立定之后,一个个都眉头深锁地看着大殿中央的这个女人。瞧众人面部神色,有唯恐避之不及,亦也有满心悲悯之态。
“将你同朕之前所讲,说与众位爱卿吧。”建景帝发话,竟是少有的一派威严。
“是。”长公主颔首。
“是赶回来求饶的吗?”大臣们屏息凝神,明白这是陛下要给对方一个机会,一个说服众臣、以至说服他自己的机会。
“身居帝位者,不可无情,亦不可多情。早年民心思乱,全因父皇对天下无情,终致丧国;现如今陛下皇权未固,却不想建不世之功,日夜沉迷酒池肉林、流连莺歌燕舞,如此多情滥情,天下丧其主,实乃黎民之不幸……”
“!”铿锵有力的言语,让殿中众臣终于再难以伪装平静,满脸惊骇地紧盯跪在地上的“疯”女人。
“众爱卿以为这番劝谏之言如何?”皇帝唇角挂起了一丝颇堪捉摸地笑容,眯着眼,扫视起殿中众臣。
“这……”殿中众臣一样的尴尬,一样的头痛。虽说平日里众人对圣上的品行不端抱怨了无数次,可今日,听由前朝皇女来作当庭责备,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这女人是彻底疯了!”众人很清楚,没了西域王作为屏障,身为前朝长公主的她自认难逃那一死。也正因如此,她才会这般肆无忌惮罢?!
众人心下纷纷猜测着。
虽说众大臣皆认为女人说的有理,可无人敢站出来出言附和……圣上念着情谊,他们这帮倚老卖老的家伙平时顶撞几句也就算了,可伙同前朝皇女直指当今圣上昏庸,犯上的罪名怕是要坐实了。
而那些前朝旧部的门生子弟们,此刻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谁知道陛下他老人家是不是想借此清理一下门户?
“都不说嘛?”再次扫视了大殿一圈以后,一脸疲惫的建景帝狠狠地打了个哈欠,“那……便退朝罢。”
“陛下?”众臣惊叫。
“嗯?”建景微阖的双眼再次睁开。
“此女妖言惑众,触君犯上,理应……”
皇帝摆了摆手:“都说退朝了,朕也给过你们机会,现在……就不要再说了。”
“是。”话说之人惶恐退下,任谁都能看出建景眼中的那份不耐。
退朝,仿若退潮。
紧接着,就连随侍一旁的大太监也被建景轰出了大殿。
“陛下发火了?”鸟兽散的众人纷纷猜测。
可搞不明白,既然陛下明知道会这样,为什么还要让这女人在殿中当着众臣的面把话又说了一遍?
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斜靠在龙椅上的建景与依然跪在大殿中央纹丝不动的长公主。
“你也看见了。”皇帝开口叹道,“这,就是朕的大臣们!”
说着话,他从龙椅上起身,继而缓步走下了台阶。紧接着,开始抬脚一步一步迈向殿中跪着的女人……
女人抬首,安静地看着男人龙行虎步地向自己走来。
“云羽……”皇帝于女人身前一尺停了下来,“你为什么非要回来。”
如果让普天之下任何一人知晓两人的关系,只怕整个天下,都将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女人紧咬下唇,沉默不语,似已忘却了前一刻她还在对这位皇帝疯狂地进行指责。
“我知道,你不想看我这样……”扬起龙袍,建景席地而坐,“你希望你喜欢的男人会是一个能建立不世功业的帝王,所以,才这般说的。”
“……”女人紧咬的下唇有些发颤,泪水在眼眶中一直打着转儿。
“可我这么做,也一样是要当一个好皇帝,因为我想要保护的人太多,当然也包括你……”
“不要再说了。”女人失声叫道,“那我当初要求回朝,你为什么偏偏又不肯答应。”
“没有他,就没有朕的今天……”皇帝苦涩答道。
沉默。
许久之后。
女人突然开口说道:“是我杀了他!”
说话的时候,女人仰起了脸,为了让泪水不至于滴落在地。
“嗯。”皇帝点了点头,虽然难以接受,但他早便猜到了。
“你似乎……并不意外?”女人有些惊讶。
“唉。”建景重重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人的关系,身为外人或许不知晓内情,只当你作为前朝余孽被囚禁在西域王府,可这事儿……难道朕还能不清楚嘛。他是在王府遇害,如果不是你这位王妃从中策应,世间还真没有人能跑进那个乌龟壳中将他杀害!”
“看来你的昏庸,果然都是装出来偷懒用的。”女人脸上难得展现一丝温柔与认可。
“能说说原因吗?”建景直视女人那一双略有些红肿的双眼,“毕竟,你作了件足让自己后悔一生的决定。”
“呵。”女人苦笑一声,他知道眼前这个穿着龙袍的男人说的没错,比起他,西域王才是真的爱她,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敢真正爱她的男人。
“准确的说,我并没有从中策应……其实,我也并没有想到,那个来找他报仇的男人,会是我的亲弟弟。”
“小三儿?”建景一惊,这点他还真没有想到,“他不是早已葬身死亡海域了吗?”
“如果他不是变成了那副模样。”女人回想着弟弟那张恐惧绝伦的脸,泪水滑落,“……我也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来。”
“可你这样,引出了多大麻烦……你知道么?”建景一脸愁容。
“嗯。”想起自家夫君的另一重身份,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虽然她知道好容易促成的和平,会因为这一条导火索引发不小的轰动,但当时的情况也确实容不得她考虑太多。
“现在……情势怎样?”即便恶果是她一手造成,女人脸上的担心却没有丝毫作伪。
“战事一触即发啊。”建景深吸了一口气。
“这么快?”女人也紧跟着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你打算怎么办?”
“从中斡旋呗,还能如何?!”建景道出了这些天焦头烂额的原因所在。
“怎么个斡旋法?”女人冷笑,“找人抓到我弟弟……交给附魔组织?”
“所以,你这次回来……并不是为了见朕?”建景有些莫名的失落,随即目光再次坚定起来,“不过,朕绝不会因为你而选择放过他。”
“多情是假,无情是真。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女人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后,面露坚毅地问道,“李忠,他还在天牢吗?”
“真的要这样吗?”建景叹了口气,将脸上的皱纹堆挤的更加深刻。
“嗯。”女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建景沉默。
紧接着,两人安然地对望片刻,建景帝起身后,开始向大殿外缓步走去。
殿门外,他深吸了一口气,张口说道:“来人啊,将此女押入天牢!”
“唉。”长公主被一路押送去了天牢,建景帝对着她背影看了许久,直走过那一道西角门,也没见她回过头来看上一次。
良久之后,建景转头看向空荡荡的殿宇,开口问道:“孤者现在在哪儿?”
门旁阴影下走出一个中年人,锦衣绶带,乃是宫廷十二卫之首,闻听陛下问话,言简意赅答道:“天道山。”
“山上那人的身份查明了吗?”皇帝陛下眉头紧锁。
廷卫首领摇头道:“时间太紧,难以查明,不过,他那宝贝徒弟确实失踪多天了。”
“嗯。”建景帝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该安排的他都已经安排,为了防止这两家人打起来,能调集的人手都已经调去劝阻。
具体效果如何,也唯有听天由命。
说到底,他这个远在帝都的皇帝,也起不到太大的威慑。
现如今,他只寄望一向以大局为重的孤者,不会因为他那个宝贝徒弟而发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