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前一夜,乱战发生前半个时辰,广阔无垠的郁苍江上,一艘略显奢华的长途摆渡船正自孤零零的畅游其上。
船只硕大的甲板上,固定有一张圆桌,在其两旁的座椅上,各坐着一个人。
风雨中,摇摇晃晃的船只,不知因为何种理由,竟非要在这种鬼天气出航,而甲板上这两个人也不知是哪条神经出了问题,偏偏又要在这种风雨之中,举着酒壶豪迈对饮。
“我说孤者啊……你不是去追捕‘猎魔人’了吗?怎么突然间又跑回这里来了?”默不作声地干掉了半壶酒,其中一位身着白袍的老者终于开口问话。
絮乱的风,混合或雨或江水的某种湿意,在船畔颠沛流离着,可在白袍客开口的瞬间,就像是忽得息了暴怒,无力地从对峙的两人身旁掠过。
“嘿。”孤者望着白袍客干笑了一声,然后抬眼,瞧见远方风雨里有只白色雪鹞逆风展翅,其脚上系着的一方布巾在寒风里猎猎作响,而这股声音在他听起来,竟也如在耳畔响彻一般。
“不瞒你说,前几日|我便已从燕南北归,紧赶慢赶,昨日傍晚终于是赶到了辰塘。”
“哦?”白袍客不由更是好奇,“那你又是为何这般急着赶回?”
孤者举起酒壶,一饮而尽,随后打起哈哈:“自然不是馋了这北方的美酒。”
白袍客忍不住皱眉:“莫扯废话。”
“要说起这辰塘的酒确实难喝透顶,一点都没有北方美酒该有的烈性,所以,就着等船出航之际,闲极无聊,我忍不住去做了点别的事情。”说话时一脸的百无聊赖,丝毫不理对方追问之事。
“哦?”被这番乱扯了半晌的白袍客倒像饶有兴致地静待下文,“孤者行房事倒是出奇的快啊。”
“你也别急着激我……”面对白袍客无下限的激将,孤者也不着恼,只淡然回道,“片刻之后,你便可知晓。”
“无趣。”白袍客嘀咕了句,想来平日与孤者抬杠多了,一时之间倒无法适应他的这种心平气和。他也心如明镜--眼前这位老伙计决计不会真得是无聊到跑去做了什么闲事。有的放矢,可就不知孤者的这枝箭究竟射向了哪里?
“唉。”又像是忽有所慨,只听孤者叹道:“你我都老了……”
这一句出口,白袍客眼望面前一如壮年的男子,闷闷道:“相较于身,或还相较于心?”
孤者一怔儿:“什么意思?”
“你要是真觉得自己老了,一会儿可以去柳巷里逛逛,如果真没了兴致,那便说明你真的老了。”
“少扯皮。”孤者怒道。
紧接着,从身旁拿过一壶新酒,再自斟自饮了半壶酒后,孤者又续道:“应了那句‘老来思乡’,前些日子南下回了趟故里,除了中州这处没打过一天仗的天子之州,沿途所见荒村处处,人烟稀少,就彻底感受到了这晚寓垂暮的萧条。只十几年,家中房屋便破败了,后园景致更是荆棘丛生,有些不忍……”
“……”白袍客原本还想把话题弄得轻松点,可这老家伙偏偏不上道儿,非要跟自己严肃巴拉的讲这些烦心事情。
“唉,没办法。”白袍客心下叹了口气。紧接着,他开口回道:“孤者啊,我又如何听不出你拐弯抹角地是想劝我。可如果这次不作番尝试,又让我如何甘心、又有何脸面去地下见他呢?”
知恩图报、有仇必报,白袍客的心思一向简单直接。既然当年那个叫作燕悟痕的小书生救下了他的命,他就算拼个家破人亡,也要把那个杀人凶手送去十八层地狱。
“我只是想让大多数的人安安稳稳的过活,也算为了你那个孩子,还有那个燕家的小娃娃,他们都还太小,承担不下这份重任,所能做的不过是生灵涂炭而已。”孤者目光认真专注,就像是在教导徒弟朝歌修行一般。
“哈哈。”白袍客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归儿他已经长大成人,他自己会做出抉择,这种事情,还轮不到我们关心。”
“那么,你家的那个孩子呢?”孤者眼神清亮。
白袍客沉默,良久,叹气道:“身为人子,父债子偿,理当殒身以报。”
“荒谬。”孤者怒道,“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最烦你们这些读书人的缘由,那燕悟痕对你有恩,你自己为他死我没意见,反正你就傻|逼一个。可别说你还没死,就算你死了,又凭什么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下一代?而就算退一万步讲,你把自己儿子往火坑里推,我这个外人管不到,但你怂恿燕家的小娃娃复仇?我知道你这些年已经准备的很充足了,可这才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仇恨可以湮灭一个人的心,将近二十年的休养生息后,国家好容易安定,他的怒火再次焚烧整个大地。会是一年、两年,还是像现在这样十年、二十年的征讨下去?你曾经为国为民的誓言到头来就只是一句屁话?”
听着有些激动的话声,白袍客愣住了,望着面前男子根根青筋暴露,然后轻轻笑道:“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吗?就是这样的剑拔弩张……臭脾气真是多年未变。”
白袍客避重就轻的回话,显然心意已决,孤者面肌抽搐一下,露出痛心之色。半晌,深叹了口气,道:“还是不领我意?”
“……”白袍客双眼直视孤者,不带丝毫犹豫。
然后,孤者忽得笑了:“那时你小子可真是臭屁的很,只不过毁了盘棋意而已。”
平日眉头深锁,提起了往事,竟是一展难得的欢颜,想来对这些陈年旧事很是怀念。
白袍客不忍再拂了他的兴致,亦也双眼圆睁,佯怒道:“还敢说,老子这一生也是第一次在人手下败的那么惨。”
孤者望将过来,神色暗淡:“那又有什么用,不还是没救到人出来。”
谈及往事,白袍客便无语了,只怔怔瞧着天空中初露出的那点月光……看来,天要晴了。
两人沉默的将视线滑向正在缓缓逼近的那座天道山。
继而,再次沉默的对饮起来。
“你也会到那里?”抹了把嘴角的酒渍,再一次由白袍客先行开口。
孤者传书只说时间地点,再无其它……而这其它之事,自己还是不了解的。
“非去不可。”孤者深吸一口气。语气里有掩不住的疲惫萧瑟,如风卷来。
白袍客不由怔了怔,问道:“为何?”
“去看看自己徒弟如何被逼着另投师门。”明显是故作轻松的说法,可掩不住言语中的那份挂念之意。
“你徒弟在这山上?”白袍客好奇。
“嗯。”孤者点了点头,“刀魔所言。”
“信他?”白袍客凝眉。
“虽难解之怨,可大家都被羁绊住了,便信了……”再闷了一大口酒,孤者摇头,“况且,这小家伙也开始不安分了。”
胸前挂着的是一个小小香囊,如何看来,都与孤者的形象有着强烈的违和。
“好久没见过这种小东西了。”白袍客伸手碰触了下这只从香囊中探出头来、躁动不安的白胖小虫,“叫作比翼蛊是吧?”
孤者点了点头。
随后,望着江景,又是一轮沉默的对饮。
“哦,对了,听说刀魔那家伙收了燕家的那个小娃娃当徒弟?”孤者像是忽想起一事。
想起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世子教习身份,白袍客心怀不满的咕哝道:“他妈|的,也不知道那老家伙哪点比我强,这小子竟然看上他了。”
“呵呵。”知悉两人多年前那场赌上武器的大战,败北的白袍客再没摸过他那柄宝刀,而是直接改行当了剑客,于是孤者忍不住笑了起来。
怒喝了整碗白酒,白袍客像是有些郁郁当年败于人手,开口问道:“孤者可曾败过?”
“年轻之时经常被打的满地找牙,于死雾岛一役后便只败过一次了。”孤者捋着长须,眯了下眼。
白袍客嘿然一笑:“说来听听。”
倒是很喜闻乐见的样子。
“修罗六相。”
“修……修罗六相?”虽然孤者把这四个字吐得缓慢严肃,白袍客还是反应了许久,犹怕自己听得错了。
“没来由的怎么闯起这套阵法来了,莫非你是有心觊觎……”话说到这里,白袍客把话音抻长,想来是怕误解了孤者的真正意图。
“哈。”孤者却一点不像是被人道破心迹,也不难堪,只淡淡回道,“一点私心而已。”
“看不出。不过,既然这样,此次上山可有把握?”白袍客再把扯远话题拽了回来。
“嘿……那当然。”深情望了眼对方后,孤者嘿然作笑,随后不再言语,只眼望江水,大有深意。
烈酒告罄,两人伸着懒腰、起身站立船头。
雨停风疏,周身猝然变的分外深静。
“嗝……你这些年做的事情……”孤者打着酒嗝说道,“你以为燕悟痕他……真的不知道吗?”
“提他的时候能别用这个称呼吗?简直辱没了恩公的名讳。”先是不满地抱怨了一句,随后,白袍客认真回道,“我想他最多就只是猜测而已,总归还没露出马脚就是了。”
“不过听你说,他把正统令交给了燕归那小子……我还是觉得他是有心试探。”孤者提醒道。
白袍客咧嘴而笑:“‘局’这种东西,好玩之处就在于相互间的诱导……即便是诱敌深入,可没准儿一个不留神,真可能就此一举直捣黄龙了呢。”
“哈,这话说得……还真像是你的风格。”孤者跟着笑道。
“屁的风格!”白袍客冷笑,“有话就直说吧,想要我做什么,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天道门那个叫作梁蕴的小鬼,想调虎离山。于是,我也就放出了点风声……”孤者笑眯眯说道,“所以,我们一下船,应该会有不少道门高手,过来陪我们玩玩!”
“你跟天道门的关系……”白袍客疑惑,“不是没表面上那么糟糕嘛?”
“你以为朝崇阳之事的实情,会有多少人知晓?”孤者笑容不减,“况且,我这不是还要上山寻徒嘛。所以,我放出的风声,是你‘剑客白’要来掺上一脚哦。”
“孤者,我日|你全家!”被称作“剑客白”的白袍客也总算知晓孤者之前所说“忍不住去做了点别的事情”……到底在指代什么了。
“我就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徒弟,你要是喜欢这口,你告诉他提防一下你就是了。”
“……”
“对了。”船将靠岸,孤者立上船头回望老友,“你不是好奇我为何不去追杀‘猎魔人’了吗?”
“还以为你不想说……”剑客白揶揄道,“原来是为了卖关子啊。”
“不是我卖关子……”孤者摇头,“这件事,内情有些复杂。”
“怎么个复杂法?”剑客白显然也来了兴致。
孤者答道:“前朝那位长公主写书求我暂缓行事,她想要到陛下那里去求情。”
“哈,有意思。”剑客白大笑。
孤者之所以会被建景皇帝请来追捕这名猎魔人,并不是因为他杀了多少附魔者,而是源于西域王的遇刺身亡。而这个遇刺的西域王爷不是别人,正是孤者口中的那位前朝长公主的夫君……
夫君身亡,长公主不急着抓住凶手为夫报仇,却还要竭尽全力阻挠追凶,这事情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